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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子仲姜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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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子仲姜盤

看到把承保送回來的那個人的時候,況天蔚著實吃了一驚,叫了一聲“沈大人”後,忙讓下人看茶。

沈茂林靠在椅背上,身上的水順著衣角滑下,滴滴拉拉出一片水漬。他擰著袖口,頭也不擡地哂笑,“如今,可不能再叫沈大人了。”

況天蔚笑:“官場沈浮,實乃常情,此一時彼一時,沈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聽說主君生了重病,現在正臥床不起。”沈茂林微微一笑收下況天蔚的安慰,喝了口熱茶後,把話頭轉到了況尹身上。

“瑜兒他確實還再需將養些日子。”

“可否去看看主君?我第一次到況家來時,同他之間有些誤會,心中一直過意不去。”沈茂林的笑容中透著些許卑微,讓況天蔚不好拒絕。

“我讓下人伺候大人換件幹爽的衣衫,”她靈機一動,笑著起身親自為他引路,“天氣雖熱,夜裏風還是涼的,大人切莫著涼了。”

看著沈茂林走進客房,況天蔚臉色一沈,急聲沖身後的田嬤嬤道,“你現在就派人到官府去請人,另外,多叫些人過來盯緊他,萬不可讓他到瑜兒的臥房去。”

田嬤嬤甚少見到況天蔚慌張的模樣,嚇得身子都僵了,“姑娘為何對這個人如此忌憚?”

況天蔚深深吸氣,“他走路的姿態很是怪異,腰部似是已經完全無力。還有他的手,方才拿杯子時幾乎握不住。受了這樣重創的人,即便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像承保說的那樣,一上來就撂倒七八人將他救出。”

說著聲音一凜,“還有他的眼睛。”

“眼睛?”

況天蔚看著田嬤嬤,“方才掌燈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眼底盤踞的紅光,雖然後來被他壓下去了,但分明就是我在船上見到的那雙眼。”

田嬤嬤倒抽一口涼氣,“龍眼?”

她記起況天蔚出海回來後講的那個故事:她在一只飄到孤島的船棺上找到了龍眼,被一道符封印住的龍眼。況天蔚認出符是阿申所制,故不敢將它打開,塞進木匣帶上了船。可是當天晚上船上還是發生了怪事,一名船員忽然發了瘋,拿刀砍殺了數人,最後被眾人合力擋下,推進海裏。況天蔚說,殺人時,那船員的眼睛裏閃動著詭異的紅光,和木匣中露出光一模一樣。

想到這裏,田嬤嬤驚愕失色,忙將況天蔚的指示吩咐了下去,集結了十幾個拿著棍棒的家丁候在客房外面,一眼不錯地緊盯著房門。

如此等了半炷香功夫,屋門卻還是緊緊闔著,細聽屋內,也沒了沐浴更衣的動靜。況天蔚道了聲不好,不管不顧地走到前面,一腳蹬開屋門。屋內的景象讓她驚呼出聲:伺候沈茂林的兩個小廝一個倒在浴盆中,一個橫在地上,而沈茂林,卻全然沒了蹤影。

況天蔚楞怔看著屋內的狼藉,下一刻,猛地轉身朝況尹住的淩雲閣跑去。

淩雲閣中一切如常。天井中月色迷離,綠樹掩映的屋門前,交錯著一片片婆娑的暗影。

看門的小廝蹲在地上睡著了,況天蔚將他們搖醒,問有沒有人來過時,兩人皆睡意朦朧地搖了搖頭。她心中稍慰,可擡頭時,看到窗戶被開了一半,窗格上,有一個尚未幹透的手印。

況天蔚大駭,忙推了門走進屋內,快步踱至況尹榻前,驚慌失色地去抓他的手。

手是溫熱的,在被她緊握住時,指甲還在她手心裏輕輕騷了一下。況天蔚抒出一口氣,另一只手摸上況尹的額頭,柔聲道,“瑜兒,姑母被嚇壞了。”

敞開的門板上傳來篤篤兩聲悶響,況天蔚回頭,看到田嬤嬤神色嚴肅地站在門外,用眼神示意她出來。她於是將況尹的胳膊塞回衾被,走出去,輕手輕腳帶上了門。

“姑娘,發現沈茂林了。”田嬤嬤的聲音微顫,手朝淩雲閣後面的花園一指。

“捉住了嗎?”

田嬤嬤搖頭,面色鐵青,“沒有,他死了,屍體就飄在蓮塘中,腰和胳膊都斷掉了。”

同一時間,屋內的況尹猛地睜開了眼睛。他起了身,掀開衾被下了床榻,赤腳走到門邊,看著外面剛剛開始發白的天色和高低錯落的人影,輕聲道,“姑母,我餓了。”

***

碧山被細雨洗過,每一根柳葉都透著新生的青嫩,遠望,好似青煙攏聚,簾幕重重。

蟬噪鳥鳴,襯得山林愈發寂靜,也驚動了山石上的人的幽夢。

阿申許久未“睡”得這樣踏實過,有些不舍得醒來,闔著眼,努力感覺陽光從枝葉中絲絲漏下,溫柔地熨帖上來,將冰冷的身體泡出一汩汩暖意。

領口被拽動了幾下,他嘴角噙笑,手伸過去,“小白,已經不疼了。”

手指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阿申楞住,睜開眼,看到柳雀正銜著他的衣領,幫他把兩片開襟一上一下穿戴整齊,遮擋住胸口那個黑魆魆的空洞。

阿申雙手撐著青石起身,在一片青翠中尋找東方既白的身影,可人沒尋到,頭頂卻傳來張懋丞的聲音,“她下山了。她昨晚照顧了你半夜,又到山頂看著滕玉的牌位發呆了半夜,今兒一大早,便一個人到城裏去了。”

老道坐在一根柳條上蕩秋千,震得柳葉翩飛,臉上縈著恨鐵不成鋼的愁苦,“山君,您不會還沒有告訴小白,她就是滕玉公主的轉世吧?”他瞅著阿申,見他默不作答,兩手一拍,“哎呦,愁死我了。”

“你愁什麽?”片晌後,阿申裝作不在意地輕道一句,手一揮,將他從樹頂打落。

張懋丞規規矩矩地盤腿在山石上坐好,食指和拇指一捏,朝阿申湊過臉去,“女子善妒,希望自己所愛之人的心只有這麽大點兒,只裝得下她一人,可山君你,心裏明明只有一人,卻默著不說,不是白白讓人誤會了去嗎。”

阿申垂眸,手在柳雀的小腦上撫弄,“你繼續講。”

張懋丞見他不僅不惱,還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愈發神氣起來,捋了捋長須,清清嗓子道,“山君見多識廣,可唯獨在男女之事上閱歷太少。其實我知道山君心裏是怎麽想的,無非是不想用前世之事將她拖住,怕她為了報恩,耽誤了自己。所以才猶豫不決,畏首畏尾,當斷不斷......”

張懋丞激昂地連說三個成語後,忽覺自己的形象也高大飽滿了,恍惚間,又回到了生前開壇布道,信徒眾多的時候。

他起身站到山石前,雙手背在身後,望向漫山蒼翠,“可是山君也要顧及小白的想法吧。”

阿申轉過半個身子,看張懋丞的背影,“她是怎麽想的。”

“這......還用我說嘛。”張懋丞一怔,回過頭。

“你說。”阿申故作淡然,手依然摸著柳雀的翎毛。

張懋丞皺起眉,“小白對山君那可是情深一片,天地可鑒啊。她的心思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來,山君心明眼亮,難道看不出嗎?”

阿申抿了抿唇,將差點從嘴角溢出的笑容壓下,沖張懋丞道,“那現在我該如何做?”

“春宵苦短,世事無常,山君又不是沒有親歷過?”他兩手合握,眼神明亮,“失而覆得的寶貝,自然是要緊緊抓住,死都不撒手,不然被別人搶走了,那可就追悔莫及咯。”

阿申臉色一僵,忖了片刻,“倒是我魯鈍了。”

張懋丞慢吞吞湊過來,看著他,“山君還是快些把小白尋回來吧。”

***

子仲姜盤被放在章臺城東角的一口活水井中。水流沖刷而過時,盤底的魚、龜、蛙、水鳥便滴溜溜旋轉起來,魚禽游弋,生機勃勃。

東方既白走到井邊時,幾個半大孩童正趴在井沿上看那銅盆,其中一個指著井口,輕聲念著,“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師作為子中姜沫盤,孔碩且好,用祈眉壽,子子孫孫永用為寶......這話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是一生一人,長相廝守的意思。”東方既白走過去,笑瞇瞇地看著一臉詫異的孩子,“這銅盆是一個男人送給自己心愛的女子的定情之物。”

“姐姐好厲害,這些事兒我爹娘都不知道呢。”小孩兒說著仰頭看她,“那後來他們肯定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他們.......”東方既白一時語滯,不知該如何答他,片晌後訕訕道,“姐姐也不知道。”

孩童們散開了,銅盆中的雕飾還在旋轉著,叮叮咚咚,在井面上撞出一個個細小的水花。東方既白伏在井欄上,看水花簇簇,被朝霞映得璀璨多芒,輕道,“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呢。”

說完,她自覺有些不好意思,挽了下頭發,靦腆一笑轉過身去,肘彎壓在井沿上,擡頭看天空上毛茸茸藍灰色的雲層,任思緒被微風帶得悠遠。

不知過了多久,肩頭忽的被輕拍了一下。東方既白回頭,看到一枝從空中垂下來的柳條,前端的幾片柳葉如人手一般,在她肩膀上戳戳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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