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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以身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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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以身飼龍

黑色的河面上漂著一只小船,隨著濤影忽高忽低,離岸越來越遠,終於,化成月亮下一個指尖般大小的黑點。

岸上的嗚咽聲漸漸落了,男孩站起身,看那些身著粗麻的人把最後一把紙錢撒入河面,接連離開後,悄然走到母親身旁坐下,抱著膝,去看濮河上那個再也望不見的船影,輕聲問道,“娘,人的最後一程就是這樣的嗎?”

方才,他親眼看著一具包裹著白麻的屍身,被親人裝入獨木舟窄小的船艙。幾個人將小舟合力送入河面,推著它走至半腰深的地方,拍著船身哭念了幾句話後,便用力將它推向濮河的河心。

從此便是永別了。男孩心裏想:死亡是通過這種簡單的方式將生人與亡者區分開來的。

“娘,”他朝母親身邊靠了靠,“我害怕。”

母親一只手將他圈住,“怕什麽,死嗎?”說完見男孩兒點了點頭,笑著道,“咱們的死和他們的不一樣的。”

“不一樣嗎?”

“不一樣,”母親還微笑著,面龐上燃起神聖的光,“你要記住,我們是豢龍氏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將身旁裝滿了肉的木盆推進河中。木盆順流漂了數丈,忽然被河底騰起的一股巨浪打翻,盆中帶血的肉塊砸進河中,將河面染得鮮紅。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男孩尋不到母親了,他跑遍村裏每一個角落,都尋不到她的身影。他忽然想起昨晚睡前,母親告訴自己:“孩子,以後若是想我了,就來濮河邊上,我就在那裏呢。”

他於是拼命朝濮河跑去,可離河邊還有一段路,耳中已經聽到了翻江倒海一般的濤鳴。他楞了一楞,下一刻,拔腿奮力朝河岸跑,邊跑口中邊叫著“娘,娘。”

巨浪滔天,在眼前織出灰白色的水幕。他終於跑到了河邊,卻看不清楚水幕後面掩映著什麽?

“娘。”

他又叫了一聲,下一刻,這個最熟悉的字眼卡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憋得差點窒息。

水幕上方抻出了兩只腳,雖然鞋子已經脫落,他還是一眼認出這是娘的腳。

娘現在只剩下了兩只腳,她身體的其它部分,被一只巨龍銜在嘴裏。他從那張開的血口中,隱約看到了娘半闔的眼睛。她用眼睛對自己說:兒啊,你看,我們的死是這般神聖呢。

巨龍忽然仰長了脖頸,“咕咚”一聲,將娘的身子整個吞了下去。他看到娘被生吞,將一切拋諸腦後,不顧一切地朝前面那條被巨浪切割成幾塊的大河撲去。

可是身子剛剛沒入河中,卻被一條胳膊箍住了腰身,男孩身子一輕,被人一把從河中撈了上來。上岸後,他才猛然發現河岸上跪著數條人影,皆穿著白色的祭服,腦袋虔誠地貼在濕潤的泥土。

“我要救我娘。”他不管不顧地沖身後攬住自己的族長哭叫。可族長只是圈緊了他,直到那條巨龍重新沒進水中,水面恢覆了平靜,才松開他,兩只手輕輕攏住他的肩頭。

“你們是豢龍氏。”族長靜望著他,眼神肅穆。

男孩不解: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豢龍氏,從記事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親人以飼龍為職。方才吞食了母親的那條巨龍,就是母親從小飼養的。

族長似是看出了他心頭的疑問,接著道,“龍並非天生就是神物,相反,未經度化的龍邪惡刁鉆,殆禍無窮。”

“故而才有了豢龍氏,教化它,養育它,在它成年之前,壓制住它的邪性......”族長眼中的光變得幽深,“可是要完全扭轉惡龍的心性,還需要最後一步。”

男孩啜泣道,“最後一步是什麽?”

族長盯視著他瘦弱的身軀,滯了片晌,一字一句道,“以身飼龍,是為度化。”

“啊。”男孩瞠目,發出不知是絕望還是驚訝的一聲輕呼,為母親,也為自己,“難到我最後......最後也要被......”

抓住他肩膀的手力氣更重了一些,族長盯視著他,“百濮之族尚水,人死之後都要船葬。而龍能行雲布雨,掌四海四瀆。若它能消災降福,實乃我族之幸,反之,則貽害無窮啊。”

說到這裏,濮河中突然傳來激流聲,那條吞了母親的龍忽然將河水從中間劈開,游至河岸上,身子貼緊河灘抽搐了片刻後,又重新退回濮河,銀尾在水面上一閃,便消失不見了。

河灘上,多了兩枚手掌般大小、白生生的龍蛋。

族長見狀,忙拉了男孩走過去,俯身將那兩枚蛋揣進懷中,看著男孩道,“孩子,它們是你的龍,以後,你便也要像你母親一般,撫養馴化它們,擔起豢龍氏的天職。”

他說著將兩枚蛋塞進男孩手中。男孩觸到冰冷的蛋殼,隱約覺得有什麽東西在那脆弱的蛋殼下跳了一跳,手一滑,將它們扔在河沙中。

族長發出一聲驚呼,俯身便要將龍蛋撿起,可手指還未碰上蛋殼,便聽到“哢嚓”一聲輕響。蛋殼中間浮起一道裂縫,緊接著,又是一道。未幾,參差的縫隙中探出兩只粉紅色的腦袋,比手指肚大不了多少,左右擺動了幾下後,先後發出一聲稚嫩的嘶鳴。

族長看見那剛剛誕出的小龍,激動地拉著男孩一起跪下。他捧起它們,一躬一起的模樣像是虔誠的叩首。

“孩子,它們屬於你了,”他註視著男孩,眼中微光起了又落,“不過你要記得,它們心中的邪惡就像蒲河之水,稍不防備,便會溢出來。這邪惡,不僅會侵蝕它們本身,就連身邊人,都不能幸免。”

這句話男孩沒有聽進去,他看著那兩條剛剛出生的小龍,滿心都是它們成年之後,自己被族人們扔進濮河中去餵龍的場景。

所以當晚,他就離開了自己出生的村子,帶著兩條龍一起。

他並不知道犧牲的意義,只知這犧牲若不是出於自願,那便是他人蓄謀已久的一場謀殺。

***

墨汁重新歸於平靜,映出阿申自己的影子。他註視著硯臺,心緒被在幻象中看到的蒲河之水攪得紛亂。

孫起是濮人,是豢龍氏......他搓摩著紫毫前端,眉心深蹙:他養育著龍,卻沒有用血肉之軀饗龍,故而才養出了這樣一頭不僅殘忍吞食同類,還殺人嗜血的怪物。

阿申抿緊唇:百濮的族長說,惡龍心中的邪性不僅會侵蝕它們本身,就連它們的身邊人都不能幸免,那麽孫起——這個從小便豢養惡龍的人,會不會早已被邪惡侵蝕得半點不剩?季媯的死,孫少卿的沈淪,會不會都與他有關?

念及此處,他只覺心中躁動難安,正想著要不要與滕玉商議,卻忽聞窗外街市上傳來一陣喧嘩。阿申走過去,尚未推開窗,已經聽到了樓下熙攘人群的熱議。

“孫少卿被季家人捆住押走了,說是要將他帶到王宮,到大王面前為自己的女兒討個公道。”

“聽說他赤著身,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被綁了。這也未免太失禮了些,怎麽說,人家也曾是名滿四方的孫少將軍。”

“什麽將不將軍的,現在他是殺人犯了。季媯的屍體在他院中的花叢下被發現了,現在證據確鑿,孫少卿是無論如何也抵賴不了的了。”

聽到這句話,阿申心頭泛起一陣驚跳:季媯不是被蟠龍吞食了嗎?屍體又怎麽可能出現在孫少卿的院中?

他知此事定有詭異,於是不再耽擱,下樓出了客棧,一路跟隨人流而去。

走過兩條街巷,人群愈發密集,在前方聚成一個黑圈。阿申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擠進去,可是看到面前衣不蔽體,被五花大綁的孫少卿時,卻猛地頓住了步子。

孫少卿被橫綁在一根木杠上,渾身的肥肉都從麻繩的縫隙中擠了出來,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頭將待宰的年豬。

季家的四個仆人兩兩抗住木杠的兩端,卻仍累得氣喘。季昌帶著兩個兒子和幾個家奴跟在旁邊,一邊走一邊沖圍觀的人群恨恨數落孫少卿的罪狀。

“殺人埋屍,還騙我們不知季媯去了何處......我可憐女兒,就被埋在他孫少卿的院子中,一絲不掛啊......也不知這喪盡天良的畜生為何要殺害她......”

季昌說著愈發急怒攻心,加快幾步走到被堵上了嘴的孫少卿面前,沖著他被日頭曬紅的臉左右開弓,“啪啪”扇打數下,高聲道,“畜生,你的良心被狗啃了,前日我還只當你是一堆糞土,窮極齷齪之能事。可現在,縱是將你千刀萬剮都難瀉老夫心頭之恨。”

說罷,他臉上已是老淚縱橫,幾欲站立不住,好在被兩個兒子扶住,才沒有癱倒在地。

圍觀之人見到這一幕,心中俱激憤起來,指著動彈不得的孫少卿切齒怒罵,有幾個人,還拾起地上的石塊朝他投擲過去,只是幾下,便已將他砸得鼻青臉腫,滿頭腫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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