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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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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做鬼

外面是被晚風吹得如海潮一般翻滾的柳絮,撲面而來時,柳雀扶住窗框大聲疾呼,“俑人殺人,天師救命。”

張懋丞的身影出現在茫茫天地間,黃色的道袍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輕響。他手持斬鬼劍,奔至窗前,輕躍進房,四下掃一眼後,便看到了那只面容古怪、眼神空洞的陶俑,於是冷笑道,“三清鈴大作,果有妖物在此。”

柳雀藏在他的身後,怛然失色,指著陶俑道,“天師,這妖物殺要妾,他說,他要殺盡徐家人,一個活口都不留。”

張懋丞提劍朝陶俑奔去,那陶俑便也挑戟相迎,一人一傭纏鬥成一團,無暇顧及那條順著地板朝他們慢慢逼近的黑影:它是從柳雀的腳下漫延出來的,似油非水,散發著股濃重的腥臭,沿著桌腿“爬”上桌面,撲滅了上面的燭火......

屋子陷入黑暗,張懋丞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啊”了一聲後倉皇著轉身,可一切都太遲了,他感覺到一股摘膽剜心般的痛,隨後,天靈蓋被巨大的力量擊穿,徹底失去了知覺。

***

醒來時張懋丞先是聽到了出雲觀的鐘聲,似以石投水,綿綿不絕。他手搭涼棚朝遠處眺望,見晨光已經攀上了出雲觀老君殿的屋檐,便知早課時間已過,而一眾徒孫一定早已在老君殿中等急,於是一撩袍角,行色匆匆地朝碧山的方向踏步而去。

出雲觀天師腳底生風、急若流星,一路奔行至碧山腳下,卻猛地蹲伏下來,掩面哭泣,從一開始的抽抽搭搭,到最後聲淚俱下、涕泗滂沱,連旁邊的柳樹都不忍再漠然處之,為他灑下一地白絮。

怎會現在才察覺呢?醒來之時,能、在植被豐茂的況家能一眼望到半山腰的出雲觀,他便應該知道,自己早已是個浮在半空中的游魂了。

張懋丞傷心得不能自持,想自己堂堂一觀之主,受眾徒追捧,斬妖除魔,威風半生 ,現在竟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實在是痛哉哀哉,丟人哉現眼哉。

念及此,他一邊抽搭一邊慢慢站起身,擡頭,恰好看見山巔上的阿申,正架腿坐在一根柳條上,悠哉閑適地左搖右晃,就像一只徜徉在山風中的風箏。

他怎麽就這麽閑這麽快活呢?打他第一天認識阿申起,就未曾見他犯難過,悲痛過,為往事追悔莫及過......張懋丞心頭一動,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束明光,於是將魂魄攀附在一朵柳絮上,借力陣陣好風,飄到了碧山山頂。

阿申正在吹一片柳葉,吹得鬼哭狼嚎,嘶啞淒厲,驚起了一樹又一樹的雀兒,在灰藍色的天空上織起一張張大網。

他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於是將手中的柳葉扯得稀碎拋向山下,低頭時正看到張懋丞的魂魄悠悠飄落到自己腳旁,梨花帶雨仰望著自己,一張老臉看起來頗為驚悚。

阿申咧開嘴,臉上笑意漸濃,“怎生把自己弄成這幅鬼樣子?”

張懋丞本來準備向他好好哭訴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可聽了這話,卻不知該如何答了。

鬼樣子?沒錯,他現在確實是鬼不是人,可說這話那人,做鬼的時間可比自己久多了,難道他每日臨水照影,就看不到自己的鬼樣嗎?轉念一想:不對,都說鬼是沒有影子的,或許阿申千年來真的沒見過自己的真容。

想到這裏,不僅悲從心中來,張懋丞撲倒在阿申鞋面上,愴然道,“山君,山君,您一定要為小報仇,小的是您的門下,如今慘遭橫禍,這豈不是在打您老人家的臉嗎?”

阿申嘿嘿冷笑,“你是正一派第四十五代天師,我是個天地不收的野鬼,你說你是我的門下,你師祖張道陵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跳出來罵人。”

張懋丞早已習慣了他貶損自己,不僅不惱,反而計上心頭,接著道,“小的死前說出山君的名號,可那邪祟不僅不怕,還是對小的下了狠手,想來,是很不把山君您放在眼中的......”

這話自然是騙人,不,騙鬼的,因為他死前也就來得及喊了個“啊”字,他不過是想用這話刺激阿申,讓這千年老鬼為自己出頭。

可在世間蹉跎了這麽久的老鬼又哪是這般容易上當的,阿申用力將身下柳條蕩高,一起一落間,攀附在他鞋面上的張懋丞便飛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幾個跟頭後,伸手勉強抓住阿申的一縷頭發,在風中搖蕩著。

“名號?你張天師的大名倒可謂家喻戶曉,連琉球國王要求你授予法箓,可現在,還不是說死就死了。”阿申說這話時嘴角依然含著笑意,目光和煦,但眼角餘光落在鬢邊的游魂身上,卻將他盯得脊梁骨發涼。

“想讓我為你覆仇是萬無可能的,不過看在你正一派紮根碧山百餘年,從未拖欠過賃錢的份上,我會滿足你一個心願,說說吧,除了要覆仇,你來尋我,還為了什麽?”

原來他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張懋丞心裏直打鼓,再也不敢誆瞞他,隨著一陣風落在他的肩頭後,跪下磕頭道,“小的不是怕死,小的怕的是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一了百了,什麽都沒有,什麽都記不得了,就好像......就好像白在這世間活了一遭。”

話說完,身子卻又一次悠悠騰起,擡頭時,見自己已經被阿申托在掌心,被兩道清透的目光籠住。張懋丞心中一動:碧山山君的這雙眼,他第一次見時差點把魂嚇掉,嚴格說起來,就是被一雙渾濁的、難以透視到瞳孔的死人眼直勾勾瞅住,所產生的那種萬念俱灰世界崩塌的錯覺。

可今天稀罕了,蒙在阿申眼睛上的霾霧散了,張懋丞第一次發現,原來這雙眼裏,也是可以有水波瀲灩、山色空蒙的。

阿申像個小孩子似的望他,眼中有求是的好奇,“我問你,忘了,不好嗎?”

張懋丞拎不清楚他這句話是不是另有深意,便只能實話實說道,“不好,忘了,別人欠我的便討不回來了。”

說完,就聽阿申冷笑一聲道,“好你個自稱清心少欲的老道。”

張懋丞心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補了一句,“忘了,我欠別人的也沒法還回去了。”

阿申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就像風吹草動,露出一片星星螢火。可是旋而,那光芒消失,他又變成了那副人厭狗嫌的鬼模樣。

“所以,你不願步入輪回,也想如我一般,做個山中野鬼?”

阿申一語道中他的真實想法,張懋丞卻也不敢再隱瞞,諂媚地沖他拱手作揖,喃喃附和。

“不後悔?”

阿申又問了一句,他的聲線明明無波無瀾,可不知為何,張懋丞卻覺得這三個字中蘊藏著一個巨大的陷阱,於是在心裏又推敲了一番:做鬼,便能將這一世延續下去,像阿申一樣,逍遙自在;做人,雖能重新活過一回,但身有等殊,壽有長短,更別說,萬一入了什麽畜生道餓鬼道,那就更慘了。

想到此處,心裏便捏定主意,他沖阿申跪下,“小的願意常伴山君身側......”

阿申打斷他,“說白話。”

張懋丞於是連連磕頭,“做鬼,我願意做鬼。”

說完,卻聽到下面一聲輕笑,張懋丞認得那個聲音,於是怒目朝那人看去,指著那張如山花般明艷的臉道,“東方既白,你現在得意了?”

東方既白抱臂站在垂柳下,見張懋丞的游魂一臉怒容,又聳肩笑了一下,“多管閑事,毀了我的陶人不說,還把自己的命搭上了,現在可好,咱們兩個都交不上山君的賃錢了。”

她這句話倒提醒了張懋丞,老道眼睛滴溜一轉,重新跪倒在阿申的掌心,泣道,“山君,小的還有一句遺言要講。”

阿申既沒有同意也沒有阻止,只斜睨著他,東方既白心裏冷笑的同時又佩服起他來:她自己可不敢如此厚臉皮,接二連三地對阿申提條件,偏這老道就可以,或許,是誰交的賃錢多誰就更有底氣吧,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放在哪裏都是不錯的。

“碧山南面的地盤還要留給我出雲觀,不能便宜了東方既白......”

話音還沒落,忽然不知從哪裏飛出一只陶罐,將張懋丞啰嗦個沒完的魂魄扣在裏頭。

終於安靜了,東方既白舒了口氣,走上前抓住陶罐想看個清楚,哪知,又聽張懋丞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嚇得她一個激靈,差點失手跌了罐子。

“我是被那柳雀所害,東方,拿下她,你這幾年的賃錢就不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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