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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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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莊敬殿殿門洞開。

寒冬臘月的清晨,天色還是深黑的,地色卻是白慘慘一片,是穿著喪服跪拜的群臣。

見天後步出,群臣的嚎哭聲出現了極短暫的間斷——

畢竟除了極少數真的在傷痛欲絕,根本關註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許多朝臣那是邊號啕大哭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故而殿門一響立刻發現了,註意力當即全然轉到天後身上去,那嚎哭聲不免頓了一息。

不過,在這極短暫的一息後,很快哭聲再次震天響,而且比天後沒出來前哭的更響了。

姜沃陪在天後身側,不免感慨:人說官場人走茶涼,真的沒錯。

別說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樣:看,人才剛走,臣子們哭的多大聲,都要看下一位掌權者的臉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過庭院之中烏壓壓,邊哭邊留神天後的官員們:或許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從二聖臨朝到天後攝政這許多年,已經是一場漫長的溫水煮青蛙,他們方才這些潛意識的行為,已經證明了,誰才是掌權者。.

是天後。

因在天後出來之前,中書令王神玉已經手持遺詔站在那裏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兩側。

同時,他們心目中的皇儲繼承人,周王李顯殷王李旦,還有兩個皇孫(一個三歲,被乳母扶著勉強自己跪著,另一個更小,只能乳母抱著代跪)也已經在喪儀前列了。

按理說,宰相、遺詔、待定的皇儲都在,換一個朝代,直接宰相宣詔,新帝繼位就是了。誰會管皇後怎麽想?這跟後宮有什麽關系?

然而現在,不管是手持遺詔的宰相,還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們,都很自然,也下意識地等著,等天後出來。

真正的權力無需宣之於口,而是根植於人心——

朝臣們心底已經形成了一個潛意識:天後才是攝政人,她不在,宣遺詔有什麽用呢?

這樣的小事,雖然不在她們的三步走計劃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驗證。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為鎮國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親王之上,且她又較周王殷王年長。故而自太子去後,凡有祭祀典儀等事,她都是站在兩王之前,並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讓皇子們站在東,她與太平立於西。

禮部對此……完全沒有意見。許尚書他老人家這些年不好過,只求帝後公主不要給他找差使,完全不會主動去尋事。

於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裏,是定儲位的日子,換句話說,是只跟皇子皇孫們有關的日子。

鎮國公主依舊站在最先,也無人有異議。

習慣了。

*

莊敬殿的階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沒有一刻從步出殿門的天後身上挪開——

便見陪在天後身邊而出的姜相,在天後耳畔說了一句話,天後側首對她點點頭,然後姜相就步下了臺階,走到了三位宰相處。

原本站在王中書令兩側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兩側退開半步,讓出了中間給姜相。

不過,這倒不是什麽見風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後信重所以給她讓位置,而是宰輔中素來就有的論資排輩,論拜相的先後資歷來站位。

四位宰相站定,天後的聲音自上傳來,威嚴肅穆如綸音佛語。

“宣先帝遺詔吧。”

姜沃早知遺詔內容,故而註意力不在遺詔上,只看著群臣的反應:天後此言一出,就見許多朝臣當即止嚎,耳朵都豎起來了。

然姜沃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在崔朝身上。他聽聞先帝二字從天後口中說出,當即淚如雨下。

姜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句詩,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個人變成了第三人稱。

對他們而言便是如此。

從此,是先帝。

姜沃回神後,王相都已經念完了前半段‘欽若穹昊’‘載迪彜倫’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關心的重點。

關於儲位——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壽數,皆在天命,先太子弘舊疾嬰身,至天人永訣,朕追懷難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毀染疾,久困於病,難料壽數天命。設若朕之既終,時無有太子,儲位決於天後。”

“並,諸子孫皆年幼不谙,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亦取天後處分。”*

王神玉的聲音停止,他雙手捧遺詔,向臺階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遺詔。”

朝臣們請命之聲隆隆隨之:“恭請天後為國定儲!”

天後立於九

重階上,久視群臣。

**

這一刻,天後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間,長孫無忌權傾朝野,差點把皇帝逼成個掛名吉祥物時,她與姜沃曾經討論過的,何為真正的帝王。

當時是媚娘來說。

她說一條姜沃就在旁用三個字來總結——

“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有詔令能行於朝野之間,臣民奉命。”

姜沃在旁點頭:“行政權。”

媚娘:“為君者,當能審官建親,按己意選賢舉能。”

姜沃:“任免權。”

媚娘:“當能悉知宇內百姓戶籍、賦役、更明國庫以應國事。”

姜沃:“財政權。”

媚娘:“還有最後,卻也是最要緊的——君王當掌軍權。”

這次姜沃就沒有用三字經了,而是用了經典語錄:是啊,最重要的一點,槍桿子裏出政權。

這些都沒錯,直到今日,天後也已經握住了以上的權柄!

但當時兩個人都還年輕,所以還忽略了一個皇帝,不,應該稱為最高掌權者,一項不常用但卻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權力——

能夠決定一個國家的繼承人,才是最高權力的證明!

當然,後來媚娘想到了。

於是在兩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計劃’的時候,媚娘曾經拿了一本她看過許多遍,紙頁都已經微微變色的《漢書》,熟練地翻到《漢書·高後紀》,這是自有皇帝以來,第一位臨朝稱制的皇後。

彼時媚娘的指尖落在呂後廢少帝的一段:漢少帝因朝政被太後把持著,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呂後便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時候群臣是什麽反應?

群臣皆曰:“皇太後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臣等頓首奉詔。”[1]

可見皇帝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著她們‘三步走’的媚娘,擡眼看向姜沃,

問道:“你說,呂皇後當年有沒有想過,不只做高皇後?”

姜沃默然搖頭。

她不知。

媚娘深嘆:是啊,她們永不能知道,歷史上的呂後,已經拿到了臨朝稱制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廢立皇帝,群臣無人敢於硬攘其鋒的真正皇權。

那呂後有沒有想過,走到跟權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許呂後想過,但因漢初之時多有內憂外亂,她有許多掣肘,因為朝堂權衡平穩,哪怕想過稱帝,也從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許,她從沒有想過此事。

但終究,歷史的終局擺在這裏,呂後沒有稱帝。甚至在東漢光武帝之時,以‘呂太後賊害三趙,專王呂氏,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為由,被挪出了高廟,連高皇後的尊號都被拿走,上給了薄太後。[1]

在這之後,臨朝稱制握住皇帝權柄的太後還有數位:東漢和熹太後、順烈太後、東晉康獻太後……

然,皆以太後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漢書》。

她曾經在掖庭待了多年,無數寂寥的天光時日,她都在看書。故而於經史子集多有涉獵,在書中看過了許多前人,亦效仿了許多先賢。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載籍,未有先例。”

沒有前路可追鑒。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後,想起年少時,感嘆呂後權力與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冊中,沿著先賢之路走來,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後來人,會如何感嘆她?

而在天後身側,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無數遍的《漢書》。

兩人立於窗前。

窗外,是紅如烈火的夕陽。大約是要有一場暴風雨到來,天邊雲霞色澤燦烈地宛如要滴落下來一般。

姜沃側首,看到天後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後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說這天下大勢,五百年間該有人傑現世,聞名於世間。然而,孟子又慨嘆道:自周以來,已經七百餘年,已過其數,還未有人傑。

不過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後話鋒一轉,表示我就是那個人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姜沃聽媚娘此言,屈指算來,自呂後臨朝稱制至此,已然八百餘年。

那麽……

身側媚娘的聲音傳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卻仿佛也聽到了史冊中的武皇,說出了一樣的話——

“若要女子登基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誰!”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後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久到朝臣們只覺度日如年,卻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著自己呼吸的白氣在冬日裏消散。

終於,天後開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於太子之選,數年未能欽定。”

“正為如今諸儲或年少不谙,或稚童幼子,賢愚難辨。”

“我與先帝之心等同。國之大位,豈能輕定?”

天後肅然道:“正所謂天子七日而殯,七月乃葬。如今諸卿且料理先帝喪儀,儲位之事,來日再定不遲。”

天後之言落下,一時寂靜至極。

連幾位宰相(除姜沃),雖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驚訝。

天後定下誰他們都不會奇怪,但天後居然推遲?

與很多朝臣認為天後會從周王殷王兩個親兒子裏選一個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儉雖未交流過,但他們不約而同在內心認定,天後會選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後攝政才更穩。

帝王是繈褓嬰兒,天後就有至少十來年的時間,可以不需要考慮還政的問題。

這樣的現實條件,其實比親生的兒子更靠譜。

畢竟,他們都是宦海沈浮多年的人,在史書工筆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見過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親子與血脈……也並不是多管用。

兩相甚至都已經推演過:天後若選稚子,宗親中必有許多人反對,到時候必要宰相也參與表態。

那他們的態度——

“也好。”

這是裴行儉與夫人庫狄琚的一次深談,最後他在庫狄琚的註視下,說出了‘皇孫繼位,天後全權攝政也好’這句話。看到夫人讚同的目光,裴行儉不由苦笑:他做這個選擇還會猶豫,然而妻女的態度,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堅定啊。

可他們沒想到,天後居然根本不選!

如果說宰相們只是心中詫異,面上還穩得住,朝臣們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壓壓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誰最先開口的:“先帝駕崩,帝位怎可暫曠?”

很快有人附議:“天後三思。”

“天後請遵先帝遺詔,擇新君即位!”

……

“此事從無先例……”

嘈雜的反對聲音,都未有分毫動搖立在九重階上的天後。

直到最後一句。

天後反問道:“無先例?”

她這一開口,方才嘈雜的諫言頓止,文武百僚皆靜聲等著天後繼續說下去。

只聽天後沈聲道:“既無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諫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們噤若寒蟬,一時再無人敢言。

*

而姜沃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史冊之上的武皇,亦是異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時,不是通過握住‘選繼承人,以及什麽時候選繼承人’這件大事的權柄,而是親手通過廢立皇帝證明的。

高宗過世,時任太子的周王李顯繼位。

而繼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後廢掉——因剛登基的李顯想要讓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時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賭氣昏君話’:我就算把天下讓給韋玄貞(李顯岳父)又如何?

之後,就被武皇廢掉。

亦是群臣俯首爾。

行事不同,然異曲同工。

無論如何,這便是一次有力的證明。

皇帝的名頭,比不過真正的權力。

就如今日天後改舊例,並不即刻擇選‘新帝登基’一樣,強勢地證明了,如今天下,她擁有最高的權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這一事,天後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開歷史先河。她將一步步踏碎這朝堂的常識,踩著禮法與制度,走上皇位。

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時,姜沃望向東邊——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縷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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