洩洪

剛結婚頭兩年，我還是會經常想起青芽來，想起與青芽的那些過往，想起青芽曾說過的一字一句。想起青芽來，我的心裏便盛滿了勃勃的綠意，可過後，就像寒冬來臨般，萬物雕零，變得荒蕪起來。

後來，婚姻的矛盾，女兒的養育，繁重的勞作已經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我越來越少地想起青芽。“青芽”這個名字，與這個名字有關的身影，以及我對她曾有過的那些隱秘的、不可告人的情感，都被我深深地掩埋了起來。那裏足夠黑暗，足夠密閉，無法讓光與空氣透進來。

我常看著生生不息的土地，不禁想，為何土地可以如此繁茂，而人心卻像人跡罕至的曠野一樣荒蕪呢？

我想，我的一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

可如今與青芽再次相遇後，我的心裏像是發生了一次洩洪，那些經年累月壓抑在我的心頭的東西，突然開了閘門般洶湧著奔開來。

接連好幾天，我都魂不守舍的。我忘了餵豬，忘了做晚飯，我的丈夫回來後罵罵咧咧。金穗見了，默默地幫我做好晚飯。

不該是這樣的，一輩子不該就這樣的……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我的心頭響起。

夜晚，外面一片寂靜，而屋內我的丈夫已經鼾聲如雷。我來到金穗的房間，這是由一間房隔出來的半間，中間垂著一片薄簾當作是門。

金穗正弓著身子躺在床上，呼吸均勻，睡得香甜。月光透過窗照在她恬靜的臉上。我坐在她床邊，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我的女兒，一眨眼，已經九歲了。每每想起她兩歲那年的高燒來，我都愧疚得不能自已。我本該送她去聾啞學校，可是貧窮讓我根本負擔不起聾啞學校的學費。我虧欠她的太多太多了，而今，我卻想要棄她遠去。可我的女兒以後的人生又該怎麽辦呢？

我忍不住掩面哭了起來。但我不敢哭出聲，只由淚水浸透了雙手。我在月光裏枯坐了很久。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在要離我遠去的時候，是否也曾這樣坐在我的床前看著我，在她離去的時候，是否也有萬般不舍呢？她又在想些什麽呢？

我擦去臉頰的淚水，輕手輕腳地走出了金穗的屋子。我帶上收拾好的包裹，走出了家門。

我走過農田，走過一片淤塘。淤塘裏散發出腐爛的氣息，月亮就映在淤泥中，像被囚禁在黑暗的地牢裏。

曾經有一個夜晚，我心灰意冷地走進過這個淤塘，等水沒過腿肚，淤泥滲進鞋襪時，我恍惚中仿佛聽到了金穗在床上的哭聲，那哭聲像一根線緊緊地將我從淤塘裏拽出來。

我在朦朧的月光下繼續向前走，沒有回頭。

四周靜極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知道那是生命在躍動。蒼茫的天幕下只有我踽踽獨行的身影，忽然我聽到身後有一場呼嘯而來的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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