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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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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

在我們這,女人從娘家出嫁是不叫“嫁女兒”的,叫做“賣女兒”。我爹賣了我,換取了一輛三輪車,一頭牛和兩只豬。我後來才知道,那已經是高低腳全部的積蓄了。

結婚前一天晚上,我爹從櫃子裏翻出一雙鞋子。那鞋子外面用牛皮紙包著,中間綁著麻繩。

他解開麻繩,展開牛皮紙,顯露出一雙紅色的布鞋來。布鞋的鞋面布料光滑,繡著一對精巧的鴛鴦,針腳平齊細密。看起來是一雙新鞋。我爹把鞋遞給我,說讓我試試。我下意識地就推開那鞋,搖頭說我不要。

我爹:“你要結婚了,總得要雙像樣的鞋。”

我說:“我現在的鞋好得很,有什麽不能穿的?”

“結婚當天穿破鞋,讓人瞧見了會看不起。”

我反駁他:“你幾時看見別人看得起咱家了?你拿走退了,我就穿著腳上的鞋走。”

“結婚穿破鞋不吉利,日後要被人叫破鞋的。”我爹有點沒好氣地說。

我也固執:“我偏就愛穿破鞋。”

“跟你媽一個德性。”我爹指著我的腦門,瞪著眼珠,把鞋扔在了我床上。

“我是我媽生的,又不是撿來的,當然一個德性了。”

我爹揚起巴掌,但那巴掌停在了空中,沒有落下來。他“哼”了一聲,甩著手氣呼呼地走出門去了。

在我媽剛出逃的那幾年,我爹他像是要把我媽出走的氣全撒在我身上,動不動對我拳打腳踢。我身上常像只花斑狗似的東一塊紫紅,西一塊烏青。後幾年我長大後,他倒是收斂了,不怎麽動手打我了,終歸還是想著讓我給他送終的。

我拿起床上的那雙繡花布鞋,撫著上面的鴛鴦刺繡,心裏很不是滋味。我想起五歲那年的寒冬來——

那年的冬天,連下了幾場大雪。下雪時,溫度尚還能忍受,但化雪時,溫度分外地低,冷氣一絲一絲地直往人骨頭裏面鉆,像無數只冰冷的蟲子在吸骨食髓。我瑟縮在破棉衣裏冷得牙齒咯咯打顫,腳上蹬的是一雙不合腳的破棉鞋。棉鞋表面破了好幾個洞,一點兒也不保暖,十根腳趾凍僵在裏面。

我那時還小,凍得無法忍受了,便開始哭鬧,要我媽給我買一雙暖和的新棉鞋。我媽往我棉鞋裏塞了些棉絮,可還是不暖和。我還是鬧。我媽愁雲滿面,沒有辦法,哄我等家裏有錢了再給我買一雙新棉鞋。

我跺著腳,大聲嚷著我就要馬上買一雙新棉鞋。

我爹聽見了我的哭鬧聲,怒氣沖沖地過來,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那巴掌就像一陣颶風把輕飄飄的我刮到了地上。我爹一把抓下我腳下的破棉鞋,破口大罵:“要穿穿,不穿拉倒,供你吃供你穿了還不滿足,要什麽新棉鞋!賠錢貨的東西!”

他一邊罵著,一邊拎著我的鞋子打開了門。北風瞬間猛撲進屋裏,吹得家裏的桌椅直響。我光著腳坐在地上,剛被我爹扇過巴掌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眼淚滑過我凍得皸裂的臉頰,像刺刀一刀一刀地劃破皮膚,北風一吹,又辣又刺痛。

我媽出門攔著我爹,可我爹已經反手將我的破棉鞋扔進了水溝裏,並且命令我媽不要撿,誰要是撿了就揍誰。

那天夜晚,我媽把我的一雙冰腳焐在她的胸前。她一雙溫暖的手摸著我的腳,嘆著氣說,恭英,將來媽再給你買一雙新棉鞋。我把整顆腦袋縮進被窩,眼淚無聲地流進被窩裏。

從那以後,我從沒再主動要求過他們給我買過一雙新鞋。只要鞋子沒有完全破到不能穿,我便想不到換鞋。等到真鞋子真不能穿了,就去山上采點草藥,賣了再換一雙鞋。這也是我為什麽愛打赤腳的原因。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倚在我門前,說:“穿上新鞋走。”經過了一夜,他的語氣已經緩和了些。他突然又像懺悔似的,垂頭盯著門框念叨:“你從小也沒雙像樣的鞋,結婚總得要像樣點的。”

別過頭沒說話,拿起那雙鞋套了進去。還算合腳。

“成家了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別像你……”

我知道他要開口提我媽了,先堵住了他的嘴:“你和我媽咋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了?”

我爹噎得一時說不出話,鼻子呼出了一口長氣,轉身落寞地走了。我想不到像他這種看起來不可一世,誰都不放在眼裏,動不動以拳頭說話的人,竟也有這樣落寞的時刻。這些年,他也蒼老了些。他的背影看起來像是寒風中的一棵枯草。

他是否對我媽有過愧疚呢?又是否對我有過愧疚呢?我不知道。我有時候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或許是他身為男性的尊嚴,讓她在女人面前自以為可以高傲地揚起頭顱。

我恨過他嗎?當然恨過。可我又是他的女兒,再厭惡,我身上流的終歸還是他的血。我對他,始終懷著一種覆雜的感情。

臨近晌午,高低腳就來接我過門了。不對,不能叫他高低腳了,如今,他已經是我的丈夫了。在吃過女人出嫁時必須要吃的多子多孫面後,我就穿著我丈夫給我置辦的一身新衣服,踩著那雙繡著鴛鴦的紅布鞋,走過田埂,走過百善橋,走過我和青芽一起摘過蒲公英的野塢山,走向梅家灣,走向我那命運中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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