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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杏花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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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杏花臺

當天邊的雲被染成淡粉色,風也慢慢停下來的時候,采邑還是沒有等到為展尚診病的郎中。

展尚燒得愈發厲害了,嘴唇上翻起一層幹皮,呼吸聲又短又急,最令她憂心的是,他現在陷入了昏迷,無論她怎麽在耳邊喚他,展尚也只是費力地擡起一點眼皮,但很快便又沈沈闔上。

采邑踧踖難安,只覺時間流逝,就像一個個鼓點輪番砸在自己心上,令她惶惶不已。

終於,她下定決心,在朝蜷在被褥中的展尚看了一眼後,起身穿戴,命下人們備車,親自出門去尋郎中。

車出了巷子便走不動了,街上烏泱烏泱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朝城門的方向翻湧,別說車,就是塞進去一個人都困難重重。采邑果斷下了車,帶著兩個婢子兩個家丁抄小路朝城南的藥鋪走,雖然也是人擠人,用了比平日裏多一倍的時間,但好歹在日落前趕到了。

看著藥鋪的招牌采邑松了口氣,可當聽到裏面的童兒講,郎中已經在一個時辰前被她家的家丁請走了的時候,采邑的心漸漸沈了下去:一個時辰,那應該早就到家了,為何一直未見到人?中途究竟生出了什麽事端?

采邑心事重重地走出鋪子,依稀聽到身後的婢子在喚自己,可尚未聽真切,後背卻被重重一撞,身子朝前撲過去,跌倒在堅硬的石磚上。

雙膝處傳來鉆心般的疼,采邑扶著地站了幾次卻都沒能站起來,可就在她強忍痛楚,咬牙慢慢站起一半的時候,身子忽然被後面一股巨大的推力擁向前面,撞進了洶湧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溶入大海,變成這層疊人浪的一部分,再也無法脫離開去。

采邑驚惶地朝後扭過頭,她已經無法看清楚自家婢女的臉,身後,是密密匝匝陌生的臉孔,都在笑著,嘴角繃出不自然的弧度,眼裏泛著隱隱的紅光。這怪異的一幕,她來時因為掛念著展尚,所以並未發現,而今驟然察覺,不禁怛然失色,著急地呼喚起婢女和家丁的名字。

可話到了嘴邊,吐出來卻是細若游絲的幾聲“唔唔”,采邑如今被人群推擠著,呼吸不順,根本無法發出一個完整的字節。

怎麽回事?這些人怎麽都像瘋了似的,不,他們根本不像人了,而像是......一群羊,被羊倌引著,朝一個方向去。

采邑強迫自己鎮定,忍著膝蓋的劇痛努力挪身到街邊的一條巷道上,稍微喘了口氣後,她靠著墻面慢慢蹲下,伸手搓揉自己的膝蓋,哪知手貼上去,卻覺痛處又濕又黏,低頭,發現兩個膝蓋已經被血浸透,殷紅的兩團,就像頭頂那輪如血的夕陽。

她倒抽了口氣,心中卻也不敢深想別的,只盤算著等人群散去,她再從這條巷子中出來,可就在她扒住墻面,探出半個腦袋朝外觀望的時候,耳中卻飄來股樂聲,有琴瑟,有竽鼓,先是一陣急促、激昂,過後音韻漸緩,好像海潮落去,沙洲人靜。

采邑重重打了個哆嗦,眼睛不由有些發直,她搖搖頭,強力壓下心底忽然湧出的一股不可言喻的急流,仰臉四處張望。

哪裏來的樂聲呢?這一路走來,並未看到樂師啊......

不對,采邑“啊”的一聲叫出來,她看到了,就在自己藏身的這條小巷的屋頂上,蜷著條白色的影子,他盤腿坐著,雙手合抱一只竽。不止這一個,街兩邊的屋頂上, 不知有多少條影子,或坐或立,或抱鼓或撫琴,合奏出仙樂飄飄,聲聲不歇。

似是聽到采邑的聲音,那白影也調轉雙目,直溜溜地看她,眼睛黑得仿佛要射出光來。采邑被他這麽盯住,只覺心口發緊,幾乎要幹嘔出聲,可就在這時,那白影卻將竽貼至唇邊,沖著采邑的方向吹響了。

采邑聽那樂聲,心中先是震蕩不止,倏而卻靜了下來,腦海裏空蕩蕩一片,什麽都沒有,萬事萬物都化成了片片斑白,再慢慢融成一體,仿佛被冰雪覆蓋。

只有那竽聲,忽近忽遠,虛虛實實,朝她撲過來,就像一陣從不知名的遠方吹過來的風。

采邑站直身子朝巷外走去,腳步邁出的前一刻,膝蓋痛得錐心,激起她腦中一瞬的清明,憶起昨日父親臨走前的叮嚀:明日,你們萬萬不可踏出家門一步。

父親是王的相禮之官,公主的喪典便是他一手承辦,他不能說出王的秘密,只能以這種方式提醒家中的孩子。

只是,她和展尚誰都沒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

現在她明白了:今日哪有什麽使者朝賀、胡商進城,今日,分明就是公主入殮的日子。這些屋頂上的樂人們,各個身披麻衣,白得仿若今早才飄起的柳絮。而他們吹奏的樂曲,高亢中也不見歡快,處處皆是淒悲之意,不是哀樂,又是什麽?

只可惜這醒悟來得太遲,采邑蹣跚著,身不由己地跌入人群,如一片枯葉被淒風裹挾,飄向城門。

不知多少人聚集在了這裏,黑黑地壓了一片,盡頭處,有白幡千餘,被風吹得獵獵。白幡之上,百餘只仙鶴漫舞,或高或低,卻在人群奔湧而至的那一刻,如早開的蘆花,綿軟地、慢悠悠地落了下來。

白鶴落腳的地方是一座大冢,“凸”字形,東西向,四角有隍壕圍護,看不清其真貌。

可這裏不是王為自己修建的離宮嗎?喚做杏花臺,國中無人不曉,只是這座大殿從修繕時起,便用隍壕圈住,所以從未有人窺見其架構。

采邑手心冷汗涔涔:杏花臺,哪裏是離宮,分明就是一座墳冢,王為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修建的墳冢。滕玉公主平生最愛杏花煮酒,江湖悠悠,她的父王便在她死後修了一座杏花臺,寄托哀思,痛抒悔意......

只是,他們這些人是什麽?生殉嗎?

“孤要為她修一座大大的殿宇,可公主孤零零一人難免寂寞,多送些人下去陪她吧......”

采邑仿佛聽到王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她很想哭,淚水卻堵在喉嚨,無法抒發,擡眼,卻見夕陽的光從門洞裏灑出來,熨熱了臉。

是暮春了,這是她和展尚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春日,沒想到,也是最後一個了。

展尚,想起他的名字,她心中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都說浮生若夢,她一開始總是不信,因為她的幸福都在手邊,實實在在,碰得到,抓得勞。可現在回想,這短短十七載,可不就是一場夢境,猝不及防地,便要醒了。

從此,便是長夜難明,天光難覓。

采邑亦步亦趨被人推著向前,最前面的人已經湧進了墓室,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他們就像墜入了無底的深淵中,無聲無息,連一聲悲鳴都未曾發出。

死亡竟是這般容易的嗎?她常見下人們殺雞宰鴨,那畜生們尚要扯著脖子叫上幾聲,為自己卑微且無力的命運發出最後的哀音,怎麽到了人這裏,死,就變得如此卑微,甚至只能淪為另一場死亡的陪襯。

采邑的眼角酸得發脹,卻仍無法滴出淚水,哀樂傳入她的耳朵,似乎孕育出一種魔力,阻止她為自己哭泣,是的,她連為自己哭一場都是不能的,他們是公主的殉葬品,只能歡喜微笑,來承接這莫大的哀榮。

“采邑。”

後面傳來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采邑訝然回頭,看見層層人潮後面展尚的臉,蒼白的,像一盞月。

原來采邑剛離開家不久,家丁們便帶著郎中回來了,一番診斷餵藥後,展尚悠悠醒轉,那頗通幾分蠱道巫術的郎中便告訴了他外面發生的事情。

“不知什麽人在用巫樂蠱惑人心,我們繞了小路,費了些時間才趕過來,不過聽說尊夫人等不及,親自出去了,現在還未回來......”展尚聽了這話如五雷轟頂,顧不得身虛體乏,用絲綿堵上雙耳便出了家門,一路找過去,好在,他找到了她。

展尚......

采邑口不能言,只能在心中大聲地喊他的名字,身體卻仍不受控制地跟隨著人流前行,離不遠處那座巨大的墓穴越來越近。

展尚心急如焚,拼盡全身氣力朝她擠過去,手指甚至已經碰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頭發,下一刻,便能捉住她的肩頭。可就在這時,鼓樂聲大噪,人群騷動起來,像受驚的動物,爭先恐後朝墓穴擁去。

展尚也被帶著湧向黑洞洞的墓門,他的後背被使勁撞了一下,終於貼近了采邑,將她環進懷裏。

她身上有好聞的香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可與此同時,他還嗅到了另外的味道:冰冷的嶄新的石壁的味道、潮濕的泥土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他甚至看到了墓穴中的明器,在黑暗中泛起白亮的光。

“別怕。”兩人的身體被推擁著向前,展尚抱緊自己新婚的妻子,下巴壓住她的頭發,喃喃,“別怕,我在呢。”

“展尚,”采邑擡起頭,眼睛像一泓清泉,泛起雪亮的漣漪,她沒說話,眼睛卻在說話,“替我活下去。”

她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掙開展尚的懷抱,朝他猛推一把,旋即,展尚的肩膀被另一雙手抓住,不顧他死命掙紮,將他朝外拖去。

黑壓壓的人影填滿他和采邑之間的空隙,他,再也看不到那雙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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