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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

宴會還沒結束,兩人就早早的坐在了車裏,秋生緊緊揣著那個簪子怕被發現。

車慢慢駛離這熱鬧的地方,一路上沈默寡言,秋生望著車窗外逐漸變得熟悉的景物,慢慢放松了下來,身子靠在車門上,發呆。

“剛才盛安跟你說什麽?我看你們聊了挺久。”

這家夥果真有病,看來是早就已經發現了不說而已。又好氣又好笑,這該來的早晚還是來了,他看向窗外,裝作不經意的回答。

“沒什麽,只是朋友之間敘敘舊而已。”

“敘敘舊——”黃山重覆著這幾個字,隨後一聲冷哼。

“我還以為你會想讓我出糗呢?”

黃山時不時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總是讓人聽的不舒服,秋生一臉鄙夷的回過臉,想要爭辯。

“要是你當時用你男人的聲音說你是男的,那我的名聲可就臭了……”

黃山說得漫不經心,說著自己還跟著笑了兩聲,沒註意到秋生已經陰沈下來的臉,和逐漸生氣的心情。

“壞你對我沒什麽好處,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秋生別過臉去,剛才的聲音是男聲,不夠很輕,他保持自己平靜的心情。

“你名聲臭了,誰還養我。”

接下來的路上安靜的只能聽到車子的轟鳴聲。不久後車輛從熱鬧的街道駛過,但沈默依舊將整個車子籠罩。

“下車吧,到地方了。”

車子在秋生還沒反應過來時,停在了院子外不遠處的路上,車門被打開來,黃山沒有跟下來,隨手甩給他一把鑰匙。

“自己回去吧。”

秋生接過鑰匙,猶豫了片刻,車子發動的聲音響起,他著急的喊到。

“黃山!你先前說的還算不算數?”

放下車窗,“什麽?”

“你說只要我唱一出戲就給一個大洋,還算數嗎?”

黃山有些懵圈,有些記不清自己有沒有說過這句話了,回想了許久,才回到。

“好像是有說過,我記得你說不唱來著,我就沒當一回事。”

“我唱!”生怕這家夥反悔,秋生連忙答應下來。

這突然的轉變,秋生有些緊張,但是他幾乎沒有猶豫的答應了。

“一出戲一個大洋。”

“等我攢夠了錢,你是不是就能讓我走。”

“是,戲園把欠我的那些大洋補齊的,你愛去哪去哪,我管不著。”

“戲園還欠你多少?”

“一千六百大洋。”

“行,你可不說話不算話就行。”

按著先前約定好的價格,唱一出戲一個大洋,若是他心情好能多給那麽一個兩個子的。

要求是他提的,但是他壓根不在意秋生唱的是什麽,有好幾次唱錯了段落他都沒有吭聲,照這樣下去秋生唱的東西也愈發的敷衍了事。

不知道戲園還了多少錢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想他。每當秋生唱起過往的唱段時,總能想起戲園來。

每個月戲園都會照著先前說好的日子,把準備好的錢送來,估摸著這會兒也臨近那時候了。

秋生心裏的小算盤劈裏啪啦的打著,嘴裏碎碎念。“這段時間自己掙得,再加上戲園還上的錢……應該很快就能走了。”

黃山閉著眼睛,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很舒服,他看起來昏昏欲睡,秋生唱戲的聲音也跟著放低了些,輕柔了許多。

突然的開門聲,驚醒了半睡半醒的黃山,那人沒有一點規矩,秋生定睛一看是清江,甚至還有些激動,他刻意側著身子進來。

“誰?”被擾了清凈的黃山有些生氣。

“戲園叫我送錢來的。”清江伏低了身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布袋放在桌上,沒有一點聲響。

“放那吧。”黃山瞄了一眼,又閉上了眼,不去理會。

清江將錢袋放下,沒有馬上離開,反而站在黃山身後,註視著在亭子裏唱戲的秋生,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秋生偶然間瞟見他的眼神,感受到了嘲諷的意味。

黃山當然是註意到這個不懂規矩的家夥,沒好氣的呵斥到,“怎麽還不走?”

黃山是徹底清醒了,清江這家夥舔著個臉賠笑以表歉意,壓低身子,小聲說到。

“只是許久沒見著秋生了,想著多看會兒。”

“沒什麽事就趕緊滾,別擾了我的清江。”黃山直接下了逐客令。

清江這家夥是真的心大,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反正厚著臉皮輕聲問到,姿態極其的卑賤。

“可否讓我跟秋生說幾句話?”

能夠看得出黃山已經快耐不住性子了,“隨你,趕緊的不要讓我到時候給你趕出去。”說完扭動身子,側躺著背對他,懶得理會。

清江這會兒倒是識相了,不敢去打擾黃山休息,朝著秋生走去,擺手招呼他下來,不再像方才那樣卑躬屈膝。

先前聽黃山說過,戲園送錢向來都是送到家中的,不知道哪打聽來的住址,跑這小院子來了,還是清江來的…

“好久不見啊秋生,近來可好。”

見面還是老一套的問候,秋生也是客氣的回話,突然清江拽著他的胳膊朝著角落而去,放低了聲音。

“怎麽了?”秋生還沒弄清楚狀況,清江看起來很緊張,不過只是那麽一瞬間,便恢覆了正常。

“師傅他們可好?”

許久沒有聽到戲園裏的消息了,心裏難免還會掛念,正巧他來了,順帶著問問。

“噓—”清江堵住秋生的嘴,示意讓他安靜 。

“秋生接下來的話你可一定要記好了。”

他看起來很嚴肅,秋生也止住了心裏那些話,認真聽他說。

“師傅他們不會再送錢來了,戲園已經沒錢了。”

清江的話如同一道驚雷,秋生一時懵了,還以為這家夥那自己開玩笑。

“怎麽可能?”嘴角不自覺的抖動。

“是真的,戲園裏已經還不起你的那些錢了。”

‘你的’,這戲園欠的錢怎麽突然就成了自己欠的,秋生不理解,可是他說的一板一眼的,更像是真話。

“怎麽會?師傅他明明…”

“師傅只讓你自求多福。”他拍了拍秋生的肩膀,神情流露出的傷感,真怕多一秒就露餡。

“師傅當真這麽說?”

秋生的追問,讓清江有些慌亂,沒預想到這事的他,只能是沈默以對,回避著秋生的視線。

“反正,反正現在戲園已經沒錢了,戲園裏的夥計都已經收不到多少錢了。”清江的話語逐漸失去了邏輯。

“師傅保證過的,上個月不是送錢來了嗎?”

“你現在反正已經不是角兒了…”

咳咳!!身後傳來幾聲咳嗽,:不知道黃山什麽時候已經醒來,坐在那裏緊盯著他們。

“你怎麽還在這!”

這更像是質問驅趕,清江馬上收住話,尷尬的回過身臉笑相迎,又是那副卑微低賤的身態。

“馬上,馬上,還有幾句話…”

“快滾,下次送錢別來這了。”

清江也是個吃軟怕硬的主,也不再嬉皮笑臉的,一溜煙就跑的沒影了。

秋生有些失神,一時還無法接受方才清江說的話,什麽不再給錢了,什麽…

“以前送錢來的是個女人,這回怎麽是這個家夥。”黃山嘀咕著,看向失神的秋生。

“要是累了的話,今兒個就到這吧。”

他站起身撐了個懶腰,隨手拿起石桌上幹癟的布袋,沒有一點份量,他楞了一下,裝作沒事一般,揣進了口袋。

“什麽破爛玩意兒。”

宴會結束也有段時間了,感覺又逐漸恢覆了往日的平靜,秋生在眾人面前的亮相好像引起了不小的水花。

“你怎麽來了?”

素娟打開門,門外的人讓她露出難得的欣喜表情,很快她就收斂住了,回過頭往屋內看了一眼。

“快進來。”

來人是素娟的好友,難得見一面,卻還要小心翼翼,不能露怯。

“我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真是有你的。”

這突然的“責怪”,沒有一個所以然來,素娟聽得稀裏糊塗的,不明白她說的什麽意思,一臉的疑惑。

“你還裝,前些時間黃山是不是帶著你去赴宴?”見素娟沒什麽反應,她接著說“可好多人誇你長的好看,真羨慕你呢。”

“啊?”素娟發出疑惑的叫聲。

“你不知道?”

“他沒跟說我說過這事,你說的宴會是?”

“奇了怪了,那那些人傳黃山帶了個漂亮姑娘去的。”突然話鋒一轉“他是不是外面找了人了?”

這大膽的想法就這樣堂而皇之的,毫無掩飾的被提出來,素娟慌忙捂住她的嘴。

“噓——別瞎說。”她看起來很緊張。

“我瞎說什麽,你嫁給他之後,有碰過你?我都替你看不過,要不跟他和離算了。”

“別說了!”

“你可註意著些你家男人,可別在外面偷吃,到時候把你趕出門去。”

“桂蘭你什麽時候來的。”老太太不知道何時出來,正朝著她們走來,剛才的話就這樣草草了之。

“來了有一會兒,老太太。”桂林回到。

“進來坐吧,站門口幹什麽。”老太太熱情招呼到“剛聽你們說什麽……”

“沒…沒什麽。”她緊張的看向素娟,素娟一個勁的搖頭擺手“哦—不了,我還有事,就只是恰好路過,這才過來找素娟說幾句話,老太太那我先走了。”她離開時急促,像是逃跑。

這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誰也都不傻,明面上保持著跟平日一般的狀態,卻留了個心眼註意著黃山的一舉一動。

在某一天,黃山出門後不久,素娟就找了個借口偷溜了出去,緊跟在他的身後。

他的車在西街停下來了,這裏都是些老房子,如果沒記錯這裏有他的房子。

素娟跟在他的身後,確保他進去,才躡手躡腳的從巷子裏探出身子,走了出來,跟她猜的一樣,這裏是黃山的一處老屋,很久沒人住這了。

她躡手躡腳的在門邊蹲下身子,腦袋貼在門上,想要聽清楚門內的動靜,下一刻屋內婉轉的女聲傳來,她的眼淚瞬間控制不住的落下。

戲聲將她哽咽的哭聲蓋住,她一刻不敢停留快步離開這裏,回到家中更是將自己鎖了起來。

越生氣卻越無奈,空蕩蕩的屋子顯得冷冰冰的,她早就應該想到的。

日子維持那種不平衡的平靜,感覺隨時會破裂一般,沒人敢去觸碰。

“有什麽事嗎?”

黃山回過頭,跟出門的素娟慌忙掩飾,在他身後不遠處停了下來。

“沒事,今天還回來嗎?”

“不了,估計要忙到很晚。”他的話聽起來冷冰冰的。

“好吧,那你別太累著了。”

“回去歇息吧。”

黃山對素娟說話的語氣總是這般的冰冷沒有感情,她早就習慣了,可是每次聽到還是會有些難受。

“站在幹嘛呢?黃山他走了嗎?”老太太杵著拐杖走了過來。

“走了,娘你怎麽過來了。”

“他老不回來,本想著替你說說他的……”

“沒事,生意上忙點好。”素娟這般說到,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突然她朝著門口走去。

但是一想到在那院子裏的女人,她抓胳膊的手越發的使勁,想要把她忘掉,可是……最終還是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這是要上哪去啊?”

“給他送點東西,他好像忘記拿了。”素娟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空信封,從老太眼前掃過。

這些天少了黃山的叨擾算是清凈了許多,雖說要靠那唱戲掙錢,但是每天都來誰撐得住。

秋生躺在亭子裏,耳邊是清脆的鳥鳴,偶爾幾聲低沈難聽的烏鴉叫聲。

許久沒有這般的清凈,竟然有些不適應,地面的涼意透過衣服傳到身上,恰好緩解了白日的燥熱。

咚咚咚—敲門聲的傳來,打破了此刻的寧靜,秋生並沒有打算去理會,只當是聽錯了。

緊接著第二聲傳來,很輕,叩擊聲響了兩下又停了下來,秋生這才不情願的坐起身子來,朝門口看去。

黃山進屋從來是不敲門的,他有院子的鑰匙,還有誰?……興許是哪家小孩胡鬧敲的也保不準。

第三聲很快就傳來,這幾聲間隔的時間有些久。

“誰!”

響聲戛然而止,像是被嚇到了一樣,秋生已經走到門前,隱約能夠聽到門外傳來窸窣的聲音,透過門縫能模糊看到一點。

門突然打開來,站在門外的是位女子,看年歲不過跟秋生一般大小,正謹慎的盯著秋生看。

“你是?”秋生指著她問到。

突然的開門顯然給她嚇到了,秋生有些抱歉,用這輕柔的女聲輕聲詢問。

她沒有回話,緊張和畏懼充斥著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向後傾靠。

這才仔細瞧清那人的模樣,算是個標致的美人,臉上沒有粉黛的修飾,看起來樸素。

身上那件寬大的旗袍顯得格外的顯眼,素色單一顯得陰沈,這讓她平白的多加了好幾十歲的感覺。

一揪平短的碎發在額前,那長發被盤起在腦袋的正後方,沒有什麽簪子點綴。

這身打扮跟現在的女子相比,顯得陳舊,像是上個朝代來的姑娘。

“黃山……”她支支吾吾的嘟囔著。

“你找黃山?那不湊巧今天他沒來這。”

她的眼睛時不時的會瞄一眼秋生,隨後便羞澀的別過臉去,這再看臉已經通紅。

“我找你……”

“我?”

秋生仔細的打量,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她,話還沒接著說完,她像是鼓足了勇氣,板正了身子,只是那眼睛還是不敢與秋生對視。

“我是黃山的正房娘子。”

秋生一楞,先前好像聽別人說過這事,可是黃山卻對她閉口不提,秋生看著眼前的人兒有些好奇在身上。

這尷尬的氛圍持續了片刻,“進來吧。”

秋生側過身子,示意讓她進屋,她看起來很拘謹,尤其是巷子裏傳來聲響的時候,她看起來好緊張。

“謝謝。”

她輕聲道謝,隨後走進了院子,秋生順手關上了門,她感覺特別容易受到驚嚇。

“你說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是黃山正娶的娘子。”

她不斷重覆著這句話,她努力的想要自己看起來強勢些,她試圖伸長脖子想要俯視秋生。

“我當然知道。”

“我看黃山經常忘記這裏跑,我想你…”

秋生算是明白她來這的目的了,他輕笑到,殊不知這笑聲讓素娟羞紅了臉。

“你笑什麽?!”

“你不會以為我跟黃山有關系吧。”

被戳穿的她,顯得局促,她忙擺手想要掩飾,最後她說到,“是又怎樣!”

秋生轉換了聲音,這聲音還真有些久違了,溫柔的男生傳到她的耳朵裏,方才的羞愧愈發的嚴重。

“我是男的,別多想。”

她楞了有一會兒,才驚叫到“你是男的!?”她將信將疑的問到,直到秋生點頭她還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放心吧,硬要說我跟黃山的關系,也只能是債主的關系。”他接著說到,“戲園欠了他錢,把我抵押在這了,他來這無非是聽我唱戲,我掙點我贖身的錢而已。”

聽到他的解釋,她明顯的松了口氣,秋生走進屋子裏拿出茶壺來,替她倒上了一杯。

“可是你為什麽打扮成女人的樣子?”

“這個說來話長了,因為一些原因,不完全跟他有關系。”

秋生並沒有打算跟她解釋太多,只是這般敷衍了事,微涼的茶水恰好能夠入喉。

“為什麽從未聽黃山提起過你?”

秋生的發問,讓稍微放松的她又緊張起來,愈發的尷尬,她支支吾吾的半天回不出一句話來。

“我……”她看起來好難過的樣子,秋生已經不忍心接著問下去了。

她整個人像是洩氣的皮球一般,看起來無精打采的,鳥鳴在此刻聽起來有些聒噪。

“聽說前些天他帶你去赴宴了?”

她這像是興師問罪一般,一下子負罪感就湧了上來,秋生有些尷尬。

“他說讓我陪他去,要是知道有你,我才不會答應的。”

“沒事,沒事。”越是這麽說,秋生越是對黃山感到氣憤。

“他可真是個爛人。”秋生有些看不過去,開口直接罵到,好在黃山不在這。

“別……別這樣說。”她說的卑微,“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怪他。”

沈默,尷尬,就連那籠子裏的鳥也不再叫喚——

這才沒坐一會兒,她便急沖沖的站起身來,朝著外面走去,秋生趕忙跟上。

“這麽快就走?”

“嗯。”聽起來有些遺憾,她勉強撐著笑顏,“我只能出來一會兒,抱歉了。”

“我還會再來的。”出門時她再次道謝,所有的一切都很得體,很符合規矩。

“麻煩你不要告訴黃山我來過。”

“好。”秋生的爽快,讓她有些懵圈,簡單的幾句便離開。

這不過是一個個小小插曲,黃山這家夥真是爛透了,秋生這會兒是這麽看的。

唱了也快一個月的時間了,估摸著也唱了二十幾出的樣子,再加上前陣子戲園裏送來的錢。

“戲園還欠多少錢?”

唱完一出的秋生,站在那裏突然想起這件事。

“一千六百大洋。”

“怎麽會?你不會亂算賬吧!”

一個月前聽到的也是這個數字,難免不懷疑這家夥偷偷扣錢,秋生有些不滿,質問到。

“我已經唱了快一個月了,加上之前的錢,怎麽還是一千六百大洋!”

秋生的話剛說完,黃山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幹癟癟的錢袋子扔在了桌上,輕飄飄的,看來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黃山長嘆一口氣,同情的看向秋生。“沒想到你在戲園裏也就那樣,這是上個月和這個月送來的錢袋子。”

“都是空的,別看了。”黃山接著說到,省的秋生再去翻看。

“戲園已經兩個月沒有送錢了。”

黃山撐了個腰,隨手塞了點吃食到嘴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怎麽會?不是明明說好了嗎?之前不也有送來錢嗎?”

秋生一直以為清江那次說的不會再送錢來,只是騙他的一面之詞而已,誰曾想……他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我不是角兒嗎?”他呢喃著。

“那也是以前的了,你那位置空出來了,總會有人替上去的,當然…”

註意到秋生變化的臉色,黃山的話戛然而止,走到秋生面前。

“這樣吧,反正今天沒事幹,帶你去趟戲園吧,別到時候又說我騙你什麽的。”

黃山隨手將褂子披在身上,徑直朝著門外走去,回過頭示意秋生跟上。

小院子的門關上,秋生失神,望著窗外一點點向後退去的景物,失落,無助?

離開戲園的時間也有些久了,久的自己都快忘了,快半年了吧?現在也無所謂了。

一路上秋生愁眉難舒,望著窗外,那可能是最壞的結果,他嘆著氣。

“到了。”

西街的熱鬧跟往日一樣,反倒是顯得戲園冷清些。

“下車吧。”

秋生被黃山攙扶著從汽車上下來,微微躬身。這一身與周遭的那些人顯得格格不入。

一身素色的修身旗袍,頭頂帶著一定禮帽,還是黃山叫戴上的,這會兒功夫還不忘叫他換身衣裳。

秋生從車上下來,身旁的人力車在街上跑著,偶爾有那麽一輛汽車在人流中出現從他身邊經過。

不遠處就是戲園,門敞開著,這會兒正開門做生意,門口的夥計熱情的招攬著,不過看起來進去的人少之又少。

沿街的商鋪正叫賣著自己的商品,好不熱鬧,靠近些戲園,依稀能夠在嘈這雜的聲響中聽到弱弱的唱戲聲。

形形色色的人從門口走過,卻沒有人駐足停下,甚至連回頭張望的人都沒幾個。

“走吧……”

“爺幾位?”

見二人朝著戲園而來,迎客的小廝一下子熱情的迎上,這人面生應該是新來的。

“兩位。”

“兩位爺稍等,這就給您二位安排位置。”

耳邊是有些陌生的聲響,闊別已久這裏的一切只感覺熟悉,戲園裏的陳設也只與當初變了些許。

黃山交了錢,兩人被晾在門口片刻後,那小廝才屁顛屁顛的跑回來,招呼他們過去。

“倆位爺裏邊請。”

進到戲園裏,秋生的胳膊被黃山突然挽上,這荒唐的舉動讓他有些膈應。

“你幹嘛!”試圖將手抽回來,黃山拽的很緊。

前面的小廝好像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好奇的偷摸回頭了好幾次。

為了不引人註意,秋生只好尷尬的回以微笑,隨後低下頭,順應著黃山來。

“這家夥看起來是新來的,沒認出你來啊。”

黃山的話從頭頂傳來,很小聲還有些含糊,是在笑話自己嗎?秋生瞪了他一眼,很快,耳邊唱戲的動靜越來越清晰。

“這唱的什麽?”

二人坐到了前排的位置,這裏能夠把臺上的人看的一清二楚,黃山這才剛坐下就看起來不耐煩了。

那唱段為何從未聽到過,還有……秋生小聲嘀咕著,這琢磨著那詭異的唱段,忽然眼前多了些許人。

不大的戲臺跟以前一樣破舊,一頂紅轎子卻格外的顯眼,放在那戲臺正中的位置。還有站在那一板一正唱戲的人——清江。

“二位喝點什麽,我們這有……”

話還沒說完,黃山就不耐煩的趕他離開,隨手給了些錢交代他不要再來打擾。

“聽說那人是這裏新角兒,叫什麽來著……”

秋生沈默不語,盯著戲臺上的一舉一動,並不是留戀那角兒的位置,只是……他深吸一口氣,覺得胸口煩悶。

秋生不再去註意那戲臺上唱的是什麽,他側過頭微微低下,耳邊是客人的談笑聲,現在只覺得心煩。

“我打聽過了,戲園的營收不算太好,但是交上月錢還是夠的,雖然緊吧了些。”

大家夥各司其職,戲園也照常營收開張做生意,他長舒一口氣換了個姿勢坐著。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不送錢去了,明明早就說好的,秋生越想越郁悶。

戲唱了有一會兒了,他坐在那如坐針氈,戲臺上唱的戲也沒聽進去,秋生陰沈張臉,黃山這家夥還舔著個臉湊了過來。

“怎麽?這回該信了吧?”

“走吧……”秋生突然站起身來,不顧黃山什麽反應,自顧自的朝著戲園外走去。

“你走這麽急幹什麽!”黃山追了出來。

“心煩,回去吧。”

他沒有過多的說下去,張望了下四周,“等一會我去把車叫過來。”

把秋生一個人留在戲園的門口,周圍全是人,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響,但是他顯得孤獨無助。

“秋生?”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才從自己的小小世界裏面走出來,茫然的回頭找聲音的來處。

“清江?”

戲園裏的唱戲聲不知道何時停了下來,這家夥臉上的妝還沒卸掉,身上還穿著戲服。

“真的是你!”他裝作驚喜的模樣,上下打量著秋生,客套的說到,“你這打扮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你。”

“怎麽?一個人來的?”

“跟黃山——”

聽到黃山的名字,清江的臉色轉變的極快,剛才好熱情的笑呵臉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我就說嘛,戲園不給送錢他怎能放你回來?”

看來他先前說的是真的,他看起來很得意,上前搭在秋生肩膀上拍了拍。

“戲園沒什麽錢了,客人你也是看到了的,要是再想要出來捏,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也瞧見了,現在戲園裏好像不太需要你了。”

清江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極其的輕蔑,幾乎是用俯視的看著秋生。

“我現在是戲園裏的角兒,你瞧戲園裏沒你照樣轉。”

“我看你這打扮,不如去……”

“真煩人,你這張嘴唱戲不怎麽樣,說三道四的還挺在行,把你扔那跟狗對吠,我覺得不錯。”

秋生實在忍受夠這家夥的自大了,把這段時間壓抑的情緒,一股腦的發洩在清江身上。

他懵了,臉色變得逐漸難看,秋生也不服輸瞪了回去。

“收斂一點你的氣焰,不然你可能很快……”

“你胡說八道!”秋生的好心告誡,他把他當做挑釁,像個跳梁小醜一般。

“你也就嘴硬,真還以為現在自己還是角兒是吧?我告訴你,你現在連個屁都不是!還還……”

這時黃山的車已經開了過來,清江瞥見了黃山,接下去想要罵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悻悻離開,還不忘瞪一眼秋生。

“給我等著!”他咬牙切齒的說到。

“剛才那人是……?”

“我們走吧!”

秋生不想回黃山的話,自顧自的坐上了車,一路上沒有說更多的話。

車剛停穩,秋生就先一步跳了下來,一路上陰沈個臉,從戲園出來時那樣了。

“等等我!你走慢點。”

黃山緊跟在他身後,捉摸不透這家夥的脾氣,秋生只顧著一個勁的朝著院子的方向走去,一刻不停。

很快他猛地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黃山喘著粗氣扶在門邊,這會兒秋生已經進屋去了。

屋內傳來叮鈴哐啷的動靜,黃山坐在石桌旁緩勁。

“你在屋內倒騰什麽呢?”

話剛說完,秋生這家夥就殺氣騰騰的走出來,手裏好像攥著什麽東西,朝著黃山走來,像是要打一架。

“你幹嘛?我可沒招惹你。”

秋生突然擡起胳膊來,舉到黃山面前,他下意識的向後靠躲閃。

“給你!”

他的手攤開來,一只破舊的簪子靜靜的躺在他的手心裏,黃山瞥了一眼,他的手朝著他靠了靠。

“這是什麽玩意兒?”

“簪子,盛安說是西洋貨能值點錢,我抵給你。”

黃山半信半疑的用手拈起簪子,看起來很嫌棄,上下打量著也沒看出什麽特別的。

銅制的簪子,上面一點簡單的花紋裝飾,沒有珠寶什麽的點綴,普通到不能普通,黃山還以為秋生拿錯了。

“他跟你說可以賣多少錢?”

“二十個大洋。”

當聽到二十個大洋的時候,黃山忍不住大笑,“二十大洋,他可真敢說。”

秋生又氣又惱,從他手中奪回簪子護在手裏,看起來很珍惜。

“你笑什麽,這是洋貨。”

黃山穩住自己的情緒,坐了下來,“你去外面看看洋貨還值錢嗎?”

秋生當然不懂這些,經商的東西更是一竅不通,黃山看他一臉無知的樣子,接著說到。

“現在洋貨可比那些本地的玩意兒便宜的多了,你往前倒騰個幾十年興許還能跟你說的那樣值錢。”

黃山從秋生手中取過簪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戲謔的說到“也就盛安那家夥能送這玩意。”

“你什麽意思?”

“這玩意在這頂多值個十洋角?這運到外面去價錢不知道翻了幾倍。”

他看秋生一副緊張模樣,盯著他手中的簪子,把玩了一把便還給了他。

“這家夥光吃虧,做個生意還賠本。”

黃山笑話著盛安,那人傻錢多的行為,“別護著那麽緊,沒人和你搶那破簪子。”

“唉,你別瞧盛安那家夥人模人樣的,說著一些聽不懂的洋文,骨子裏還是喜歡這些舊玩意。”

“那你說這簪子你多少錢收,值多少。”

“頂多十洋角。”

“太少些吧。”秋生猶豫了,握著簪子的手松了松。“讓我再想想。”

“過了這村可沒這地了,過兩天五洋角我還能考慮考慮。”

等會也就幾分鐘的功夫,黃山就有些不耐煩的催促到“你那簪子還賣不賣了?我可沒功夫在這跟你耗。”

“賣——不過你那價格太低了些。”

“十個大洋我收了,再高你不賣我就不管了。”

秋生也明白了這簪子不值錢,這價格能買不知道多少根這樣的簪子,黃山看出他猶豫了,直接扔了個錢袋在桌上。

“這是這段時間唱戲的錢,加上你那簪子的錢,一共五十大洋,我放這了。”說著他背過身去等秋生做決定。身後傳來簪子放下的聲音,等他轉過身時那錢袋還依舊放在桌上。

“你怎麽不把錢拿走?”

“算是還你的錢,你記好賬,可別少算了。”

“這錢算你的工錢,你拿多少都算你的,至於多少事還我的,照你說的算,你要全還我也行。”說些伸出手朝著錢袋而去。

“等等!”秋生及時叫住了他,迅速的拿起錢袋,思慮了片刻取出了三枚大洋,其餘的扔了回去。

“四十八塊大洋你點點。”

黃山壓根沒點就收了起來,隨後拿起簪子就離開了。

“怪人……”

宴會結束也有段時間了,生活趨於平靜,那簪子賣給了黃山,也算是斷了念想,至於盛安,那時開始已經沒有了消息。

枯燥,乏味……每天在那小小的亭子裏面唱著老舊的唱詞,黃山那家夥好像樂此不疲,估摸著他只是想要折騰秋生吧。

不知道這幾天怎麽回事,黃山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但是秋生看向他時,他刻意回避,是有什麽事瞞著不成?

黃山坐在那裏,身子向後傾靠,目光時不時落在秋生身上,讓人不適,還有那時不時發出的冷哼聲。

“你笑什麽?”

秋生實在忍受不住他這副態度,索性停了下來質問到。

“沒什麽,就是感覺好笑。”

他站起身來,身子一搖一晃,像個地痞流氓一般朝著秋生走來。

“前兩天盛安來找我了。”

他的話總是說一半,吊著人的胃口,他好像很喜歡看秋生這副生氣卻還要容忍的樣子。

“他拿了兩千大洋給我。”

“他拿錢給你關我什麽事。”

“他說這錢給你‘贖身’,叫我給你放了。”

“你收了那錢?”秋生下意識的問到。

“當然沒有,我又不傻。”逗弄到了秋生,他露出得逞後的笑,幸災樂禍的坐了回去把玩著桌上的茶碗。

“拿了那錢,到時候叫家裏人知曉,還要我還回去,我嫌麻煩。”

“我說…”他故意拉長了聲音,“你跟盛安到底什麽關系啊?”

“尋常朋友。”

“尋常朋友而已嗎?我只是好奇你們兩個的關系,別那麽緊張。”他目光重新落在秋生身上,“他可從未對朋友如此慷慨解囊過,我記得你跟他認識的時間好像也沒多久吧。”

這兩千大洋對於盛安來說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突然想到他那日說的替自己想想辦法…

黃山還想要接著說些什麽,下一刻秋生已經從亭子裏跳了出去。

“上哪去?”

黃山嘴上這麽喊著,可是身子卻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秋生快步離開那院子。

這裏是一片二層的洋樓,周圍一片都是富人區,秋生照著先前記憶裏的樣子找著。

門口的院子裏花開的正艷,站在門前,秋生猶豫了片刻,這麽來是不是顯得唐突,上下打量自己的這身打扮。

“姑娘你找誰?”

秋生沒註意到門內站著的人,一身簡單得體的衣裳,看歲數五十左右,卻一副精神氣。

“我是這家的管家。”他自我介紹到,秋生有些尷尬的整理自己的衣裳。

輕柔的女聲回到“我找盛安。”

那人上下打量著秋生,像是審視,片刻後他幾乎沒有思索的回絕到。

“少爺有事在忙,姑娘你請回吧。”

他說罷轉身準備進屋,他的眼神中透露的嫌棄和鄙夷是根本藏不住的。也是這副打扮看來…

“等等。”

“可還有什麽事嗎?”

秋生收回手,思慮的一會兒,“麻煩告訴他一聲,是黃山叫我來的,說有事找他。”

見他楞了片刻,看來有希望,秋生接著說到,“我叫秋生,不會耽擱太長時間。”

“請稍等。”

不一會兒那管家模樣的人又從屋子裏面出來了,大門被打開來。

“跟我來吧。”

屋內的陳設跟外面天差地別,外面的雙層小洋樓,一股西洋風味,屋內卻如同中式的大宅院。

“少爺,人帶到了。”

秋生被帶到了二樓的一處房門前,聽到裏面的應允聲,管家側身給秋生讓出一道。

“請吧。”

門打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還有一絲沈木的香氣。

一旁的書架上擺放整齊的擺放著書籍,四書五經,正對著門口的是一張大書桌。

“秋生?”他看到來人有些驚訝,隨後興奮的朝著秋生走來,“你怎麽來了?是黃山把你放了?”

他跟在外面見到的模樣,判若兩人,秋生搖了搖頭,“這這樣……”他有些失落的回應,拉著秋生的手朝著屋內而去。

“也是沒拿錢怎麽可能把你給放了呢?”

他自嘲自己的‘愚蠢’,秋生張望著屋內的陳設,古樸簡單。

“你前兩天去找黃山了?”

“嗯。”他毫不避諱,他松開秋生的手,坐回到書桌前,“我給他兩千大洋,他沒要。”

“我不是答應過替你想想辦法嗎?”他看向秋生。

“正巧你來了。”他從一旁的匣子裏取出兩張銀票,朝著秋生來。

“你拿著這錢給黃山,這樣你就不用再留在他那裏了。”

他將銀票往秋生手裏塞,秋生的手捏的死死的,就是不肯要。

“你這是幹什麽!”

他有些生氣了,最後那兩張銀票被塞得皺皺巴巴的,秋生索性將手背到了身後。

“這兩千大洋你拿著不好嗎?”

“那錢是戲園欠的,不是我欠的,我只不過是戲園抵押的東西而已。”

“那又有什麽不一樣的!?”盛安不解他在倔犟什麽,這有什麽區別,這兩千大洋給誰不都一樣?

“我現在給黃山唱戲,唱一場他給我一個大洋,加上戲園每個月都會送來錢,很快。”

秋生沒有告訴他戲園已經沒有再給過錢給黃山,至於剩下的錢只能靠他自己,他眼神堅定的看著盛安。

“何況這兩千大洋對你來說也不是小錢,我們只是尋常朋友而已,還不至於。”

秋生都這般言辭拒絕了,盛安若是再這般執拗下去,也只能是鬧個僵,他不情願的將銀票收了起來。

“你不是說過不想唱戲了,想去外面看看嗎?”

秋生點點頭“我怎麽可能會忘記這件事呢?”

“過兩天我又要出門了。”

在不經意間又聊到了傷感離別的話術上,秋生心中一顫,這一別又不知道何時再見。

盛安接著說到“本想著你已經不在戲園裏,他再把你放出來,便想著讓你跟我一起去…”

“那你等我攢夠了錢,你再帶我出去瞧瞧也不遲。”秋生向來樂觀,他微笑著看著盛安先一步說到。

“可是……”

“放心吧不用擔心我的。”秋生樂呵呵的,跟個沒事人一樣。

“那可說好了。”

秋生點點頭,簡單的幾句話,就只是如同多年未見的老友,幾個眼神便能訴說很多故事。

太陽慢慢落下,離開的時候也要到來,為什麽總喜歡在這時候離開,可能想要跟那太陽一起回到那另一邊休息吧。

“盛安…”

離開前秋生突然停了下來,語氣很輕緩,他慢慢的回過身,看向盛安。

“你跟我真的只是尋常朋友嗎?”

秋生的問題很奇怪,讓盛安不知如何回答,他沈默了,尋常朋友?他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

“算是吧…應該……”他的語氣很不肯定,眼神意味深長。

秋生看他一副尷尬的樣子,莞爾一笑,很輕松卻很沈重,他緩緩回過身。

“玩笑話而已,等著我去英國找你吧。”

悠揚的聲音,伴隨著落日的餘暉,金色的陽光下,那身影慢慢拉長。

哼唱著初識時的調子,回想著那段過往,一切都是那麽平凡,那麽美好。

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頭發被解開披在身後,沒有一點規矩,身姿也逐漸婀娜起來。

“真好—”

生活有了盼頭,不再那麽枯燥陰暗——

盛安前幾日悄悄的離開,沒有一點消息,沒有想象中難舍難分的分別,沒有傷感。

在那小小院子裏的唱戲聲響也逐漸變得輕快,先前那枯燥的唱詞,此刻也變得有趣起來。

“什麽事這麽高興?”

“要你管!”秋生沒好氣的回到。

“我管不著,是——”

說著黃山拿出一個錢袋扔在面前的石桌上,一聲悶響,裏面看來是裝了不少錢。

“這總管的著你了吧。”他神氣的說到。

“這是你這段時間唱戲的錢,一共一百五十大洋,你點點。”

他把錢袋推了過來,秋生拾起沈甸甸的,裏面發出大洋碰撞的聲響,他從裏面撿出了十個大洋收了起來,其餘的還給了黃山。

“一百四十大洋,減去先前的,還少…還少一千三百大洋。”

黃山清算了一筆賬,將錢袋收了起來,調侃到,“你再唱個一年半載的就夠錢了。”

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子,秋生坐在亭子邊的欄桿上,翹著腿好不愜意。

從盛安家回來的日子,好像變得輕松了許多,雖然還是在這小院子裏按部就班的生活著,但起碼也有了盼頭。

“打你從外面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黃山八卦的湊了過來,“盛安那家夥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沒次你跟他說完話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不懂——”

秋生無語的白了他一眼,“跟你有什麽關系,怎麽這麽喜歡聽別人的閑話。”說著轉過了身子。

屋檐下的鳥輕聲叫喚了幾下,陽光正好,小風吹拂過臉龐,秋生輕快的哼唱著調子。

“我說你到時候還回那戲園嗎?等攢夠了錢。”

秋生睜開眼,有些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以前的話必然是是,可是現在…

“誰知道呢?”他打趣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那要不然…”

黃山那嘴巴這會兒可真管不住,還想繼續胡說八道,秋生就直接了當的打斷他。

“你怎麽成天這麽清閑,沒事做嗎!”秋生接著吐槽“我瞧別個做生意的沒個清閑時候,你倒好。”

“手裏還有五六個鋪子,還有些掙錢的勾當,我現在有的可是時間。”黃山甚至有些得意。

“那你借我些錢吧。”秋生開玩笑的說到。

“你說借多少,不過說好到時候可要還。”

“小氣,就先借兩萬大洋吧!”

這個數字一說出來,就連黃山都震驚了,“多…多少?兩萬大洋,你到時候還的起嗎?”

“掙錢了就能還了。”說的到輕巧。

“你這要做什麽營生?”黃山也是好奇。

“租個船,跑南洋,西洋的,捯飭點貨。”他說的輕快,看黃山一臉鄙夷的樣子,秋生想要捉弄他一番。

“你不是說那西洋的貨拉到這賣的便宜,這裏的舊貨拉去能賣上價嗎?”

“我想快點掙上錢,省的看你這張討人厭的臉。”秋生站了起來,半個身子露在陽光下,好溫暖。

“這開船做生意可沒你說的那麽輕巧。”

“現在碼頭歸官家管,沒點關系可不好弄。”黃山一本正經的說到。

“真無趣。”

這話題突然變得無趣起來,秋生也沒了興致跟他討論下去。站起身來在亭子裏踱步,手指拈花,嬌俏可人。

天氣正好,可不想一天的心情就這樣被糟蹋了,秋生瞥了一眼黃山。

“我累了,你自己在這待著吧。”說罷自己回屋,把黃山一人晾在院子裏,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離開的,等他出來時已經空蕩蕩了。

秋生只當是隨口那麽一說便過去了,至於黃山嘛……他有自己的打算,生意人的腦袋秋生哪能明白。

“這不是黃山嗎?什麽風把你這大忙人給吹我這來了。”

見黃山四爺難得的露出了‘喜色’,站起身作勢要迎上去,這哪敢啊。

“不勞煩四爺招待。”說著先一步攔住了他。

“近來忙些什麽,也不來我這坐坐,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吧。”

四爺按照老一套的招待辦法,倒了一杯茶水遞了過去。黃山時不時瞄一眼四爺,看來是有事。

“這麽緊張幹什麽,有什麽直說便是。”四爺也不寒暄了,直接點破。

既然四爺都這麽說了,黃山也不磨嘰了,開口說到“我來事想跟您商量點事。”

“都是自家兄弟,但說無妨。”

“我想弄幾條貨船。”黃山放低了身段,“不過碼頭那邊的事我有些難辦,這不想到了您嘛……”

四爺呵呵幹笑,沒有馬上回應,看起來有些犯難,咋舌到“這倒不是什麽難事,只不過……你要那船運貨?”

“倒也不完全是,想著弄些這裏的舊玩意兒什麽的拉去西洋那邊倒手賣掉,聽說能掙來些錢。”

“你也是知道的,那些船行的家夥破事最多了,什麽什麽規矩,你也懂,都是生意人……”

四爺一點,黃山也是個聰明人當然懂,隨後應和到,“當然不能讓四爺您白幫忙,那貨船的錢當然會分四爺您一些,要是以後四爺有什麽要幫的,我二話不說絕對答應。”

黃山的回答很直白,四爺樂呵的笑了幾聲,這事算是有著落了,四爺身子向後靠去,長舒一口氣。

“行吧,過兩天我找個碼頭的夥計去幫你安排安排就是了。”

“那先謝謝四爺了。”黃山照著規矩將錢袋偷摸塞在桌下,輕敲兩下桌子示意。

四爺瞥了一眼,也沒說什麽,生意上的事情談完了,黃山起身就要走,四爺突然叉開話來,說到。

“先前你不是說養了百靈?”四爺招呼下手送來自己的鳥籠。

“你看我前些日子剛養的鳥。”

先前為了迎合四爺的喜好,他倒是養了一只,現在就丟在院子裏,沒再去管過。

“四爺你這鳥品相好啊,漂亮。”黃山裝模作樣的觀賞了一番。

“是吧,手下人說是從外面帶進來的,上次瞧你那百靈還挺好,怎麽也不見你帶出來?”

“哦~不巧,我放家裏了,生意人東奔西跑的總不能隨身帶著,這樣,四爺我過兩天帶您去我那看。”

“行啊,我可等著。”四爺倒是客氣也不拒絕。

說罷黃山微躬著身子,向後退了出去。時間又過了幾天,秋生正在院子裏餵著鳥,突然門被推開,更確切的說是被撞開的,隨後沖進來兩人,人高馬大的,站在門兩邊。

秋生沒見過這陣仗,不知如何是好,傻楞楞的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還沒等他弄清情況,門外傳來鳥叫聲,身著長褂,頭戴一頂小帽的人提著鳥籠從外面走了進來。

秋生小心翼翼的偷摸瞄了一眼,一股瘆人的感覺襲來,讓人不寒而栗,這人臉上雖然掛笑,可是為什麽讓人覺得冷呢?

黃山的笑聲緊跟著傳來,他幾乎是扶著那人進來的,看起來很卑微,他一眼就看到發楞的秋生站在那裏,靠了過來。

“這是誰?”秋生小聲問到。

“四爺。”

這名號他當然聽過,以前戲園算是他的地盤,可是從未見過他本人,秋生忍不住再瞧了兩眼,正好被他逮到。

他微笑示意,一舉一動客氣,讓人捉摸不透,他將鳥籠遞給了旁人,隨後不緊不慢的朝著秋生走來。

“這位是黃山的夫人吧。”

秋生有些尷尬,好在黃山解圍,“這是我請來唱戲的,四爺您這邊坐。”

黃山引著四爺到那張石桌旁坐下,“還不去準備準備。”

聽到黃山的話秋生可算是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回到屋子裏,換好了平日裏唱戲的裝扮,謹慎的站在亭子中,眼睛時刻提防著四爺的一舉一動。

他的名號在城鎮裏並不好,可以算是惡霸一般的存在,少有人見過他的臉,“笑面虎”再好不過的形容。

“這就是你之前說養的鳥?”

四爺意有所指,那折扇輕點膝蓋,指向了秋生,黃山在一旁有些為難,不過臉上露出的諂媚的笑,生意人那套假把式不過如此。

秋生禮貌作揖,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戲,唱段是隨意挑選的,反正黃山那家夥從來不會在意這些。

四爺閉上眼睛,享受著這愜意時刻,不過那一點點小動作還是讓人提防著的。

他身後站著兩人,膀大腰粗一副練家子模樣,是怕有人害四爺不成?

“這聲音還挺不錯,你不是養了只百靈?在哪?”

黃山指著一旁屋檐下的鳥籠,隨後取了過來,那鳥也是給面子清脆的叫喚了兩聲,四爺難得露出真笑來。

“看來養的不錯。”

四爺拿著細木棍挑逗著籠中鳥,受了驚嚇的鳥在籠子裏躲閃,發出幾聲鳴叫,平日裏嚴肅的四爺,此刻發出幾聲笑來。

“你跟我說的那船的事,我已經安排手下的人去辦了,估摸著還要個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要是急的話,我再去催催。”

“不急,不急。”

“放心就是後面的事,安排夥計來就行。”

“好。”

秋生沒有聽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麽事,不過看黃山那股子殷勤的模樣,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吧。

黃山這家夥最近好像很忙,來的次數也少了許多,難得的清凈,但是少了那幾個大洋。

秋生慵懶的靠在亭子的柱子旁,身上的衣服微微松開,籠子裏的鳥蹦跳好不歡快。

吱——身後的門被推開了,好了這清凈時間這麽快就結束了,秋生挎著張臉轉過去。

黃山從門外走進來,身旁五大三粗的家夥,皮膚黝黑,看那衣服,不像前幾天的四爺那樣,是個幹力氣活的家子。

兩人好像在說著什麽,秋生站起身來,那人好像也註意到他似的。

見黃山沒有理會,秋生回到屋裏去準備一會兒唱戲的家夥事。

有些奇怪,總感覺有視線跟在自己身後似的,秋生回過頭,是剛才進門的那人,毫不避諱,色迷迷的,讓人生嘔。

“四爺交代的事情辦妥了嗎?”黃山不像對四爺那般卑微。

“黃老板你放心便是,碼頭的事你交給我就行,那船的事情我這幾天正幫忙辦。”那人拍著胸脯保證。

秋生恰好從屋內出來,寬松的戲服,臉上粉黛微微修飾,恰到好處,他的眼神徹底挪不開了。

“沒想到黃老板金屋藏嬌啊。”

這突然的話,黃山真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能尷尬的回笑,本來不想帶他來這裏的——

“那貨船的事加緊些。”黃山轉移話題到。

秋生哼唱著,那人眼睛粘絲一般,讓人很不舒服,秋生勉強著唱完這一出,便匆忙離場。

門關著,過了許久外面沒有動靜,秋生才重新出來,想想還有些惡心。

黃山好像在刻意的回避秋生,雖然每次都是當著他的面談事情,可是聲音卻很小,不免讓人好奇。

唉~這消停日子還沒過幾天,這回又是那個五大三粗的家夥,想起上次看自己的眼神,到現在還覺得惡心。

這次還是跟著黃山一起來的,不一樣的是那家夥自己還帶了兩人,站在院子門外。

兩人商談著生意上的事,那人眼睛是不是又落到秋生身上了,汗毛而立。

“我先去準備下。”隨便找了個理由開溜。

“碼頭的事——”

“今天不談這事。”

見黃山有些不願意了,他才勉強說到,“都辦好了。”

從落座開始,那人的目光寸步不離,讓人難受,隱約間好像看到他的奸笑,秋生提防了個心眼。

唱了一會兒,只見門外早就等著的那人此刻突然走了進來,是跟著“大彪子”來的,只見他徑直朝著黃山走去。

秋生提了個心眼,註意著那人的一舉一動,兩人眼神示意,隨後在黃山耳邊說了些什麽。

那人說完就出去了,黃山緊跟著也站起身來朝著外面走去,走到門口就再也看不到了。

秋生不免緊張起來,尤其是黃山站起身時,那人不懷好意的目光。

“我說那麽我們停一下吧。”

還沒等秋生想好對策,他就已經站起身來,眼神色迷迷的緊盯著秋生的身子,上下打量。

一步,兩步在亭子前算是停了下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秋生也不再接著唱下去,緊盯著。

他跨過亭子的欄桿,直沖秋生而來,他靠近一步,秋生往後一步,下一刻手已經被他緊緊抓住。

“這樣不太合適吧。”秋生忍著劇烈的不適感,別過臉嫌棄的說到。

“這有什麽不合適的,你情我願的。”

他甚至將秋生的手拽去,在他的臉上摸著,一臉享受的模樣。

“你也知道的,我是四爺手下的人,你跟著黃山不如跟著我。”

“是嗎?我不這麽覺得。”秋生好不容易將手抽回,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臉已經垮了下去。

“你那離我遠些嗎?我還要繼續唱戲。”

他似乎根本不去理會秋生的話,那色迷迷的眼睛像是焊在秋生身上似的,手又從他的腰間往上。

“不用裝了,你們唱戲的不都這樣嗎?”

他的汙言穢語,不堪入耳,秋生想要掙脫開,可是力氣哪比得過他。

“一會兒黃山就回來了。”秋生想著能夠讓他松手,沒有用。

“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他早就算計好了,從上次開始。

他不顧秋生的反抗,一把從身後將秋生環抱住,手越抱越緊,能夠感受到那令人惡心的呼吸在靠近自己的脖子。

“放手!”

在這時秋生還是刻意讓自己保持女人的聲音,不停的掙紮的。

掙紮好似讓他愈發的興奮,下一秒身上的衣服被他撕扯開一個口子,秋生慌忙拽緊,隨著擡腳一踢,兩人拉開了些距離。

“媽蛋,裝什麽?”

“你們這些賣藝的有什麽好裝的。”

粗鄙的話從他口中一點點吐露,他也不再裝下去,眼見著就要撲上來了。

黃山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一拳頭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落在他的臉上,他哀嚎著看起來很痛苦,踉蹌了幾步單膝跪在地上,用手撐著身子。

“你在幹什麽!”

黃山快一步攔在秋生面前,怒氣沖沖的,拳頭已經攥緊,只等著下一拳落下。

他哀嚎了一會兒,才勉強松開手,看來剛才的一拳不輕。

“黃山你有種!”

“畜牲玩意!”

“你那生意還想不想談了!”他揚言威脅。

“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打死。”說著舉起拳頭朝著黃山而來。

劍拔弩張之時,“夠了!”

秋生一聲怒吼,馬上撞上的拳頭停在半空,一塊大石頭重重的砸在他們面前。

“要打滾出去打,誰再動手我就拿石頭砸死誰!”

不能說完全沒有,至少都把拳頭收了回去,秋生因為生氣而不斷起伏的胸口,那眼神保不準真能幹出這種事來。

“你給我等著黃山!呸。”那人不服氣的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這才離開。

這場喧囂的‘戰鬥’告一段落,亭子裏一片狼藉,撞碎的茶碗,滾落的石頭。

秋生拽著自己的衣服,淩亂的頭發也顧不上打理,方才的一切只能讓人心煩。

“沒事吧?”

“沒事——”

“你剛剛為什麽不跟他說你是男的?那不就沒這事嗎?”

黃山關切的話還沒聽清楚,數落的話卻接踵而至,秋生楞神瞥向了黃山。

“你以為都跟你想的那麽簡單不成?”

“這有什麽,他總不能對一個男人下手。”

秋生盯著黃山的眼睛看了許久,才確信他是真煩什麽都不明白,他喘著粗氣,看來是真的累了。

“你與其在這問我為什麽不告訴他我是男的,還不如關心關心你生意上的事,那一拳頭我看的可不輕。”

秋生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手垂了下來,衣服被敞開著,他緩緩轉過身去。

“我累你,一會兒你收拾完就走吧。”

大門關上,一切都恢覆了想象中的安寧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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