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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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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萍

船到楊西鎮時已是黃昏,那時候雁回看著滔滔江水,遲疑著不想下船。

秋媽媽輕輕拉了拉雁回的胳膊:“小姐,天色不早,咱們還得投店呢。”見雁回似乎有點無精打采,秋媽媽安慰道:“夫人也不想你在外有什麽閃失,不要思慮過多,趕路最重要的還是安全,這鎮上來來往往那麽多人,咱們還是小心為妙,可不能——”

“我知道了,走吧。”雁回打斷秋媽媽的話,站起身來。她自己左手挽著一個粗布小包袱,右手還小心掩著,其中是母親留給她的盤纏,她不放心交給仆人。

這是雁回第一次出遠門,她不知道越是貴重的東西,越不能顯得太緊張。像她現在這副樣子,雖然打扮得像是尋常人家女子,但是怯生生的神態和不安的動作,誰見了看不出來她是深閨裏第一次出門?

尤其是她的手,白嫩纖細,一看就是不需要幹活的。

秋媽媽不想多嘴時時提醒雁回,只好一路上如影隨形,片刻也不讓雁回離了視線。剛上船時她就交代桂子:“小姐一直養在閨中,現在突然就要上路投親,你我用心一點兒,旅途上不能讓她離了人。”

桂子滿不在乎:“您別太操心,這船上也沒幾個人,她丟不了。那歹人得會飛才行。”

“你這小丫頭,怎麽能這麽說呢……”秋媽媽搖搖頭。“這雁回小姐才十五歲,父親新喪,母親又重病在床,除了我們,她現在簡直無依無靠啊。”

“那我還被家裏賣掉,等於就是無父無母了呢!”桂子翻個白眼,“真不用這樣,秋媽媽,我看得出來您是個好人,但是很多事情她自己可以,而且也只能靠她自己,咱倆不必費太多心思。你圍著轉來繞去的,說不定她還嫌煩。”

看秋媽媽又要開口相勸,桂子繼續說:“她才十五歲,我還只有十四歲呢。咱們再怎麽寸步不離,還能替她吃喝拉撒不成?”

“你這孩子……”秋媽媽無奈感嘆,回頭看去,只見雁回倚在船舷上,茫然看著江水,也不知道她心中是何滋味。

半年前雁回父親重病去世,母親悲傷成疾,逐漸發展到只能臥床,母女倆甚至不能每日同桌吃飯,因為母親多數日子都是歪在床榻上,只喝得進去湯和粥。

雁回母親擔憂自己也時日無多,如果把女兒再留在家裏,等自己也去了,這孩子頭上無人照拂管事,別說她出嫁能不能風光體面了,對方屆時守不守婚約都未可知。

親事是雁回小時就定好了,由雁回父親主張,這李家在東門縣有頭有臉,與自家是門當戶對。自己親妹妹的夫家也在東門縣,和李家有來往,知根知底,母親並不擔心這不是好姻緣。

李家面子上也體恤,辦喪事時還來人上門送了大禮,沒有絲毫悔婚退婚的意思。

只是雁回失怙已戴重孝,這一兩年內無法完婚,而現在家中單薄,就算自己福大命大撐到雁回順利過了門,母親擔心女兒以後也容易受人欺侮。

雖然雁回年紀尚小,似乎不急著婚嫁,母親思來想去,最穩妥的就是讓雁回在親戚家裏如期出嫁,免得夜長夢多,也好提前在東門縣裏站穩腳跟,不至於嫁人以後無依無靠。

她強打精神寫信給嫁到東門縣的親妹妹,這信也不好寫,既要讓妹妹可憐雁回無法拒絕,又不能顯得太弱了,像是專門去打秋風,刪刪改改,字斟句酌,母親寫了好幾天才差人送走這封信,寫完她又休息了好幾天。

稍見好了,雁回母親又張羅著變賣家產,整個月家裏不停有人進進出出,母親讓用人把自己擡到堂上,歪在躺椅上只用一張小茶桌對賬本簽字據畫押蓋章。雁回在母親身邊服侍,見她如一支風中殘燭,自己又只是閨中女兒,幫不上忙,只得日日無言垂淚。

做完這些事情,母親又忙著遣散家仆,雖小門小戶,但細算下來家裏用人也有十來個,她想盡量給每個人打算好,不僅多給一些報酬,還要介紹新去處,一一安頓下來,母親再次元氣大傷。

母親把手上錢財分成三份,一份自己留著在家中生活,一份歸雁回所有。

“一定要牢牢攥緊了。”母親把小包袱交給雁回時,努力地把話說清楚,她還試圖握緊雁回的手,可惜使不上力氣。

“你孝期滿後就從姨母家出嫁,我信中已交代清楚,第三份錢財在秋媽媽手中,她會替你交給姨母,盼她盡心幫你風光成婚……”稍微多說幾句話,母親的嗓音就會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實在無力,還是她的身體已經容不下這麽多口氣了。

秋媽媽是母親的乳母,雁回感覺自己奪走了母親的重要依靠,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被自己的情緒逼迫得又開始流淚。

看她這副樣子,母親心中自是了然,寬慰道:“我留了趙老媽媽照顧,你不用擔心。你現在是待嫁的大姑娘,不像從前,沒個貼身的侍女,出門也不太像話。現在家裏沒有合適的人,前幾日我給你買了一個小丫頭叫桂子,她和秋媽媽會陪著你投奔姨母家。”

看雁回沒回話,母親又補充道:“秋媽媽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跟著她上路大可不必害怕。桂子雖是新來的,我看她很有主意,不是一般小姑娘,可以說是一眼就相中她了。你與她多相處,不必怕生。”

沒幾日雁回就啟程上路了,縱有萬般不舍,也不得不辭別了母親。送行時母親自己走到了大門口,雁回明白,不是因為如今沒有了那麽多用人撐場面,她是希望給女兒看到自己康健自如的樣子。

因為這可能是母女二人最後一次見面。

在母親的打點安排下,雁回主仆三人跟隨賣茶的商隊,路上的安全倒是不必太擔心。這一趟先是清早坐馬車,花一天時間到石橋鎮,住店一宿,第二天再一早乘船去往東門縣的楊西鎮。到了楊西鎮也得留宿,第二天又再坐大半天的馬車,方能到姨媽家中。

聽說光是在船上就需要四五天,雁回有些緊張,她原本就傷心得一路落淚,在顛簸的馬車上更是顯得柔弱無助。

桂子皺眉遞去一塊新的手絹:“小姐別哭了,這才剛離開家,你就哭成這個樣子,力氣耗盡,還怎麽往下趕路。”

秋媽媽摟著雁回,接過手絹輕輕給她擦去眼淚,又小聲斥桂子:“別沒大沒小的,想想你工錢是誰發,衣食歸誰管。”

桂子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她挪到馬車窗前,掀開簾子想看看窗外景色,不想此時馬車一個劇烈顛簸,破舊的簾子往她臉上打去,撲了她一頭的灰塵。

回頭看看秋媽媽和雁回,她二人正在一起悲傷呢,估計是沒看到這一下,但桂子的心思終究是越發不悅。被爹娘賣掉,本就是極其可憐的事情,即使現在頭上有了主人家的瓦片遮風擋雨,身上用主人家的熱水梳洗,給了新衣裳穿,梳了大方的新發式,兜裏也發了幾個零花錢,但是在這裏伺候人,遠遠比不上之前在自家山裏自在。

這雁回小姐,如果在山裏遇到她,她不說啥我也要幫她,替她拿東西也好,給她摘果子也罷,我都能做到。但是在她家中,在這路上,到時候又去了她姨媽家裏,我不僅要給她做事情,還要被她們約束管教,學著像她那樣扭扭捏捏?桂子越想越氣。

途徑一處小鎮,馬車要休息半個時辰,一行人便在茶攤坐下。

雁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坐在陳舊的條凳上,她忍不住摸了摸粗糙開裂的木頭,生怕這凳子承受不住人的體重,突然就裂了。

商人們坐在另一個大桌上,與她們主仆三人離得不遠。他們很快要了一些酒水點心,大口吃喝。雁回畢竟是第一次出遠門,不敢多喝水,就怕在路上需要出恭。秋媽媽叫來夥計,只要了一壺茶和兩碟花生。

“花生吃了渴的呀……”桂子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頭一口喝下。

商人中有個身形魁梧的,見桂子這副派頭,調笑道:“小妹這麽豪邁,啥時候陪我們喝兩杯酒?”

桂子一個白眼:“喝酒?你喝老娘洗腳水吧。”

她嗓門兒大,言語粗俗,雁回有些不悅,微微皺了眉頭。

夥計很快把茶和花生端上來,又訕訕地問秋媽媽:“這位師父路過,小店實在是沒空位了,能不能和幾位坐一塊兒。”

雁回擡頭看去,來人作道人打扮,清瘦清瘦的,手舉的旗上寫著“書信,相面,算卦”,又背著書生用的箱籠。

秋媽媽看向雁回,雁回點點頭。

這人拱手落座,說:“謝過各位女施主。”

“你是看相的師父嗎?”桂子立刻湊近去問。

雁回恨不得能伸手把她拉回來一些,但是心中又排斥桂子,不太想觸碰到她。

“是,略知一二。”這位相士手撫胡須,點點頭。

秋媽媽遞給他一杯茶,他連連道謝。

“你既喝了我們的茶,那就看看我的相唄。”桂子搖頭晃腦地說話,雁回越發緊鎖眉頭。

相士喝了口茶,指著桂子說:“你啊,長手長腳,大眼小嘴,長得像貓,人也是伶俐而無情的。本是個無依無靠無根的飄萍,要自己小心點。遇到貴人要珍惜。”他看了一眼雁回。

桂子沒懂相士的意思,以為他要看雁回的相了,連忙說:“給她看看她相公的事。”

“不是相……相公!”雁回臉上飛紅,那兩個字怎麽能這麽輕易就說出口呢……她這才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把婚事宣之於口,還那麽大聲說話,連忙降低聲量說:“還未成親呢……我也未曾見過他。”

相士笑笑,端詳著雁回的臉,又掏出一塊帕子隔著,把住她的手腕細看了手相。“小姐不要擔憂,夫家會善待你,你夫婦有些子女福氣。可能會有一些波折,終究能渡過去。”

桂子說:“你沒了爹,娘親也那樣了,確實是一些波折。”

相士看了桂子一眼,眼神銳利。桂子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太冷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意思是你現在就開始平安了,不用太在意……”

雁回對桂子早有腹誹,只是礙於閨秀身份,不願意和丫鬟置氣。現在是桂子有點欺人太甚,雁回怕自己做出不雅之事,又想著旅途上還是少起爭執為妙。她扭過頭不看桂子,不言不語。

見眾人沈默,秋媽媽連忙打圓場:“還未請教先生大名。”

“敝姓羅。”

羅師父看向秋媽媽,秋媽媽連忙擺手搖頭:“謝謝先生,我就不看了,老骨頭一把,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

“老人家,您有智慧。”羅師父笑道。

桂子正羞於方才的失言,看羅師父的旗上寫著看相五文,打開自己的包袱,給了他十個銅板。羅師父接過錢,站起身來向主仆三人拱手告辭。

他又退給桂子一個銅板:“小妹好自珍重。”

回到馬車上,桂子捏著這枚銅板思索著。她很快明白了相士的意思,你命如草芥,就像這枚銅板,要看得清自己的身份。

她有些生氣,拉開簾子想把銅板狠狠扔掉,最好那羅師父還沒走遠,能一下子直接砸到他的頭!轉念一想,這東西還能買一枚大饅頭呢,桂子不禁又捏緊了銅板。

小時候哥哥生病了,爹爹缺個挑擔子的小跟班,桂子才有機會跟著爹爹去鎮上賣山貨。她那時候才八九歲,已經什麽農活都會幹了,到了鎮上,路人都喜歡她,就算不買東西也駐足聽她清脆的童聲賣力吆喝。

爹爹看桂子做得好,中午帶她去吃了肉絲面,傍晚要收攤回家了,怕桂子路上喊餓,還給她買了一個熱騰騰的大饅頭。

桂子至今還記得,爹爹一肩挑起一大一小兩幅空籮筐,自己捧著饅頭跟在爹爹身後,這是她吃到過的最美味的饅頭,到家時已是深夜,她做夢都是香甜的。

可惜只有那一次,後來她再也沒跟著爹爹去賣山貨,即使她覺得自己做得更好,但是就像娘親說的,鎮上什麽人都有,哥哥已經是半大小子了,萬一發生什麽事情,可以保護爹爹。

不知道家裏爹爹、娘親和哥哥,如今怎麽樣了,也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是就沒機會回去了,哥哥說是要娶親,這嫂子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桂子陷入自己的遐思中。

雁回止住了哭泣,看到桂子趴在狹小的馬車窗前,臉對著窗外,手裏捏著一枚銅板不斷地揉搓。她有心找桂子聊聊,又自知開不了口,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丫鬟,就算桂子不是這麽頑劣而是跪在地上,她也並不知道怎麽去訓人家。

秋媽媽也有些疲勞,總是即將睡著又被馬車顛醒,這一路上三人沈默。

黃昏時分,馬車終於來到了旅店門口。掀開簾子,能看到街上還有不少人影,但都是匆匆收攤的小販和趕著回家的過客。

見商人們都下了車,從大門進入旅店,雁回正要跟著下車,秋媽媽壓住她的膝蓋。再看桂子,她方才似乎睡著了,現在還是迷迷糊糊的。

馬車帶著三位女客,從後門進入旅店的小院,這時候秋媽媽方才先下了車,再回身扶雁回下來。

好幾個時辰一直窩在狹小的馬車裏,現在雙腳終於踩在了地面上,雁回有些興奮。這旅店後院的地面被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輪碾過,站在這裏,和站在自家院裏的石板路面上完全不一樣。空氣裏還混雜著廚房的飯菜味和馬棚裏的馬糞味、草料味,雁回剛想四處看看,又想起家中的母親,不知道母親還有沒有機會出門走走……

“快看看車裏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全都收拾好了再下來。”秋媽媽擡擡下巴,對還在車裏的桂子說。

聽到這種命令,桂子心中仍有怨氣,但她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還沒力氣頂撞,於是無精打采地回頭看了一眼:“沒了。”

“仔細點瞧。”秋媽媽不放心。

“哎呀。”桂子跳下車抱怨道:“真沒了,小姐一個小包袱,媽媽您帶倆,我這兒仨,您看看是不是一個不落。”

秋媽媽順著她的話用心數了一遍,果然如此,但她又不敢輕信桂子,仰著頭自己回憶了一遍,數量似乎的確不錯。

“沒錯的,秋媽媽,我也記著呢。”雁回挽住秋媽媽的胳膊。

兩三年前父親尚在,有一陣子母親醉心禮佛,經常盼著舉家去寺廟燒香,一去就要住好幾天,在深山裏每日吃齋念佛,最頻繁時可能一年去了三次。現在想來,這也是母親一年中為數不多的能出門的日子,並不單單為了佛祖,畢竟家裏也有供奉。

因此這並不是雁回第一次在外過夜,但寺廟終究與旅店不同,寺廟終日彌漫著香火氣息,而這裏卻有奇怪的味道,也不知是窗外飄進來的,還是這個屋裏本來就有。

寺廟的床和旅店的床都很硬。但是在寺廟中,可能是父母都在身邊,又是佛門清凈之地,雁回覺得並無嫌惡之感,而這不知有多少人住過的旅店房間……

更別說旅店的馬——馬桶了……

這兩個字光是在心裏想想,雁回都覺得羞澀又嫌惡。她知道旅途中不便做這些事,不是像桂子那樣在野地裏匆匆做好,就是要像秋媽媽那樣去到臟亂不堪的茅廁,還得有人把著門,如此麻煩,她一路上盡量少飲食,但是人又不是石頭做的,總有這些需求。

到旅店時雁回其實已經憋了很久,但她還是等到了房間後,先不動聲色地找到馬桶在哪裏,等秋媽媽和桂子擺放好行李,才對她們說:“你們出去等我片刻。”

桂子噗嗤一笑:“我知道你要幹什麽,別害羞啊。”

雁回臉一紅,秋媽媽連忙拉著桂子出去了。她在門外還惦記著雁回,這小姐第一次在外頭用馬桶,她一個人能行嗎?

桂子還在笑:“秋媽媽,你聽聽,她出恭都很小聲,不愧是小姐。”

不多時,雁回叫她們進屋,秋媽媽仔細看她,一臉若無其事,好像是挺順利的,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但是雁回心裏還是非常尷尬慌亂,她沒辦法坐在這個不知道多少人用過的馬桶上,只好把內外裙擺裹成一團抱在手上,人半蹲著懸在馬桶上。一面要盡快排出那些水來,一面要防著衣衫被弄臟,更要不讓身體觸碰到馬桶,簡直狼狽不堪,幸好只是小,如果是大……

雁回剛想嘆氣又慌忙止住,她看向秋媽媽,她在另一張床上已經睡著了。桂子和秋媽媽擠在一起,不知道她睡沒睡。

雁回覺得一路上最勞累的其實是秋媽媽,她是怎麽都放不下心來,又要照顧什麽都不懂的自己,又要管束沒大沒小的桂子。比如說這馬桶的事情,如果自己開口,秋媽媽能把馬桶洗一遍,再等她方便完給她把身體都擦幹凈。

但是雁回不想為這種小事勞動秋媽媽,覺得她不應該為自己做這些事情,秋媽媽原本是母親的助手,母親平時也很依賴她,主仆二人治家,一唱一和的,把大小事情管得井井有條。現在母親獨自在家,只有一個老媽媽服侍,這如何……

雁回又幾欲垂淚。這一天在搖晃的馬車上,她其實一直在努力練習控制眼淚,就像桂子說的“哭有什麽用呢”,桂子說話無情,但真的沒說錯什麽。

如果自己也能像桂子那樣就好了,這個小丫頭嘴上不饒人,但是小小年紀——好像聽母親說了她才十四歲,這就舍了父母家人,跟著我奔波,她有點情緒似乎也是自然的,我也不能對她太苛刻。

我與她現在彼此還不熟悉,有些隔閡也罷,慢慢就好了。

這些思緒堆積在雁回心中,她一時想想母親,一時想想秋媽媽,想想桂子,終究沒敢往自己身上想。如叫她想想自己現在飄零在外,前途渺茫,可不得又要哭上好幾天。

雁回希望自己能像母親那樣,不僅沈穩冷靜,甚至還能分出精力替別人去想。

不知是何時終究還是睡著了,被秋媽媽叫醒,雁回看看窗外,天蒙蒙亮。她們匆匆洗漱,一會兒要稍微用些早飯,隨著商人們行到河邊,登上客船走水路去往楊西鎮。

雁回知道秋媽媽擔心自己走不了路,沒等秋媽媽說話,她自己先說:“我能走過去,以前母親帶我去山裏拜佛,總是有長長的山路要走,不得使用車馬轎子,有時還要叩拜一段呢。”

聽她這麽說,桂子把最重的包袱往肩上一甩:“那咱走唄。”

見她嘴角還有剛才喝粥留下的印子,雁回想替她擦了,又記著兩個人還不熟,正猶豫時,秋媽媽抓住桂子,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桂子的嘴。

“嗨。”桂子羞澀一笑,擡起手用袖子又擦擦臉。

“你這孩子。”秋媽媽嗔道:“帶個手絹兒吧,別老用袖子擦東西,仔細這衣衫。”

“我給你一個。”雁回忍不住說。

桂子撇撇嘴:“那好啰。多謝?”

“嗯。”雁回點點頭。

這段路比雁回想的要近,上船時雁回忍不住看了一眼桂子,心想,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以為我連這點路都走不了?

桂子倒是沒註意到雁回的眼神,她忙著找地方坐著,因為,萬萬沒想到,坐船這件事情比想的要難。剛登上船她就覺得搖搖晃晃的,難受。

船很快開動了,桂子更覺得不適。沒想到自己這麽“不中用”,桂子很氣惱。

很快雁回也有了一些暈船的跡象,她們二人都想尋個最舒服的位置坐著,不知不覺間挨得很近,只是頭卻各朝一邊。

商人們方才去船艙理貨,現在來到坐客人的地方,領頭的看她們這個樣子,笑著把鼻煙壺遞給雁回。她原本很戒備,也不想觸碰男人身上的物品,但是胸悶頭暈,急於給自己找個出口,倒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雁回接過鼻煙壺,淺聞了一下,只覺得從鼻腔到胸口一陣涼,反而更加難受,自然地立刻遞給身邊的桂子。

桂子抓過鼻煙壺,狠狠一嗅,這涼氣進肚後她神采奕奕,仿佛掙脫了束縛,她忍不住在船上蹦跳了幾下。

秋媽媽說她:“那師父說你像貓真沒錯,到底是貓,爬高蹦低全不怕,我聽說很多船上就有貓呢。”

雁回不禁笑了,這是她一路上第一次笑。此時已日上三竿,陽光映在水面,泛起的波光又照著船上雁回的笑臉,江上微風吹動她額前幾縷頭發,整個人增添了許多生命力,像是一汪清泉流動了起來,桂子見了這番光景,竟也有些高興。

想來自己厭煩的不是雁回這個人,也不是要服侍她這回事,而是受不了任何人嬌氣無助愁雲滿面的樣子。但是我也有不太行的時候,桂子想,是不是我對她太兇了?

雖然她是“好人家的小姐”,但很多事情也不是離了人就不可以了吧,難道我還能替她吃飯睡覺不成?

想到這裏,桂子放寬了心,走到船頭去吹風。

可能是鼻煙的效果因人而異,也可能是習慣了水面的搖晃,半個時辰後雁回感覺大好了些。商人們見她精神好了,過來找她們聊天,這些人走南闖北,似乎小有一些禮節,坐在離她們三人稍遠一些的位置上。

但他們願意聊的事情還是使雁回有些尷尬。聽說她要去東門縣投親戚,許婚的人家也在那邊,商人們立刻來了興致,好幾個人都知道,“東門縣是要生女兒的,有了男丁也會再生幾個女兒,你嫁去那裏是好運啊。”“爹娘會打算,夫家找得好。”“祝你第一胎就生兒子,後面只管隨便生。”

還有人誇她長得有福氣,看著就是能生兒子的。又提起自己女兒在夫家受氣,憤憤地說:“也沒辦法,孩子肚子不爭氣,生了三個都是女兒,看她明年能不能再懷一次吧,我們兩口子都不敢上他們家去看她。”

“為什麽?”桂子認真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沒給人家生出兒子來啊。”

“那是那戶人家沒這福氣,怎麽就怪她一個人?”桂子輕拍商人的肩膀:“大叔,依我看,你們夫妻倆就該多去看看你女兒,別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聽桂子這麽說,雁回也覺得很有道理,怎麽家中任何好事都是男人打拼出來的,而這生兒育女時就只怪那個妻子呢?

又有人說:“生男生女有秘方的,你可以去看看你女兒,順便讓她試試。”

他們開始討論這回事,桂子還是一一在聽,絲毫不避忌。雁回心中對這些成家和生子之類的事情毫無想法,仿佛全然是他人之事,與自己毫不相幹,於是眼望著水面,開始想自己的事情。

那李家公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他們家對我不滿意……

但眼下還不是擔心婚事的時候,雁回又想,過幾天真去到池姨母家了,還不知道是什麽境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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