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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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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

那是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天上的日頭極為毒辣,仿佛要把大地烤熟了一般。莊稼枯了苗,河流裂開了腰,知了吱吱亂叫,吵得烈日之下的人們心慌慌。人們頂著稻草帽,握著路邊旁摘得一只較大的有些枯黃的葉子,在臉跟前呼扇呼扇,求得多一絲涼快。大地渴,人更渴,嗓子冒煙,走路慢悠悠卻是誰也不願多張口,見到熟悉的人只擺擺手,表示自己的熱情。誰要是多說幾句話啊,那就是富人喝茶水,窮人咽唾沫。由此,原本還算熱鬧的渭河城街頭突然安靜下來,就連那平時裏最能吆喝的小販也不願意張口。但今天大不相同,渭河城出了一件大事情,有一位抗日份子被抓了,城裏的日本鬼子像是開水鍋裏的餃子翻騰起來。穿著黃皮子的偽軍在大街上邊跑邊吹口哨,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周圍人群均側目而視。

日本鬼子的卡車轟隆隆在街上奔跑,卡車上肥胖的鬼子翻譯扶著粗壯的腰,單手拿著喇叭對著下面的好奇圍觀群眾喊話,他扯著脖子像伸縮的烏□□,幾裏哇啦說了一堆,大概意思是說皇軍是友好的,有人要破壞大東亞共榮圈,什麽打鬼子罪該萬死,是罪惡的,不得好死,總之是一些臭不要臉的王八蛋話。

卡車的車尾用長長的繩子拖拽著一個人,就是那胖翻譯口中罪該萬死的人,那人的雙手被繩子勒得出了血,頭發蓬亂,看不清長相,依身形看大約是個姑娘。她身上的國軍軍服有幾處在滲血,顯然受了傷。卡車是速度先是較緩,隨後突然被加快。她剛開始還能適當跟著跑,後來就變成了被貼在地面托著向前,直到渭河城的行刑處——城市中央廣場。

到達地點時,那姑娘的雙腿、雙手已經是血肉模糊,街道中心留下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血印,在高溫下迅速幹結。實際上這樣的血光人們司空見慣,心中已經逐漸麻木,但這條血痕還是實打實留在場人群眼裏,刻在心裏。

一聲不吭的姑娘被兩個鬼子架上中心的十字架上,渾身上下用細長的鐵鏈綁個結實,生怕她長翅膀飛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廣場多出了個遮陽處,坐在傘下的人正是渭河城最高鬼子軍官野村少佐,他悠閑地翹著腿,喝著涼茶。周遭放了兩盆冰,冒著冷氣。

鬼子軍官鼻梁卡著眼鏡,短發,品起茶來頭頭是道,偶爾哼的曲是當地的民謠,如果他穿著平常衣服,倒像個面慈心善的讀書人,估計會稱呼他一句先生。但也只是如果,野村就如一顆光潔的蘋果,好端端的模樣偏偏內部被螞蟻住了窩,沒有心肝,讓人生厭。

姑娘挨了數不清的鞭子,野村終於讓人住手。他命人向群眾介紹姑娘的“罪行”,薛敏,女,國民黨女子炸彈部隊隊長,多次殺害大日本帝國士兵,多次破壞大東亞共榮圈,是破壞中日兩國友好交流的禍首,決定在廣場行刑。

抗日就是如此下場!一偽軍高喊。

“薛敏,你認罪嗎?”那偽軍問。

“賣國求榮,不得好死!”薛敏朝那偽軍吐了口血水,眼神猶尖刀寒光,一句話鏗鏘有力。偽軍被刺痛了心,抓起地上的沙子向薛敏身上的傷口處抹去,將一把混土沙硬生生地按進了她的血肉中。偽軍笑嘻嘻,得意而猙獰,“我是不得好死,可您得走我前頭。”

薛痛的眼前發黑,說不出話,只能咬緊牙關將疼痛抑制在咽喉。接著偽軍割壞了她的掌心,在那張所謂的認罪書上蓋了血手印。

其實比起讓薛受刑或者死亡,野村更享受她的屈服。他和薛敏打過太多交道,他清楚地知道薛敏是個怎樣的人。空谷幽蘭,傲寒鬥雪,天生傲骨,施罪者將那些自帶高傲的花踩在泥潭裏,是如此的美妙。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於是薛敏被帶到他的面前。她身上的血還在流淌,染得衣服整片鮮紅,人亂糟糟的,混著汗珠,掩蓋了曾經的美麗的容顏,整張臉只有雙眼見尚好,因缺水她的嘴唇慘白幹裂,整個人是精氣在勉強支撐,野村知道持續下去,薛敏堅持不了多久。

“薛敏,只要你向我下跪,向我求饒,我就能救你。”野村居高臨下地說。

“下跪?中國軍人絕不向侵略者求饒偷生。”薛敏如此回應。她消瘦虛弱的身體仿佛又有了生氣。野村拍拍手,為這樣的豪言而鼓掌,是真心的,他的這位老對手確實值得敬佩。

反抗者的骨頭硬,野村比誰都明白。他想當著大眾的面摧毀這堅硬的骨頭,摧毀人們心中那塊堅硬的骨頭。他示意手下兵再度用刑。

薛敏昂首挺胸,神情淡漠,視死如歸。

兩個鬼子分別位於薛敏兩側對準後面兩處腿窩揮舞木頭棒子用力重擊,薛敏猝不及防摔到地上,顯然這受擊的力度超出了她所承受的範圍,她的雙腿疼痛萬分。她試圖站起,第一次失敗了,繼續第二次,她剛剛起身,雙腿就在止不住顫抖中再次摔倒。於是她嘗試起第三次,這次她成功了。很快,鬼子再次對她毆打。她明顯感覺她的小腿骨已經斷了,她這次嘗試幾次都未能站起,生理上痛楚讓她有些有心無力。

“薛敏,別白費力氣了,你的腿已經骨折,你是站不起來的。”野村對薛敏勸說:“薛敏,如果你是我們帝國的將士,我會請你喝最好的茶,用最高的禮節接待,可惜你是中國人,現在你棄暗投明還來得及。”

“我是中國人,豈能和惡鬼同行。”薛敏艱難起身“帝國?彈丸之地,生狂妄之心,春秋大夢,癡心妄想。棄暗投明?何為暗?何為明?保家衛國是明,打死鬼子是明,你們滾出中國是明。”

野村怔怔地看著她,薛敏的身體明明已經達到極限,說這些話時卻是擲地有聲,那雙眸異常明亮,像一團火焰,要將他灼傷。他對中國是存在特殊的情感,他的年歲和薛敏差不多大,其實他很樂意同中國人交朋友。在日本讀書時,他曾經因為看不慣日本學長欺人太甚,幫著中國朋友毆打日本學長,從而讓他的老師對他極度失望,他被人稱為□□幫兇。他的中國朋友對他很是友好,甚至邀請過他去家裏做客,他曾經一度癡迷於中國,了解這個國家的文化與歷史。後來,他來到了這裏,踏上中國之旅,是穿著帝國的軍服拿著軍刀長槍。戰場上的狂熱改變了他,他認識到了這個龐然大國的落後與無知。那時候他想,這裏應該被日本所改變,重現漫長歷史中的輝煌。所有的屠殺與破壞都是改變中不可避免的。然後血腥充斥著他的內心,他最要好的中國朋友死在了他的武士刀之下。他成了一個屠夫,喪失了作為人的本性,只剩下□□,野蠻殘暴。

戰爭把人變成了惡鬼。

野村再次為這段發言鼓掌,然後他拿起槍對準了周圍人群。人群瞬間慌亂起來。沒有人願意成為槍下冤魂。

“薛敏,你要為你的話而付出代價。”野村的槍口對準了一個小女孩,開槍,小女孩還沒有來得及哭泣就已經沒了氣息。小女孩的父母精神崩潰,不顧一切想沖向鬼子,小鬼子,我日你大爺,還我女兒命來,男主人發了瘋的怒罵。人群裏積壓了許久的民族情緒瞬間爆發,人群□□,紛紛湧上前去,高喊,滾回日本老窩,滾出中國,殺人償命。

口號一聲接過一聲,震耳欲聾。

“薛敏,這就是你的目的?”野村朝天空連開三槍,人群靜了下來。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微笑著說:“記住了,你們是因為薛敏而死。”

槍聲再次響起,小女孩的父母親倒在了血泊當中。野村得意揚揚,吹了一下槍口,再次子彈上膛,“薛敏,這次應該殺誰呢?剛剛是哪個人喊口號喊得最大聲,是你?還你呢?”

被槍口指中的人嚇得左右躲閃,連連後退。

薛敏驚駭,大喊不要。

聞言,野村放下了槍,人群寂靜無聲,中心廣場上知了叫得響亮。

“薛敏,我知道你是在想如何救他們,是尊嚴重要還是那些人的命重要?”野村樂意出這樣的選擇題。

而這對薛敏來說從來都不是選擇題,她艱難轉身,面對的是一臉驚恐還在死亡的陰影裏沒有緩過神來的無辜者。

無論到哪裏,你都要保護老百姓。那是她的上級吳海林對她說的話。她沒能對得住吳海林的囑托,總有人受她連累,因她而死。

她跪下,充滿歉意與愧疚。然後俯身叩拜,這是她目前唯一所能做的。手銬與腳銬聲沈悶作響。在磕頭的那一刻,薛敏淚水奪眶而出,她心中說了千百遍,對不起。

群眾在薛敏下跪的那一刻就已經感動不已。年紀大的長者見此一幕,不禁仰面痛哭,淚沾滿衣襟。他們間沒有人解釋得通,晴空白雲之上為何能掉下炸彈,埋葬了一個又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也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們過著自己安靜平和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勞友善,怎麽就要被屠殺,被侵略,被占有,成為低端而有罪的人。

面前的年輕姑娘遭受暴行,向他們下跪叩拜,這樣的舉動,這樣的人都深深刺痛在場人的心。如今的過錯,又豈在薛敏?人們紛紛跪地回拜這位年輕姑娘。

這場溫情的儀式來源於人們心中自古以來的心地純良。

野村的內心升騰出一種覆雜的莫名的情緒,是讚美歌頌還是嘲諷不屑?他說不清那種情感占了上風。他早就喪失了同情憐憫之心。在他看來若放在戲曲裏的故事,他真的會為這情節叫好。他也曾跪拜,是向他心中最崇敬的天皇陛下。現在於眼前,拜的是平民百姓,不過是鬧劇而已。

鬧劇改結束了,野村舉槍瞄準了薛敏的後背,子彈射入了薛敏的身體裏,她平靜地倒下,沒了聲息。

鬼子上前探了探薛敏的鼻息,轉身打了報告,“少佐,她還活著。”

人群又一次沸騰,甚至有人想沖上前接下薛敏,奈何鬥不過鬼子的刀槍。

“還活著,今天氣這麽好,那就讓薛隊長好好享受一下。”野村笑著說。

幾個鬼子心領神會,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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