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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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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迷失

小離進來的時候臉上紅暈未消,見了我更是連耳根都燙了起來,躲在他爹身後,縮著脖子,就像河中覓食的鴨子。

我笑,兩手撐在矮幾上,“你怕什麽,你爹都敢拿你和公子相提並論呢?”

我言辭不善,老船夫自然是聽出來了,於是沖我道,“姑娘若真是看不上咱家小離,咱們也不會強人所難......”

“哪敢?”我打斷他,起身,抱臂慢悠悠晃到父子二人身旁,歪著腦袋打量兩人的面孔,被風吹得面皮粗糙的兩張臉,紅中透著黑,眼尾過早被蝕出了紋路,像是從血肉中長出來的一般。

我並不歧視靠苦力營生之人,只是,這天下無論何人,天子也好庶民也罷,都不能折辱我的公子。

“你爹說公子清貧,鄙他手無縛雞之力,無一事可為,你卻能靠著家裏的幾條船,在這世上茍活,甚至,還覺得我寧可選擇嫁於你,也不會留在公子身邊,這便是你們父子二人這幾日存的心思,我說的不錯吧?”

見二人瞠目,我冷笑,“他一朝落魄,跌入泥沼,所以世人皆可欺他踩他,就連你們父子二人,也敢羞辱他,在他那一身清骨上多加幾腳,”聲音驀然停下,我擡手,猝不及防地擰住老船夫的下巴,雙目中兇光畢現,“你竟然敢在我面前欺侮他,老兒,你有幾條命可抵?”

老船夫被我捏痛,兩手抓住我的腕子,指甲嵌入我的皮膚,卻只摳掉一層油彩,他驚,口型擠出“妖怪”二字,卻只能張嘴,發不出聲。

他再也不會發出聲了,我沖那張憋得通紅的臉一笑,五指猛收,捏碎了他的下頜。他噴出一口血,身子軟軟墮下,卻死不瞑目,兩顆發黃的眼珠子從下方瞪視著我。

背後傳來小離的驚叫聲,他奔向老船夫,在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的時,扭頭望我,眼中不止有恨,更多的,還是驚恐,看見怪物的驚恐。

“你......你......”他的臉白中透青,嘴唇哆嗦,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蹲下,看他漸漸蓄起淚的眼,想起那串通紅的野果,胸中忽然騰起一絲不舍:畢竟,他是第一個對我表露心意的男子。

“你......”

他的嘴唇又戰栗了一下,突然抽出腰後殺魚的匕首,朝我面門處捅來,“我要殺了你。”

每個字都殺氣騰騰,他眼中的淚幹了,雙目通紅,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在他眼中,再不是那個有些刁蠻伶俐的漂亮姑娘,而是個食肉飲血的怪物。

我冷笑,手噌地捏住他握刀的手腕,他吃痛,松了勁,刀“嗵”地落在船板上。

“清歡。”他不知是想乞饒還是別的,瞪大眼睛,吃力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身子一戰,有那麽一刻,腦中浮起放過他的念頭,可惜,它只是一閃而過,連殘影都沒有留下。

“對不起,若有來生,我定會償你。”

平聲說完這幾個字,我擡手攥緊他的脖子,用力一扣。骨頭斷裂的“咯嘣”聲在耳畔炸開,那根脖子像被抽去了頸骨,塌在我的掌中。

小舟忽的晃動起來,布簾從外掀起,現出立在甲板上的三條人影。

“清歡......”公子先是喚我的名字,隨後目光便落到甲板上那一灘灘黑紅色的血汙,和橫仰著的兩具屍體上,“你……殺了他們?”

“我......”我悚然無措,惶惶然立起身,看著公子驚詫的臉,他眼底是潛著一抹厭惡嗎?我太過惶恐,一時間竟難以辨明,只覺一股涼氣鎖住咽喉,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公子的雙臂被喜寧和思安攙住,他卻用力甩開他們,擡步走到艙中,去看那遍室的血腥,眼角慢慢鍍上一層微紅。

須臾後,他擡頭望我,蒼白的唇哆嗦著,“清歡,我並非不明白你的......你的......”他吞下“心意”二字,可即便如此,我的耳根子還是燒了起來,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只是他們二人,也並非要迫你,”公子單手握拳,另一只手撐在矮幾上,堪堪穩住身子,“他們無非是想再爭取一番,你拒了便是了,何須殺人?”

他頓了一下,聲音中多了絲哽意,“即便人微言輕,難道就不能為自己為親人爭取一番?難道身為小民,想為自己做一次主,就要賠上性命?”

他盯視我,目光中是從未有過的淡漠,“清歡,我現在又算得上什麽,賤民都不如?難道,我便也是可以任人魚肉了嗎?”

他如此自輕,我心如刀刮,終於叫出聲來,“不是這樣的......”

我跪下,膝行至他身旁,拽住他的袍角,“不是這樣的,公子,清歡不是殺人無度的怪物,我殺他們,是因為......”

公子用盡力氣把袍角拽出,淒然道,“因為什麽?清歡,他們父子,並不是拱衛司的人啊。”

語罷,他便不再看我一眼,旋身步出烏篷。我聽到喜寧和思安在小聲勸慰,卻被他呵斥住了,他從不這般疾言厲色的,想來這次,是徹底對我死了心。

他不要我了,我像是死了一遍,身子軟得站不起來,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下船的,只依稀記得,我像個游魂似的跟著他們三人來到了章臺城,卻在迷醉人眼的燈火中與他們失散了。

此後幾日,我都在章臺城中游蕩,走到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我蜷在路邊一條逼仄的小巷中,抱膝而坐,想了許多,許多許多。

想那年我和思安喜寧剛破混沌,入了這塵世,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公子的臉。那時他才十四歲,滿身的青澀,見了我們三個,嚇得躲到太祖身後,只從太祖腋下探出半個腦袋。

“皮影......活了?”他眼睛明澈,就像天邊的寒星,我一時呆住,片刻後,卻掩嘴笑了,驚得他輕呼一聲,又一次鉆到太祖身後,只露出一角明黃色的衣袍。

“孫兒莫怕,皇爺爺造出這幾個皮影,是要在危急時刻護你性命的。”太祖將公子牽出來,指著我們三個,“他們都是殺手,比朕的拱衛司還厲害的殺手。”

說完,見公子似乎更怕了,太祖便笑道,“你看,他們都是因為你才在這世間活一遭的,不如,孫兒給他們三個取個名字吧。”

公子聽了這話,終於褪去懼意,走到我們身前,將我們三個上下打量後,轉身看殿外那彎細得只剩下一個殘影的月亮,思量須臾,輕道,“平安喜樂,歲月安寧,這一老一小,便喚做思安和喜寧吧。”

他一頓,旋身望我,一手背在身後,眼中含一抹嗔意,“至於這個笑話本皇太孫的,就叫她清歡好了。”

“清歡啊,”太祖搓掌,“此名會不會太過輕浮?”語罷,卻又點頭答應,“也好,孫兒不能滿腦袋都是國泰民安,小小年紀,看起來比我這個老頭子還沈穩,”他笑,“閑暇時,也應該為自己尋一晌歡愉,不錯,就叫她清歡好了。”

我把腦袋藏在臂彎中:我是為他而生的,可是,他現在不要我了,我該如何自處?

頭頂有冷雨滴下,落在檐上,叮咚作響,像是文華宮中,中秋夜宴,宮人們在擊磬。我擡頭,任雨水澆濕面龐,全當這是我的淚,潸潸而落。

我想起從前,但凡落雨之日,公子總是分外緊張,反覆叮囑我們三個不要淋了雨,化了身上的油彩,他也常常不顧身份有別,跟在後頭為我們撐傘,傘只有一柄,擋住了我和公子,便遮不住喜寧思安,最後索性,四個人縮在一起,共用一把。

公子被我們三個圍在中間,他身上很暖,還有好聞的沈香氣息,常令我癡迷。

可是現在呢?我使勁吸了下鼻子:便是全身油彩化盡,也再無人為我遮擋風雨了。

我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想是被雨水所侵,快要溶化了,可用尚存的一縷餘光,我卻看到了站在巷子盡頭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開始我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目光昏沈看錯了,直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飛快地朝我走來,俯身,用手中那柄油絹傘遮住我的身子。

“清歡,”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肩頭,卻礙於我已挑明心意,又收了回去,沈聲,眸光凜凜,“秋雨連日,你當真不怕淋壞自己?”

我吸溜著鼻子,“我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

公子胸口微微一滯,不再言語,攙著我的臂肘起身。我倚在他身上時,雨水沖刷掉了我最後一點眼力,他於是拉住我的手,牽我向前。

“我不是為了自己殺人……他們……羞辱公子,說你連兩錠銀子都拿不出……”

“嗯。”

我感覺雨花砸在腳邊,迸上鞋面,每一下都像他的呼吸和心跳,順著脈搏傳至手心,觸手可及。

就這麽一路依著公子來到了三人棲居的小院,思安和喜寧見了我的模樣,嚇了一跳,忙將我扶進房中,在榻上安置好。

思安看我身上的油彩已落了大半,搓手急道,“如此,公子還能將清歡恢覆如初嗎?”

公子蹙眉在榻沿坐下,片刻後,回頭看向思安,“去準備紫銅、銀朱、普蘭,越多越好,”他抿唇,語氣再柔緩不過,卻沒有看我,“所幸及時將她找到,否則便皇爺爺在,恐怕也是救不回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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