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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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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柔的法力拖著葉片回到宿胭花的花枝上,潔白的花瓣在風中顫抖,柔弱而無力。

“信我。”他的話語被風托起。

短短幾日,蘑菇身上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判若兩人。若不是素顏此刻失去人形,她難以相信初見的那朵甚至有些“蠢笨”的蘑菇,會變成如今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她心裏別扭,未曾想到蘑菇未經允許,窺視了她的過去和未來。

桃心拖著宿胭花,瞧著耷拉下來的葉片,憂心忡忡:“姑娘,發生什麽了?”

漫天燈菟子兢兢業業地點著小燈盞,為夜空鍍上柔和的光。一只迷路的燈菟子找錯了家,將宿胭花認成了燈菟花,晃晃悠悠地就要往宿胭花的花蕊中飛去。

宿胭花有氣無力地避開燈菟子:“不是……不是這樣的光。”

素顏想要的是那樣的光,它召喚春華、曬醒夏蟲、催熟秋田、擁抱冬雪,豈是微弱螢火可比。

猶如眼皮閉合,宿胭花的花瓣逐漸合攏,素顏的意識渙散,桃心焦急的呼喊聲越來越模糊。

“夫人,你在喚誰?”旭勝冰冷的聲音猛地在桃心身後炸開。

桃心一驚,水靈靈的桃花眼瞬間睜圓,身子霎時猶如在數九隆冬裏凍僵。她僵硬轉身,正對上旭勝審視的目光。

旭勝的半邊臉像是被火燎過,如熏黑的樹皮剝落,露出底下殷紅的肉。

桃心不敢直視他被燒傷的半邊臉。他應該是和宿敵寧夏打了一架,怎麽又直奔咽生澤?

旭勝目光下移,看向桃心捧著的宿胭花:“夫人,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接著怪笑一聲,像難聽的鳥嘶鳴:“夫人身後的咽生澤,可吃過不少像夫人這樣的美麗女子。”

桃心抱著宿胭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腦子飛速轉動,試圖尋找合適的說辭。

旭勝長手一伸,被火燒了的半截衣袖垂下來,命令道:“給吾。”

他倒是該感謝寧夏,若不是寧夏像是在找什麽、無心戀戰,他也不會提前回來,從而發現咽生澤的異樣。

不對勁,那被他丟進咽生澤的燈菟子妖,竟然在裏面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不像其他妖怪那樣,要百般掙紮,直至被咽生澤底的噬陽陣吸幹最後一口氣。

外人皆道咽生澤是旭勝為滋養青木所設,連桃心也這麽認為,而只有旭勝知道,咽生澤真正供養的乃其底部的噬陽陣,百年來不斷吸收罪妖的怨氣,以濃重怨氣蔽日,將青木妖域籠罩在永夜中。

咽生澤極為陰邪,青木喜陽,故根系不往此處伸展,蘑菇就無法探知到噬陽陣的真正所在。

“夫、夫君,”桃心咬牙道,“夫君怎麽受傷了?妾身睡不著,出來散散心,沒想到竟迷路,走到了這裏,夫君快帶妾身回去,夫君的傷也要快些醫治。”

她怕得很,但盡量像平常那樣說話,還不忘“關心”旭勝。

旭勝臉色有所緩和,但手仍然沒有伸回去:“拿來。”

世上小白花那麽多,他卻難得看到金葉子的。平常在夫人屋子裏,也不見這朵花,很難不讓他起疑。

桃心怕加重旭勝的疑心,正猶豫著,忽聞身後湖水炸開的聲音。

咽生澤像被生生劃了一刀從中間分割開來,炸開的沼澤帶起無數泥濘,不止其中混雜了多少妖物的碎骨爛肉。

澤底噬陽陣光芒大盛,百年來第一次暴露出來。

旭勝顧不得盤問桃心,化作原形直飛過去,撲棱著大翅膀卷起狂風,就要去查探異樣,穩固陣法。

裹著無數斷肢殘骸的沼澤旋出數道水柱,沖天而起,擎起妖域的極夜。

然而,汙穢之中卻突然迸出一道極為純凈的青木之力,帶著粼粼光亮,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光柱中,正是穿著燈菟花藤衣裳的蘑菇。原本在他身上顯得稍稍寬大的衣物,此刻竟極為合適。一開始,他便央求毛豐君將衣物做大了些。

如此心思縝密地走到了這一步,那麽,下一步……

他忽然看向閉合了花朵的宿胭花,碧綠的眼瞳流露出一絲不舍。

下一刻,這一絲不舍也被他抹去。他毅然挪開目光,驅動著體內澎湃的青木之力。

不需要刻意獲得,這是屬於他的力量。

青木的根系在地下深處躁動,建於青木之上的黛羽宮搖搖欲墜,磚墻上的黑羽抖得像波浪,眾妖如螞蟻出洞般紛紛逃離。

千年青木感知著妖域千百年來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慈悲而憐憫地撐起一方妖域,其青木之力更是可以抵禦侵犯、鎮守一方水土的神秘力量。

前妖域之主鼠尾鷹吃下一朵青木蘑菇,獲得了青木之力,能夠感知他人情緒,窺他人過往。鼠尾鷹正是利用這樣的力量,汲取他喜愛的恐懼、憎惡的情緒,窺視他人過去,尋找他人弱點,竟屢戰屢勝,吞並許多小妖域,並成為打上天界的第一妖。

而鼠尾鷹的妖軍所到之處,無不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未能等到真正能合理運用這股力量的人,青木再生蘑菇。借流落此地的木魂之力,蘑菇終化形。

這熟悉的力量、這熟悉的氣味,縱使旭勝再遲鈍,也應該認出來了!他目眥欲裂:“青木蘑菇!”聲音尖利刺耳,似是要咬碎自己的鳥齒。

大鳥卷起一陣狂風,沖擊蘑菇撐起的光柱。他不允許!絕不允許他辛辛苦苦造出的噬陽陣被毀!

即使有了青木的保護,蘑菇也難以長時間抵抗妖域之主在盛怒之下的攻擊。蘑菇心間一悸,那種熟悉的裂心之感又來了。

妖心與內丹一體,強制長大給他帶來了內丹上一道深深的溝壑。

他明白,這是成長的代價。

蘑菇不是通過正常的方式化形長大,奪他人時間,本就逆天而行。拔苗助長終害苗,拔蘑菇助長必遭反噬。

他要盡快驅動青木,沖破噬陽陣,再在內丹爆裂之前,將從素顏那裏奪來的一切還給她,並將靈魂交給她。

他知曉了素顏的過去,決心像青木守護妖域一般守護她。他能感知素顏的情緒。這是他心甘情願的決定。

四面八方的青木樹根匯聚而來,順著光柱向上攀爬,根根纏繞,為蘑菇造出木盾。

然而,旭勝鳥嘴一張,吐出一團毒霧,草木遇之則枯萎。

眼看木盾就要失效,夜空中忽然紅點一閃,周圍燈菟子感受到了強大的威壓,嚇得紛飛四散。

空中勾勒出一只眼睛的輪廓,待輪廓成型,空中睜開了一只赤紅眼。

一簇簇火焰在眼周燃起,躍動著妖冶的赤紅焰心。

“昭瞳!”旭勝咬牙切齒,道出了這個讓他心生憤怒和畏懼的符號。

一人在火焰簇擁中從那眼瞳中翩然落下,也不見結印,手一揮便翻出一團火焰,向旭勝襲去,將旭勝和蘑菇隔開。

桃心早抱著宿胭花躲得遠遠的,她只能看到咽生澤上空火焰忽起,心道,完了,寧夏來了,本來就亂的局面更混亂了。

寧夏看向在他眼中醜陋無比的大鳥。若不是師父警示他近期不可再造殺孽,他絕不會在植發苑對旭勝手下留情。

他當時追蹤素顏和蘑菇到了植發苑,看見院中晾著熟悉的白衣,上面還繡著金紋,正是素顏所著,上面甚至還沾染了她的幽幽清香。香味鉆入鼻孔,寧夏沒來由地生起一股“怒氣”,想要“毀壞”一切。

他手一揮,價值連城的流雲裙便燃燒起來。

風起,火勢甚熾,如燎原之勢,直至吞沒整個植發苑。

此刻的毛豐君,還不知在何處采集制衣材料。若是親眼看見這一切,定會當場暈厥。

正是這大火,引起了旭勝探子蛇妖的註意,最終引來了旭勝。兩人在此處大戰一場,但寧夏只想尋到素顏和蘑菇,不欲糾纏,草草抽身離去。

寧夏正尋這一花一菇,沒想到突然感應到了強烈的妖力波動,便往咽生澤而來。

旭勝又見宿敵,恨得牙癢癢,竟然暫時無視了蘑菇,怪叫著向寧夏沖來。

他那些沒用的部下,聽到這麽大的動靜,竟無一人前來相助!即使有,也被剛剛空中突現的昭瞳嚇破了膽。青木妖域中,但凡年紀大些的妖,誰沒聽過寧夏乾蠆烈火的可怕傳聞呢?

見旭勝的目標換成了寧夏,蘑菇稍微松了口氣,趁此機會一鼓作氣,將全部精力用於攻破噬陽陣。

天空中的昭瞳並未散去,而是向下射出無數赤焰,旭勝躲閃不及,幾根尾羽被燒焦了。

寧夏趁旭勝躲閃的間隙,躍至蘑菇身側,蘑菇的光柱竟對他毫不排斥,他輕而易舉進了蘑菇的光柱。

“可以了。”寧夏一邊說著,一邊召出五珠鍋蓋。

五珠中,黑珠內部一直有一股氣息在不斷沖撞,試圖破珠而出,正是寧夏先前在溯游溯洄雙陣中所收“北方之血”。

其餘四珠仍等待著生魂註入。

“鞘出,劍歸。”寧夏在蘑菇身側念道,“東方之骨……”

就是此刻!蘑菇霎時間撤了攻擊噬陽陣的力量。一截青木樹根向寧夏掃去,擊落寧夏手中五珠鍋蓋。另一截樹根立馬跟上,於半空中接住鍋蓋。

高聳的青木低下枝頭,無數樹枝從遠處伸來,阻擋住了寧夏。

蘑菇不再浮於半空,已穩穩站在一條樹根上,順利取得本在寧夏手中的五珠鍋蓋。

蘑菇學著寧夏的樣子催動鍋蓋,念道:“鞘出,劍歸!”

本是同源,寧夏能做到的,他亦可以。

寧夏的眼睛驀地睜大,狠狠瞪著蘑菇,手中烈火更熾。

蘑菇並不受寧夏幹擾,而是堅定地說出下一句:“南方之氣,聽吾之令!”

寧夏感覺到一股熟悉而霸道的力量在撕扯自己。鍋蓋光芒大盛,霎時間擴大數倍,向自己壓迫而來。寧夏的赤色瞳孔逐漸失去焦距。

蘑菇回憶起那些還未發生的、支離破碎的畫面,皺著眉頭命令道:“南方之氣,聽吾之令,永遠不能傷害素顏。”

蘑菇伸出纖長的手指,指尖往寧夏額間一點,一股清新的青木之力逸出,轉瞬間便融入寧夏的紅色魂魄中。綠絲纏赤魂,蘑菇在寧夏的魂魄中種了一顆種子。它生根發芽,在魂魄中開出一朵白花。

蘑菇如釋重負:“南方之氣,歸彌望山去。”

話音落,寧夏收了手上烈火,召來清風,機械地借風力往彌望山的方向飛走了。

空中碩大的昭瞳驟然消失,火焰也隨之不見,旭勝得以喘了口氣,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轉身看到了被鍋蓋的光芒籠罩著的蘑菇。

大地震顫,蘑菇方才源源不斷輸出的力量,終於和青木形成了共鳴。噬陽陣破,再也不能束縛這棵巨樹。它仿佛要拔根而起,引起了大地的顫動。無數飛禽走獸被驚起,橫沖直撞、四處奔逃。

蘑菇站在樹枝上,站得如他身後青木一般挺拔。青木的枝丫本就覆蓋了大片妖域,此時伸展得更開,帶著點點熒光,像伸出無數只手去撕裂這黑夜。

自由自在的燈菟子們十分機敏,爭先恐後回到燈菟花叢中。勤勤懇懇點了這麽多年的燈,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懶了。

天光熹微。

旭勝驚叫著,它的身體在被陽光一寸寸撕扯。這只龐大的三足黑夜不死鳥,正面臨寧夏之外的另一勁敵的挑戰,無暇他顧。

山洞裏的、樹枝上的、河流裏的,飛的、跑的、游的,青木妖域的所有生靈都現了身,或好奇、或驚訝、或激動地見證妖域的新生,亦或是陽光下的重生。

日光大舉進攻,黑夜潰不成軍。

蘑菇的心臟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胸膛。

他抱著從桃心手裏接過的宿胭花,瞇縫著眼,還在適應逐漸亮起來的天。

桃心欣喜地叫道:“是光!是和人間一模一樣的光!”她頭上的枝丫伸展開來,竟新冒出了不少花骨朵,盡情展示植物對光的喜愛。

蘑菇感覺自己的植物本體由內而外地接納這真正的光,只是那存著內丹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

這心跳,不僅僅只是見到光的滿足。咚咚跳動,也是催命鼓。

他托舉起花盆,像誇父逐日般,邁開精壯的腿,矯健地向太陽奔去。

“素顏。”他叫著她的名字,要將她喚醒。

宿胭花沐浴在真正的日光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精神起來。

他見到了一輪大大的日。這是他百年妖生中,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太陽。

這輪太陽不似火紅般熱烈,而是泛著溫暖的淺黃,鑲著熱情的橙邊,如慈母般灑下光輝,慈祥地撫摸著大地生靈。

他腳步不停,口中念著“天行昭明,日月在目”,腳下出現了隨之移動的碧色昭瞳。

這是他改良出的屬於他的、不會傷害素顏的陣法。

他依然舉著宿胭花,向太陽奔去。

那是他們向往的光。

咚!

隨著他的心這最後一次重重跳動,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感覺身體輕盈起來。

他伸回一路高舉的手,低下頭,蜻蜓點水般吻過一片潔白的花瓣。花瓣輕微顫抖,似乎是在回應。

他笑了一笑,將宿胭花放在昭瞳陣眼之上,伸出雙手,帶著植物對陽光的天然喜愛,滿滿地擁抱太陽。

“素顏,我帶來了光。”陽光下,他的笑容更添幾分燦爛。

宿胭花的金色葉子上,一顆晶瑩的露珠順著葉脈緩緩滑到葉尖,搖搖欲墜。

當它終於離開葉尖,卻不是向下滴去,而是隨著那逐漸消散的身影向太陽飛去。

蘑菇幾乎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恍惚間察覺有一根紅線從自己逐漸消失的身體飛出。

他想起自己看到的殘缺畫面,最後道:“如果不能完整,不必愧疚,不必難過,順心選擇便好。”話語輕飄飄地隨他飄散,也不知道素顏聽見與否。

他想回頭再看看素顏,卻再不能回頭。

這次,愛哭妖沒哭。

他只是捧著露珠,向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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