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

高二那年，我在斑駁的樹影裏，望向泥濘的角落，那裏竟然繁花似錦，我向那裏走去。

我想，從石縫中生出的花，遲早也能開滿全城。

花瓣鮮艷又璀璨，是世界濃墨重彩的一筆，卻伴著傷痛。

我喜歡的人，是京城出名的舞蹈演員。

那年，對比同齡人，他顯得無比清瘦，只是背脊挺得筆直，活像一棵小白楊，黑色柔軟的發落下，遮住他的情緒，墨黑色的瞳眸微微閃著光，破碎而堅韌。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學校荒廢已久的舞蹈教室裏，在蒙上厚厚的一層灰塵的鏡子前，他的汗水隨著發梢落下，濕漉漉的黑發有些狼狽的貼在臉頰。

初遇，似乎算不上很美好，但我卻清醒地記住了他。

在廢墟裏舞蹈的白楊樹，奇怪的描述，但我覺得很貼切，便再也沒有更改過對他的印象。

“那個，你好。李老師說元旦晚會你們班的同學不想讓你上…”

這是我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而全班抵制他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學芭蕾舞，平時沈默又溫和，低眉順目的樣子讓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生憤恨，他是“娘娘腔”。

那時的他站在諾大的鏡子前，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著自己準備好的舞蹈節目，聽到我說的話，他沒什麽情緒波動，只是垂下眼眸，淡淡的應了一聲，和我道了謝。

汗水打濕碎發，汗珠掛在額頭，被他伸手抹去，沒有哭鬧，也沒有高喊不公，他欣然地接受了這個世界對他的歧視。

我似乎應該說些什麽，但終究欲言又止，默默關上門離開了。

元旦晚會，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在禮堂外面，頂著新年的第一場大雪，跳完了整支舞，腳尖輕輕點地，在粗糲的大理石地面上躍起又落下，皮膚凍的通紅，卻沒有停下。

優雅而大方，似乎萬千樹葉就是他的觀眾，路燈就是舞臺耀眼的燈光，紛揚的大雪是慶祝的彩帶。

我在高挺的梧桐樹後，站在陰影裏，長久地註視著，做了他唯一的觀眾。

那之後，我經常去看他跳舞，被他發現的時候，我大方地承認了：“我很喜歡你跳舞，我以後可以來看嗎？”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抹去下巴上的眼珠，眉眼漸漸舒展開，彎起唇，臉頰上淡淡的梨渦浮現。

裹著躁意的風卷進來，他說：“好，你以後都要來。”

畢業那年，他邀請我去看他的第一場演出，在一個百人的小劇場裏，他說那是他的第一個舞臺，他紅著耳朵，激動的聲音都在顫抖：“你一定要來！”

在燈光下，他被暖光包圍，他終於圓夢了。

流淌的音符裏，被夢想縈繞著，他很幸福，我看得到。

他長眠在了這個令他無比向往的舞臺。

突發性心臟病，他去世的時候，嘴角甚至帶著欣然的淡笑。

五年之後，我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一束散發著清香的茉莉花，抹去他墓碑上的灰塵，問他：“你最近怎麽樣？有沒有到站上更大的舞臺？夢想有沒有實現？”

我撫摸了一下他的照片，上面的少年被永遠定格在了最美好的那年。

“高一那年元旦，你的第一個舞臺，應該在教學樓旁邊的那片空地上，我有看到你。”

“好想和你說句喜歡你，現在會遲嗎？”

“如果算遲到了，也不要生我的氣。”

“好喜歡你呀，小白楊。”

遠處的新年煙火點亮夜空，盛大的歡呼聲裏，天上飄下了細碎的雪花，落在指尖上，轉瞬即逝，最遠處的星星還沒被煙花掩蓋。

永遠璀璨，永不褪色。

在我家收納箱最底下，壓著一個粉色的信封，和那場演出的票一起，封存在了記憶裏。

信是他表演那天寄到我家的信，我整個人渾渾噩噩，直到現在也沒拆開。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我也把這個無名信拋之腦後。

他不知道我曾在嚴冬看到過一場絕妙的演出，我永遠是他的觀眾，就像我也不知道那封無名的情書是他給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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