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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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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來日方長

東方既白見龍眼帶著銀鞭貫穿過阿申前胸,嚇得臉色雪白,剛要上去幫忙,卻見阿申攥緊鞭柄,咬牙將銀鞭朝外拽,一寸一寸,在胸口磨礪出碎瓷似的白屑。

終於,他把鞭子全數拽了出來,看著被鞭稍刺穿的那團猩紅,一把將它攥在手心。

“申奢......”尖銳的叫聲在腦海中炸開,他卻決意不再聽它一言半語,切齒而笑,五指猛地用力,讓那一團腥熱在掌中爆開。

手心仿佛握著烙鐵,被銀鞭穿過的胸口卻如墜冰窟,阿申感覺到了肉體尚存時才能感知到的熱與寒,腦海中忽然一片空明,像被塞進了一團綿軟的白絮。

迷離中,他的思緒被牽扯到千年前,攻陷壽光,鞭屍紀王後的那個夜晚。

那晚月亮升得很高,天空卻沒有黑透,流雲遠近錯落著,被路過的鳥群拖曳出長長的白絳。

他遠離了城池中的喧囂,一人站在硝煙尚未落盡的城墻上,遙望著南邊閩都的方向。

頭頂傳來一聲雁鳴,他循聲擡頭,看到掠過的雁影,朝它吹了聲口哨。稍頃,大雁又一次盤旋到城墻上方,將一卷竹簡拋在他腳邊後,收翅停落在不遠處的角樓上,黑色的眼睛透過朦朧的夜色,滴溜溜朝他望過來。

“謝謝雁兄。”他沖大雁拱手,俯身撿起竹簡,打開,就著月色讀了起來。

“阿申,我想好要怎樣的一座城了。”滕玉清秀的字跡在眼底鋪開,他笑了:她近日的信越來越開門見山,摒棄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問候,每次都是直奔主題而來,就像站在對面和他閑聊一般。

他很喜歡她這樣。

“一角栽杏樹,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結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城門外等你。”

他將手指壓在那個“等”字上,眼角忽然瑩潤,輕道,“對不起,我無法為你建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了,我,回不去了。”

“申奢。”

一個威嚴冷峻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阿申收起竹簡回頭,看著那個被月色沖刷地愈發滄桑的身影,躬身行禮,“孫老將軍。”

孫憑朝他走近幾步,肅聲道,“申奢,紀國戍邊大軍再有五日便會到達壽光,若無援軍補給,我軍定然會全軍覆沒。”

阿申看著孫憑,面色被黑暗染得如同一池靜水,“送信回閩都者共有七人,最後一人也走了十日有餘,可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傳回來。將軍英明,難道還參不透朝廷的意思嗎?”

孫憑猛地攥緊腰間的劍柄,“可那是他公子越的用意,並非大王。”

阿申慘然一笑,“有公子越擋著,信便送不到大王面前。”他一頓,冷聲道,“即便大王看到了的信,有公子越在一旁煽惑,將軍覺得大王會出兵嗎?”

“這就是我今夜來找你的原因,”孫憑的聲音忽然沈了下來,依稀包含著些許猶豫,他朝角樓上的大雁看了一眼,上前一步,“申奢,還有一個法子,還有一個人,可以幫咱們把信送到大王面前。”

“不可。”阿申揣測出他的用意,想也沒想便高聲駁斥回去,語氣急促,“此法萬萬不可,絕對不行,不行......”

說到最後兩個字,他顧不得禮數尊卑,“嗵”地一聲朝前跪下,抓住孫憑身上的鎧甲,眼神閃爍,像是在乞求,“將軍,你是了解滕玉的,若她見不到大王,若大王不下旨,她會......她會......”

他說不下去了,單是想到那兩個字,他已經痛不欲生。

孫憑仰首,垂下頭來時,臉上已是老淚縱橫。他抓住阿申的雙臂想將他攙扶起來,可拽了幾下都沒有拽動,索性放棄了,“申奢,若非末路窮途,我又怎會......怎會去求助滕玉,她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我視她如親生女兒,她也是我現在唯一剩下的孩子......”

他努力吞下喉嚨中的哽咽,手朝火光通明的壽光城一指,“可是你看看那些將士,你再想想此役中死去的那些人,他們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滕玉她從小就深明大義,愛民如子,若是她來日知道你為了她犧牲掉這麽多的人,她也會怪你的。”

阿申聽了這話,倏地昂頭,從地上站起,雙眸中寒意四濺,“她恨我也罷,死再多的人也罷,都沒有關系。他們都說我是逆行倒施,冷酷無情,我認,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大步朝角樓的方向走去,走出兩步,又回頭看向孫起,淒聲道,“我只要她活著。”

說罷,他便朝前跑去,雙手揮動,驅趕那仍停在角樓上的雁兒,“走,飛得遠遠的,不要再到這裏來了。”

“咚”的一聲,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阿申應聲而倒,昏死前,手還抓著城墻粗糙的磚石,在上面摳出長長的一條血痕。

援軍到來那日,壽光城中等待已久的將士們一同唱起了悲涼的哀歌。

這歌是為滕玉而唱。

閩都的消息傳了過來,每個人都知道公主自刎於殿前,用生命換來了對他們的救援。

阿申獨自一人坐在城墻上吹塤,滿頭青絲在一夜之間變成華發。

他身下的大地上,杏花雕敗,柳絮如雪。

***

塤聲淒涼,聲聲入耳。

阿申從悲音中清醒,見自己仰躺在李家的院中,上半身的衫子被褪了個一幹二凈。

東方既白背對著他跪在地上忙碌著。她的衣衫被雨澆透了,貼在身上,更顯得楚腰纖細,不堪一握。

阿申一眼不錯地看著她,直到夢中影子和她重合在一起,心中的悲涼方塵埃落定: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呀,老天待他也不算薄了,歷經千年的磨難,還是將她送回到他的身邊了。

“小白,你怎麽總是替我寬衣解帶。”

“我不知道該怎麽幫你,若是肉身,我還能為你包紮,送你看醫,可是......”東方既白鼻音濃重,顯然是剛剛哭過,她從灑了一地的香燭中撿起一根,卻忽然想起還沒有把它點燃,於是起身想去屋中找火源。

她的手被阿申拉住了,他看著她,眼神溫柔,內中有綿延了千年的思念,“你什麽都不用做。”

說完,他稍一用力,將她拽入懷中,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軟成了一灘水。

“真的,什麽都不用做嗎?”東方既白鬼鬼祟祟地偷瞥他,腦袋裏拼命思索這個舉動的意義。

“吹一吹也許會好些。”阿申抿著唇笑。

“你之前還說不管用的。”東方既白蹙眉,總覺得他近來很多笑都是不懷好意的。不過她還是聽話地低下頭,朝他胸前被銀鞭穿透的傷口輕輕吹了起來。可呼出幾口氣後,她覺得身下的那具靈體有些發燙,比她這個活人的皮膚還要熱些,於是忙仰起頭來看他。

唇舌在仰臉的那一刻被他封緊,可他雖吻得深,卻是電光石火,倏地一下便離開了。

東方既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深吻烘得面紅耳赤,抓住阿申的肩,眼中灣著兩汪水,問出一句傻話,“你......做什麽?”

“淒風苦雨,屍身滿地,實在是太煞風景。”他說著手朝上一揮,憑空拽出數根翠碧如玉的柳條。柳條似有生命一般,在兩人身邊枝枝蔓蔓地蜿蜒,纏繞,未幾,便結出一個巨大的綠繭,將兩人罩在其下。

“現在想做什麽都可以了。”他單肘撐地望著她,嘴裏說著不三不四的話,眼神卻忽然躲閃起來,不敢與身下的人兒對視。

“山君想做什麽?”東方既白看阿申突生退避之意,心頭忽的竄出一股火來:這個人總是這樣,進一步退兩步,所以近些日子她才總被他弄得神不守舍,左右踟躕。

她直勾勾地看他,心頭像被一把火燒著,又慌又躁,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摟住他的脖子,舔舔唇,預先行不軌之事。

可尚未付諸行動,身後忽然傳來宛娘的哭聲,她剛從昏迷中蘇醒,看到了遍地的屍身,哭得淒慘且絕望。

東方既白剛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全洩了。雖然宛娘看不見他們,可她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當著人的面嘬嘴巴,那是無論如何都幹不出來的。

羞恥感油然而起,她一動不敢再動,兩只手僵硬地掛住阿申的肩膀,看著他,幹笑了一下,冒出一句傻話,“改明吧。”

“不急,來日方長。”阿申不緊不慢說了一句,安慰似的。

笑容被他藏在眼底,亮得像星星。

東方既白腦子裏響了個炸雷:天老爺,她怎麽倒成了猴急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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