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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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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

已是初秋,秋老虎卻還咬人。

素顏在慈幼坊的樹蔭裏“沙沙”地掃著地。周圍幾個小孩在奔跑打鬧,頂著日頭玩得大汗淋漓,卻並不往素顏這邊靠近。

孩子們知道,這個姐姐看起來溫溫柔柔,但可比屋子裏那個整日讀書寫字的哥哥厲害多了。

就是會把故意朝她潑水的大毛倒吊在樹上的那種厲害。

要知道,大毛雖然才十二歲,但是比素顏還要壯一圈。這個姐姐當時沒露出大毛期待看到的驚慌神情,而是徑直去柴房取來了一根好粗的繩子,把大毛抓住捆了個結實。

她還穿著向嬤嬤借來的結實麻褲,利落地爬上了幾人合抱才能圍攏的大樹,拉繩打結下樹一氣呵成,完全不理會大毛的哭嚎。

還是在屋子裏讀書的好脾氣哥哥聽到動靜,與那姐姐說了幾句,姐姐點了頭,他才爬上去解了繩子,放了大毛下來,但苦了其他孩子陪著大毛聽了他整整半個時辰的說教。

從此,以大毛為首的慈幼坊霸王們盡量不惹這位姐姐。不過那位哥哥倒很和氣,常常給他們做好吃的面。他說是從前向嬤嬤學的,但孩子們覺得他做得比嬤嬤做得還好吃,嬤嬤可舍不得放這麽多油吶。

搬來慈幼坊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司笙倒是沒有找上門來。

司笙租給戈子境的屋子自然是不能再住了。好在戈子境平日過得簡樸,手裏還積攢了些銀兩,找到從前的慈幼坊,靠結下的好人緣說服眾人讓他租住一些時日,考完就搬走。

他們搬走了鍋碗瓢盆,包括素顏那口黑鍋,但那麽多書卻是不方便帶走了。戈子境只揀了幾本,素顏本想說多跑幾趟就可以帶走,戈子境卻道:“倒背如流,不要了。”

在戈子境刻苦研讀之時,素顏就幫著慈幼坊做些雜事,順便也管教這些孩子,不讓他們過於吵鬧擾了戈子境。

正當素顏出神時,尖銳的石頭片飛向她的臉頰,從右頰至鼻梁劃出一道口子來,鮮血頃刻溢出。

“不是我!”大毛當即大叫,飛快跑開了。

其餘孩子見闖了禍,驚慌失措,像鳥獸般四散奔逃。

戈子境聽到院子裏的動靜,開了門,就看到素顏轉身看向他,蒼白的臉頰上赫然一道血口子。

他奔過去:“怎麽回事?”

他大動肝火,姑娘家的臉多重要呀,怎麽敢劃了素顏的臉!

素顏倒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無事,我去處理一下。”

她把掃把塞進戈子境手裏,就往屋裏走去。

戈子境手裏突然被塞了掃把,正一腔怒氣無處發,就看到了幾個躲在樹後戰戰兢兢的孩子。

他揚起掃把追過去:“老實說,怎麽回事?”

不得了不得了,好脾氣哥哥發脾氣了!

孩子們“哇”地一聲跑開,有的往前院奔,有的往廚房躲,有的甚至往樹上爬。

“是大毛!大毛扔的石頭!”一個孩子跑得慢,跌坐在地上,淚眼汪汪道。

不多時,戈子境就把藏進柴堆的大毛拉了出來。

之後,大毛跑,戈子境追,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惹得慈幼坊的眾人紛紛到後院來看這一出戲。

“嘖嘖,”曾經照顧戈子境的嬤嬤咋舌,“讓鴿子發脾氣,大毛有真本事。”即使戈子境長大了,嬤嬤仍叫他的乳名“鴿子”。

素顏則在屋裏對鏡慢條斯理地擦去血跡,看傷痕慢慢在她臉上消失不見。

光潔如初。

戈子境氣喘籲籲推門進來,素顏坐在凳上轉身看他。

戈子境看她臉上無異樣,楞了一下,才知是自己剛才太著急,忘了素顏可以自己覆原。

就像她被順理的符箓打得吐血的那天。

戈子境舒了一口氣,移來凳子在她面前坐下,道:“你放心,大毛那孩子我教訓過了。”

素顏只道:“多謝。那孩子生有靈根,趁你還能打過他的時候,多打幾頓也無妨。”

戈子境愕然:“就他,有靈根?”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素顏點頭:“嗯。只是還不明顯,過段時間應該可能會被修仙門派發現吧。”

接著她起身拿了本書,隨意翻開一頁,看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註。她一邊翻一邊問:“離考試還有多久?”

“十五日。”戈子境脫口而出。

“我記得是要考三日?”素顏問。

“嗯,要關在考棚裏待三日。”戈子境道,“在省城考呢,我們得提前兩天出發。”

戈子境已經開始憧憬考試後的懶散日子了:“考完了我要先睡個一日一夜,然後去找個小屋子,要有個小院子,可以種些花花草草,畢竟有姑娘家在,光禿禿的院子不好看。”

他也不管素顏有沒有聽,自顧自繼續道:“我似乎與花無緣,從來都種不活,院子裏總是光禿禿的。我好像缺了一點什麽,但是是什麽呢?我查閱了種花的書籍,詢問了花農,備了沃土,卻總是種不了花。”

素顏不語,只是平靜地望著他。

戈子境頓了一下,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才繼續道:“但是你來了,所以我想再試試。”

“種些春蘭,可以從初春開到暮春。院中放個大缸,種荷花再好不過,還可以養幾尾鯉魚。搭個葡萄架,熱天還可以乘涼。秋日蕭瑟,但菊花開得好,枝頭抱香。若是你喜歡十裏飄香的,我們就種桂花。冬日,院裏種梅花,屋內放水仙。這樣,一年四季是花開滿院,美不勝收。”戈子境在認真地想象著將來的場景,描繪給素顏聽。

只是,他看著素顏不起波瀾的面龐,突然心沈了下去。

他描繪的只是一場幻夢罷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那個將來。

哪有什麽誠心的讀者,這個姑娘只是找了個借口,圖謀他的某樣東西。

自那夜出城尋素顏,他就明白了。她不屬於人族,她熬粥、研墨、勸學、浣衣,只是圖謀某個好處。

他身上又有什麽好圖謀的?

唯有此命。

素顏沈默良久,突然開口道:“都不能吃。”

“啊?”戈子境一時沒反應過來。

“都不能吃。”素顏重覆道,“再種點姜、蔥、蘑菇,可以吃。”

她看著戈子境,目光清亮。

戈子境原以為他是個沒有將來的人,他的癡想不會得到素顏的回應。畢竟,她向來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

可她應了,她同他一起描繪著那個將來。

他心中一動,頭腦一熱,再清醒過來時,已將素顏摟入懷中。

他的身子竟然在微微發抖,於是他顫抖著聲音道:“你是主子,你說什麽都好。”

素顏落在一片皂角清香中。她微微擡頭,下頜搭在戈子境肩頭,雙手還垂在身旁。

這是做什麽?她還不太明白,但她知道戈子境很高興。

可是,她明明要取他魂魄,他應該害怕她、厭惡她、遠離她。

為什麽?

素顏這樣想,也這樣問出了口。

“因為,你是個腦子不怎麽靈光的姑娘啊。”戈子境答,“傻乎乎地相信那樣一個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明日’。”

戈子境本不應該知道素顏在問什麽,但他就是知道了,並且答了。

那個有關“明日”的突兀回憶在他腦海中浮現,雖不真切,但他見到了那個傻姑娘,她一直在等那個遙遙無期的“明日”。

那個說“明日”的人,再也沒有回到她身邊。

他心疼那個執著等待的姑娘。

素顏聽到“腦子不怎麽靈光”的評價,沒有說話,但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眼前這個傻子。

傻到明明知道她非人族,她要奪去他的性命,卻還如此這般將她抱在懷裏。

戈子境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只叫了一聲:“素顏姑娘……”

和從前的叫法一樣,卻又多了股百轉千回的韻味。

輕音入耳,素顏的心弦突然被撥動了一下。

她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擡起,就要撫上他的背回抱他。如果,她可以不……

“呃!”素顏的手還未完全擡起,就無力垂下。

又是那股在五臟六腑胡亂沖撞的氣息。

是懲罰。懲罰她剛冒出苗頭的背叛。

戈子境立馬察覺了素顏的不對勁,知曉又是那晚的情形,但他不知道怎麽辦,只得一手撈起她,一手抓了她的手,往自己脖頸上伸:“素顏!素顏!是不是要了我的命就會好?我要怎麽做?”

素顏猛地擡頭看他,五指收緊,指甲掐進他的脖頸裏,眼中只剩殺意。

“許你完成鄉試。鄉試之後,你魂予我。”她咬牙切齒,與身體裏亂竄的刻骨咒作鬥爭。

“好。”

又是一聲“好”。但神奇的是,刻骨咒隨“好”字落地而漸漸平息。

素顏也漸漸平靜下來,靠在戈子境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手無力地放在膝上。

十三日後,素顏隨戈子境坐上了前往省城的馬車。

到了省城的客棧,離考試便只有兩日了。戈子境要了兩間客房,放好東西後,便打算去考場看看,沿途再買些考試用品。

考試有三日,但考生要提前一日入場,也就是說,戈子境明日就要進入考棚。

一路奔波,他覺得素顏應該很累,便不打算叫她一起出門采買,留她在客棧好好歇息。

素顏聽到隔壁客房開門的聲音,並沒有跟上去。

她只咬牙控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別讓他聽見。

身邊的黑鍋裏,黑煙黃煙交織,似乎在做鬥爭,而她的意志則在和刻骨咒搏殺。

再忍忍。

再過幾日,她就能取得土魂。

再過幾日,他……

不知過了多久,刻骨咒終於偃旗息鼓,包裹著素顏的黑煙也漸漸散去,回到鍋中。

又是清水撫過的感覺,浸潤骨肉,讓素顏好受了不少。

最近幾次刻骨咒發作,這股黑煙都會出現,有時會受到黃煙的阻攔,它就和黃煙糾纏一會兒,把黃煙按回鍋內,再飄到素顏身邊,輕柔地籠罩她,環繞著她,如水流動。

素顏坐在床上,抱著雙膝,將頭擱在膝上。黑鍋就靜靜放在身前,同普通的黑鍋沒什麽兩樣,可鍋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

第二日,戈子境該入考棚了。他非常難得地沒讓素顏叫,自己起了個大早,束起了長久披散的頭發,將每一縷碎發都打理得規規矩矩,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很久沒有穿得如此齊整爽利了。

素顏看到他的時候,眨了眨眼,看到一向慵懶的鴿子仔細梳理了羽毛,精神了不少,挺拔如松,相貌堂堂。

她的心突然多跳了一拍。但還未等她開口,眼前的俊秀公子就老媽子上身,皺眉道出她眼下青黑,詢問她昨夜情況。

素顏一路聽著他的絮叨,隨便打發幾句,將他送到考場門口。

“你這幾日臉色太不好了,雖然你可能不用吃普通食物,但我跟客棧老板說了,這幾日每日換著燉一種湯給你送來,你多少還是喝點。”戈子境還在喋喋不休,仿佛忘了自己要來考試。

“嗯。”素顏敷衍地點了下頭。

戈子境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突然想摸摸她的臉,但手擡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放下去,摸摸頭小聲道:“可不能吸別人精魄啊,會被道士抓。你忍忍,等我考完給你吸。”

是輕飄飄一句玩笑般的話語,但素顏不僅不覺得好笑,心中還覺沈重。

素顏終於擡起頭,看到了戈子境的笑容。

她擡起手,沒有像戈子境那般不好意思地放下去,而是徑直撫上了他的臉,拇指輕劃過他彎起的唇角。

戈子境楞了一下,隨即將手覆在她的手上。

“我允你,鄉試之後,此身、此命、此魂皆予你。”過往的人不少,戈子境話說得輕,卻鄭重,“謝謝,讓我有勇氣再走這一趟。無論結果如何,拼盡全力,便是心願已了。”

“待歸來,此諾必踐。”他留下最後一句話和一個笑容,便轉身走進考場,把笑容消失後的苦澀都留給自己,不敢回頭。

素顏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伴他讀書的日子。

“素顏姑娘,巳時一刻一定起,就再睡一小會兒。”他還未清醒時,聲音甚至帶了點奶娃娃的軟糯,喚著素顏姑娘,求她再讓他睡會兒,然後就呼呼睡到巳時末,被素顏忍無可忍從被子底下拖出來。

“素顏姑娘,今日小雨綿綿,正適合入眠,明日再學可否?”他總是變著法兒找理由,總想拖。小雨綿綿,適合入眠;艷陽高照,正好睡覺;暖日和風,送君入夢。素顏總會打破他的幻想,把他按在書桌前,風雲變幻,與他無關。

“素顏姑娘,掛面不好吃,明日我一定去街頭排隊買鮮面,那才是真的勁道美味。”他常常圖掛面的便利,煮了面後卻又一邊吃一邊抱怨,還大咧咧說了無數個“明日去買鮮面”,素顏至今沒有見過他口中的“鮮面”。

今日,他再許一諾。

素顏想,也許這次,他也會如往常一般,諾言輕許,隨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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