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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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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馬車停在田忌將軍府的一個不起眼的側門處,收到消息的田忌已經站在門口迎接了。

鐘離春扶著孫伯靈坐了起來,看到馬車下面的田忌,孫伯靈掙紮著想要起身行禮,田忌趕忙上前去制止了他:“孫先生,現在不是拘禮的時候,快下車進屋吧。”

禽滑掀起布簾,鐘離春先從車上下來,又和禽滑合力把孫伯靈從車上抱了下來,小心地擡著他走進將軍府中的一間不起眼的側室裏,把他放在了榻上。看到遍體鱗傷的孫伯靈,田忌幾乎是倒吸了口涼氣,急忙讓仆從把醫師叫了進來給他治傷。

“孫先生的傷怎麽樣?有無大礙?”田忌關切地問醫師。

“回將軍,孫先生傷得很重,好在沒有什麽內傷,身上的外傷靜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覆了,只是他腿上的傷口在受刑後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又反覆受傷,加重了傷勢,所以十分嚴重,只怕即使能痊愈,也要很久了。”

“他的腿還能恢覆多少?”鐘離春有些不死心地問道。

醫師無奈地嘆了口氣:“受過臏刑的人,完全恢覆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能恢覆多少是多少了。我也只能盡量讓他少一些痛苦,至於能恢覆多少,我也沒有把握。只是切記這段時間千萬不要讓他的腿活動,而且要註意保暖,以免傷情反覆。”

不等別人發話,鐘離春搶先說道:“是,我會照顧好他的。”

給孫伯靈全身的傷口上完了藥,醫師和其他人就退了出去,只留鐘離春在房中照顧他。

鐘離春打來一盆水,輕輕地幫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方才上藥的時候,他硬是一聲都沒出,就連醫師給他清理膝蓋的傷口時也是如此,只是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和身體止不住的掙紮顫抖,才能讓人看出他在忍受著極度的疼痛。許久,孫伯靈慘白的臉色才漸漸覆原了一些,他輕輕舒了口氣。

“你睡會兒吧,這幾天趕路也累了。我就在這守著你,有事你叫我。”鐘離春在他的睡榻邊坐下。

孫伯靈皺著眉搖了搖頭:“我睡不著,稍微一動就疼醒了。”

鐘離春心疼地說:“能不疼嗎,你這身上連一塊好地兒都沒有了…”她看著他傷得不成樣子的膝蓋,實在是忍不住了,咬著牙說道:“龐涓下手也太狠了!為了一部兵法,竟下如此毒手陷害兄弟,不得好死!”

孫伯靈沈默了片刻,輕嘆一聲,把臉扭到了一邊,聲音低沈地說:“鐘離姑娘,過去的事,就別再提它了。”

鐘離春怔了一下,一時無言。

他心裏,一定比身上更痛吧。

鐘離春嘆了口氣,小心地幫他把腿上的被子掖好:“要是實在睡不著,就躺著閉眼休息吧。這一路顛簸,你身上又有傷,真是苦了你了。現在終於到齊國了,你快好好休息一下吧。”

孫伯靈輕輕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次日下午,田忌、鐘離春、禽滑三人坐在田忌府邸的堂屋。

“鐘離姑娘智勇雙全,若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把孫先生救出來。鐘離姑娘,請受禽滑一拜!”禽滑對鐘離春作揖道。

鐘離春笑道:“禽先生,不必客氣。只是我現在既然已經完成你給我的任務了,那禽先生也該履行諾言,把我舉薦給田將軍了。”

“那是自然。”田忌開口了:“鐘離姑娘,禽先生已經告訴了我你如何救出了孫先生,我對你的計謀和膽識十分佩服。以後,你就在我的府上做門客,若有機會,還望鐘離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

“多謝田將軍!”鐘離春高興地對田忌施禮道。

禽滑說:“將軍,孫先生怎麽辦?他是魏國的要犯,雖然逃出來時,他做出了溺水身亡的假象,只怕也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龐涓遲早會發現,到時候,將軍該怎麽辦?”

田忌嘆了口氣:“我一時也沒有什麽好主意,只能是走一步說一步了。不過,孫先生是有才能的人,等到合適的時機,我會向大王舉薦他,大王看到他的才能,說不定會接納他的。”

禽滑點點頭:“好在現在看來,龐涓暫時沒識破,孫先生也可以好好養傷了。”

田忌轉向鐘離春:“鐘離姑娘,你既然來投奔我做門客,就住在我府上吧,我今天就讓人打掃一間屋子給你住下。”

鐘離春點頭道:“多謝田將軍,只是孫先生現在重傷未愈,我想住得離他近些,方便照顧他。”

田忌和禽滑都楞了一下。田忌說:“孫先生有仆從照顧,不用你費心,你一個姑娘家,還是住得離男人們遠一點吧,你也方便些。”

鐘離春笑道:“我不在乎這些。孫先生畢竟是我救出來的,在路上這些天也都是我在照顧他,他習慣了,換別人照顧他我也不放心。而且我粗通醫理,雖然只懂些皮毛,照顧他的時候也能多少派上點用場。再說,孫先生精通兵學,而我從小就有學習兵法的志向,等到孫先生身體好些了,我可以一邊照顧他一邊讓他教我兵法,也能給他解解悶,讓他稍微疏散一下心情。”

田忌點點頭:“說的也是,那我就吩咐仆從把孫先生住處隔壁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給你住吧。”

夜裏,鐘離春被一聲慘叫驚醒。

為了方便照顧孫伯靈,這些天晚上她都是在他身邊和衣而臥,只是他忍耐力極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叫醒她,為此她還埋怨過他幾次,今日怎麽突然…她趕緊點上燈,看到孫伯靈滿臉痛苦地躺在榻上,一聲接一聲地呻.吟著。

“先生,你怎麽了?”

孫伯靈只是費力地喘息著,沒有回答。

鐘離春感到他體溫似乎不正常地高,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

看來是傷口引起了發熱。鐘離春趕緊把軟布浸了涼水,放在他的額頭上。

也許是發燒讓他有些神志不清,孫伯靈的身體掙紮起來。擔心他扯到傷口,鐘離春趕緊按住他。他又掙紮了幾下,身體軟了下去,只是仍然不住地痛苦呻.吟著。

“是不是疼得很厲害?”鐘離春湊近他的臉。

喘息聲急促了起來,孫伯靈似乎被困於夢魘,身體又開始掙紮,口中冒出幾個支離破碎的音節:

“別傷我的腿,求你了,別傷我的腿…”

鐘離春推了推他:“先生?”

孫伯靈沒有醒過來,仍然痛苦地囈語著:“別打我了,別打我了…”

鐘離春輕輕拍著他:“先生,別怕,我在。”

囈語漸漸低了下去,他的身體抽搐了幾下,哽咽著說出了最後幾個音節,便昏睡過去:

“爹,娘,別丟下我…”

鐘離春的心猛然一疼。

在逃往齊國的路上,她曾問起他家中的情形,他只說,他的親人都已經不在了,便不再言語。

他一直有著不同於常人的堅強和冷靜,從她救他出來的那一刻她便發覺,即便是身受重傷最落魄的時候,他也能迅速決斷取舍,精準地判斷形勢,制定相應的謀略來擺脫困境。來齊國的路上,禽滑趁他偶爾精神好一些的時候問過他一些用兵之道,他說起兵法時那沈靜自信的模樣,甚至讓她在一瞬間有了錯覺,覺得他仍是當年她在鬼谷遇到的那個渾身散發著光芒的天驕。

只是,她似乎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個堅強背後的他。

在最好的年華,遭受自己最親近的兄弟的背叛,終生殘疾,無論他再堅強,他的人生,他的夢想,從此都不再完整。

午夜夢回,他是否會被苦恨淹沒,又是否只能選擇在夢醒時獨自咽下傷痛,好讓自己不被情緒左右,繼續用堅強的一面存活於世間,等待時機,一舉了卻心中的仇恨?

鐘離春把軟布重新浸了些涼水,放回了他的額頭上。

“先生,從現在起,讓我來守護你吧。”

孫伯靈昏昏沈沈地醒了過來,看看窗外,天已經大亮了。

昨夜的高燒讓他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只模模糊糊地記得似乎有人扶著他的頭給他餵藥。發燒讓身上的疼痛都鈍了幾分,他試著坐起來,最終卻還是無力地倒在榻上,只好躺著不動了。

從受刑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逼迫自己聽從和適應已經不同於從前的身體。

“先生,你醒了?正好,我這就去給你做點飯。”鐘離春走了進來,在睡榻邊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燒退了點,看來今天早上的藥有效果。你好好休息,等會兒吃完飯你再睡會兒吧。”

孫伯靈搖搖頭:“不用急著去做飯,我也沒什麽胃口。”

“那也得多少吃點東西,身體才能好。我給你做點好消化的,你吃著也舒服些。”

孫伯靈嘆了口氣:“鐘離姑娘,這些天太勞累你了。”

鐘離春一楞,隨即笑了:“先生,這是什麽話,最勞累的是你啊,我有什麽勞累的。”

溫暖的嗓音,勾起了昨夜的回憶。他驀地明白了,一次次將他陷於黑暗的夢魘,為什麽這一次,多了一絲救贖。

孫伯靈看著她眉宇間掩蓋不住的疲憊,又嘆了口氣。

是對她的不忍,也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郁結和無奈。

鐘離春絕非尋常女子。

她能說出“女人也能殺人,也能帶兵打仗”,也能為他安排周全,買通看守,孤身一人闖入常人避之不及的死牢救他出去,甚至他們在來齊國的路上遇到了幾個劫匪,她刷刷幾劍便將他們打得落荒而逃,回頭上車繼續前行,如同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如此自信耀眼的她,若因為他,一輩子困於這逼仄的床榻之側,在他覆仇的泥沼中漸漸暗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自己。

只是如今,他別無選擇。

他回過神來,感到鐘離春正輕輕撫著他的肩。

“先生,你不用擔心我,我十四歲就自己出來闖了,什麽沒見過,照顧你的這點家務真不算什麽。你若覺得我勞累,就好好養傷吧,趕快把身體養好了,我不就不用這麽勞累了嘛。”

孫伯靈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也是。”

鐘離春俯身看著他,眼神裏竟帶了些狡黠:“不過,既然先生如此之說,那我可就要提條件了。”

孫伯靈一怔:“什麽?”

鐘離春看著他,清澈的眼眸中帶著笑意:“先生,等你好些了,教我兵法吧,就當你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孫伯靈楞了片刻,隨即笑道:“擱這等著我呢?怎麽,不嫌我們鬼谷出來的瞧不起女人了?”

“先生!”

孫伯靈笑出了聲,身上的傷痛似乎也一瞬間沒那麽難熬了。他半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鐘離姑娘,我今生今世永不忘你的恩德,你若看得上什麽,兵法也好其它什麽也罷,只要我給得起的,一定對你毫無保留…”

他的聲音很輕,卻重如誓言——

當我陷於無邊的黑暗的時候,你是我唯一一個給我光亮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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