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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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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谷

啟元十八年

北境雪原

漫天飛舞的雪花繚亂了視野。在一片白茫茫望無邊際的雪原上,依稀能望見一道鵝黃的身影。

一名瘦骨嶙峋的女子正在雪地中行走。她的長袍上結滿了細碎的冰塊,裏面的衣物根本不夠禦寒,腳下的長靴底早已磨得面目全非,似乎是赤著雙足在冰雪上前行,步伐淩亂又搖晃著。凍得發黒紫的手裏,緊緊抓著一把精致的短劍。唯有這把劍顯得生機而鋒利,劍氣依舊絲絲襲人。

她的體力透支到極限了,幾乎匍匐在雪地上。寬大的衣帽遮住了她大部分的容顏,隱約看見她蒼白得發青的下巴。左肩的衣物上有大片幹涸了的血跡,一看便知是受了劇創未來得及打理。

她就這麽走著,跌倒了再爬起,脆弱的不堪一擊,仿佛是冷清的河堤上的一支無依無靠的蘆葦。

不知是什麽樣的信念才能支撐著她前進。北風刮在臉上冷得已感覺不到疼痛。像是把肉活生生地剮下,再瞬間被寒冷凍結。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漠谷裏幾名小廝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討論著什麽。森恰好經過,小廝們急急忙忙地又拿起各自的東西準備散開。

“誰讓你們走了?”

眾小廝腳下步子一滯:“森少爺。"

年輕男子的目光犀利地一個個掃過他們的臉,眼神卻透著寒意。小廝們身子猛然一抖,互相使了個顏色。其中一個年輕的小廝低下頭,交代道:

“聽谷外的探子說,霜姑娘她……"

森的眉頭輕皺:“她什麽,快說。”

“她身受重傷,已經快堅持不住了。探子想把她擡回來可是少主有令,霜姑娘若再回來不準她入谷。我們這不是不敢……”眼看著森的臉色漸漸從白轉成鐵青,小廝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這件事你們不必再議論。我會去找少主商量。”他揮了揮手,“你們都辦事去吧。”

小廝散得比誰都快。只留下一人。森快步走到暮水軒門前,不料一名丫鬟攔住了他。

“攔著我作甚?”森神色不悅。

那丫鬟的嗓音脆生生的,聽著很悅耳: “回少爺,少主說如若您回來,他是絕對不見的。”

“當真不見?”

“少主說了,誰也不見。”

“我有要緊事。”

丫鬟又一把將人攔住,提醒道:“森少爺,谷裏的規矩您是知道的。”

“他瘋了嗎?人命關天,這都不見?”森的聲音都氣得揚高了幾分。

僵持不下的氣氛甚是尷尬。森先敗下陣來。眼中的怒色漸漸消散,繼而又添了幾分黯然:“不肯見那就罷了。”

於洛啊於洛。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森的記憶又飄回到多年前。

那時他還是於洛的伴讀。

於家乃長安第一大戶。於易川進士出身,相貌堂堂,資質出眾,又幸得貴人賞識,短短七年便從工部侍郎爬到當朝宰相,順利進入內閣,地位僅次於聖上面前大紅人首輔張照郢。

於相娶了當時有名的美人,衛國公府的掌上明珠衛玲雁。這位嫡出的大夫人先後生下一男一女。男孩單名一個洛字,女孩叫宜娟。朝中格局變化莫測,多少人眼紅於家的勢頭,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於相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想要籠絡他的人更是不在少數。既為臣,終是逃不過權勢的爭鬥。

三更時分。谷裏一片寂靜。

男子一襲銀白的袍站在橋頭,眼角眉梢無一處不精致,遠遠看去,好似畫布上的仙人。此時的月色也成為了襯托。這一池的荷雖敗了,他卻看得出神。像是沈浸在很深的回憶之中。

森恭敬地作揖:“少主。”

於洛的目光向著遠處,神色沈靜:“你今天有些失態了。”

“是。”森低下頭。

他淡然地一笑:“她沒死。”

森擡眼:“少主救了她?”

“她命大,自然不需我出手相救。”於洛負手而立,靜靜地擡頭望著那輪彎月,露出覆雜的神色來。

或許,他早該殺了她。

森看著自己的主子,只覺得他心事重重。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這樣忍耐。

當年於家變故發生前,七皇子與於家千金的婚約傳的沸沸揚揚。可又聞七皇子魏信早與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商戶之女私定終身。很快,商戶滿門招來殺生之禍。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從官兵手下救下了兩名女子。

少女渾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裝飾,裹著落了幾片臟汙的月白狐裘,露出一張叫人挪不開眼的臉。膚白勝雪,目若秋水,嫣紅的朱唇在月色下輕輕顫動,楚楚動人。

於家少年郎見多了整日盛裝打扮的庸脂俗粉,只覺得眼前的女子貌若天人。

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只露了小半個小腦袋怯生生地縮在那女子身後。

於洛略有耳聞,覃家有兩個女孩。他心中不免思慮。這未出閣的女子僅僅只是拋頭露面一次,便被皇子看中了去。若是再大一些,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他只覺得自己至少要做些什麽。

當局者迷。

森看得分明。他們家少爺情竇初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子。

可是於洛已是赫赫有名的上京公子,不知多少少女芳心暗許。他的一舉一動,皆在眾人的眼皮之下。

起初,於洛也曾忌憚過她與皇子有染,一開始不敢吐露心聲。只尋了一處僻靜的院落來安置她們。他堅持每日去探望。有時天還未亮,有時是深夜。

但那院子甚是冷靜。除了每日他來的時候,才能有說有笑。

他們偶爾吟詩作對,談論詩詞歌賦,高山流水。蟬鳴時,花樹下。他抱琴來與她合奏。兩人之間並未過多言語,器樂的音韻卻已配合得天衣無縫。

悠揚的笛聲中夾雜著清雅的琴聲。兩者時急時緩,時輕時重,剛柔並濟,琴瑟和鳴。

誰看了不會嘆一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殊不知,於家變故也隨之而來。

當朝太子是皇帝最寵愛的文貴妃所生。此人愛劍走偏鋒,小小年紀便行事狠辣。於易川為人剛正,不願卷入紛爭。可平日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太子爺哪裏受得住這般的冷落。在幾次被拒之門外後,漸漸生了那報覆的歪心思。

一切太過突然。於易川被害入獄,一朝輝煌的於家一夜之間跌入谷底。一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均是不得安生的下場。

據說,只有那許配給了魏信的於家小姐茍且撈得一條性命。

長安城中,於家似乎也成為不可言說的禁忌。

多年後,北境少主一手建立了漠谷。以煉藥在江湖上逐漸聞名。但極少有人真正尋到這座山莊的蹤跡。百姓們提起時,說的故事都含糊隱秘。或許是怕招來橫禍,沒人敢褻瀆此地。

於洛有了全新的身份,卻徹底也失去了少年時的生氣。

森看到他一路走來,變成如此模樣,自然心裏也不是滋味。

“明日出谷。”於洛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暮水軒,“明日,你定要把這裏給我拆幹凈。這池子,也一並埋了。”

“少主。"森看著他有些病態的面色,擔憂道,“你的身子……”

森很清楚,他在計劃什麽。

他卻還是方才的姿勢和神情。

於洛做得決定一向不會再更改,森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們準備了這麽久。為何這次要這般的倉促離開?”

他沈默了許久:“事到如今,一刻也不能再等。”

“少主的湯藥每日三次,一次都沒落下。怎會如此虛弱?”

“煉藥制蠱,必自食惡果。”

森愕然:“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於洛轉過頭,繼續看著月亮,“從失去她那天起,我便知,這世上沒什麽不可能。”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笑起來,“老天不讓我繼續茍活,定是想勸我快點動手。”

森開口時聲音漸抖,“您若遭不測,覃霜怎麽辦?再說了,漠谷上下還指望著少主。”

“她是什麽性子,你不知道?”

“可是。她對你……”

“你我一同長大。”他目光淡淡投過去,悠悠道,“你應知我心裏容不下別人。”

森難以啟齒。他不該為覃霜說話,也不該議論主子的私事。可還是道,

“但她這次,險些丟了性命。”

“這次,不過是受了點傷罷了。”於洛的嘴角輕揚,盯著他道,  “你擔心她?”

“屬下不敢。”森重重地搖頭,“我只是聽說這一回她吃了不少苦。我也不想看你和她……”

“她是為北境,為漠谷拼殺。”於洛睨著他,語氣不冷不熱,“這是她應該做的。”

哪怕她這一回死了,也是為漠谷而死。

她不該難過。他更不應該難過。

“我們擇日便去上京,按照計劃行事。”於洛道,“她休養幾日也能好轉些了。到時,跟我們一起去。”

森目送於洛遠去。

心裏也有了另外的打算。守著這個主子這麽久了,他也該拼命一次。

為於家,也為漠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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