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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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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害怕

見霍寧珩對自己的話題表示緘默,嘉寧帝也不再多提,轉頭叫來了平時為他看診的太醫,詢問情況。

“太子殿下的情況比前幾日又有了改善,尤其是視力,或許再過幾日,殿下視物會更加清晰,甚至可以完全恢覆先前的視力。”太醫回稟道。

嘉寧帝的神情放松了些,又問道:“那太子的容貌和腳踝是否有恢覆的可能?”

“這個……”太醫的臉上出現了為難的表情,“腳踝還要看近期的養傷情況,至於容貌,臣不敢保證,但臣會盡力而為,請陛下放心。”

空氣安靜了一刻,在場的人都清楚,太醫不過是不好直說真話罷了,所以采用這種委婉的曲折的方式,霍寧珩的容貌若想恢覆從前,算得上是十分困難。

嘉寧帝的眸光暗了暗,揮退了太醫,一下子,偌大的殿宇中,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珩兒。”嘉寧帝道,“你樣樣都很合朕的心意,只是你的臉……怎麽到了這般難以挽回的地步了呢?”

他用覆雜的目光看向霍寧珩的臉龐,霍寧珩有半邊臉是完好無損的,如從前一般英俊挺拔,另外半邊,卻被火舌啃噬得堪稱猙獰,原先受傷的地方長出了新皮,由於皮膚的深層受傷嚴重,導致新皮呈現一種鮮艷的肉紅色,和其餘偏白的肌膚混在一起,扭曲而又怪異。

聽到嘉寧帝的話,霍寧珩楞了一下,隨即下意識撫上了自己的臉,這些天他看不見,所以只能以手試探觸碰,猜測自己臉的情況,本來,他感覺手底下感知到的疤痕日益變得平整,不再像先前那般盤虬逶迤,心中還曾暗暗欣喜過一些時間,但今日聽到太醫和嘉寧帝的對話,顯然不是他想的那樣。

此時的霍寧珩自然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瘢痕的凸度降低了,但它那醜陋的顏色卻一點都沒有因此變淺,反而越發深化,頑固。

他只知道雲裳曾經滿眼溫柔地捧著他的臉,說他一點都不醜,她的三言兩語總是輕易能讓他深信,並且為之觸動。

於是,本應該為逐漸恢覆的視力而高興的時候,霍寧珩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他甚至隱隱有些恐懼,當他的視力徹底恢覆之時,是不是他便要毫無阻礙地直面自己的相貌了,那時他再沒有什麽借口不看,他要親眼去面對,那些被他所逃避的,所害怕的事物,他也再不能借助周邊人委婉善意的謊言來麻痹自己。

嘉寧帝看了又看,嘆了又嘆,他作為霍寧珩的親生父親,在看到他臉上觸目驚心的瘢痕時,尚且不可控制地生起一種不適,遑論他將來重歸朝堂,那些臣子看到了又是何等想法。

在如此醜陋的瘢痕之下,積聚起來的威嚴很容易蕩然無存,人們在面對著霍寧珩的臉說話的時候,最先並且最容易一直註意到的,就是他被燒傷的那半邊臉。

這樣的儲君,何以能讓百官臣服,萬民效忠?嘉寧帝找不到答案,但他看著霍寧珩這麽多年,一直對他的能力,品性都很滿意,若真叫他換人,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

“兒臣的臉過於醜陋,嚇到了父皇,是兒臣的過錯,兒臣在徹底恢覆之前,會盡量避免出現在父皇的面前。”霍寧珩抿了半晌唇,終於開口,說了這樣一番話。他的語氣聽起來謙恭,卻夾雜著不可忽視的冷硬。

正如他如今的整個人一樣,硬邦邦的,難以接近。

嘉寧帝聽他這般說,更加心煩意亂,最後只能控制自己暫且不去想這個問題。

他緩了緩語氣,試圖緩和氛圍:“不說這個了,今日宣召你,除了要問問你的情況,與你說那件事的處理結果外,還有就是讓你去拜見你的母妃和母後。”

話音未落,嘉寧帝又似找補般地補充了一句:“先前許多天沒有宣你,一是因朕政事甚忙,二也有讓你好好養傷之意,你不要多想,這些天,你母後也很關心你,一直想見你,又怕太貿然,只與朕說了說。”

霍寧珩默默地聽完這一切後,眼睫輕輕下垂:“拜見母妃母後,就不必了,兒臣這副模樣,去了也是驚嚇她們,何必如此呢?父皇,勞請您轉告她們,兒臣一切皆好。”

他的態度淡淡,眉宇間仿佛結著堅冰,嘉寧帝看霍寧珩這樣,也不欲逼他太緊,也怕霍寧珩這樣去,真的刺激到了淑妃,擺擺手作罷,順便讓他退下了。

霍寧珩從大殿中離開,走出門的那一霎那,感受到的是曠遠吹來的舒適和風,不同於殿內的沈悶,清新而又溫和。

但這並沒

有對霍寧珩的心緒有多大的改善,他早已殘破的心如同剌了一個大口子,呼哧呼哧地往裏面灌著風,割著他鮮血淋漓的傷口。

霍寧珩盡量讓自己不受到嘉寧帝的影響,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影響到了。

方才在殿內,嘉寧帝語氣裏的失望,可惜,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覆雜情緒,雖然隔著空間上的距離,但仍朝他直直地鋪面襲來,如同一張大網,將他網住,密不透風地關在裏面。

啊,他為什麽要變成這樣,變成一個連親生父親都厭憎嫌棄的存在。恍惚中霍寧珩覺得,若都到了這種地步,雲裳卻依舊喜歡他,那一定是被下了蠱吧,可惜他不會蠱,也不能幫她解蠱,否則他早就不會讓她被自己糟蹋禍害了。

有時候,他真的想剖開雲裳的腦子看看,弄清楚她腦袋的構成結構和物質,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好發掘她為何對他這般死心塌地的道理。

霍寧珩現在只有在下臺階或者走一些危險地方時,才需要他人的攙扶,其他的地方,他大致可以通過自己的記憶力和模糊的視力,拼湊出正確的行駛路徑。

他如同來時那般走著,預計到了起駕的位置,再上輿輦回東宮,可在半路上,卻不期然被前方的來人擋住了去路。

“珩兒,好久不見,本宮早就有意去探望你,但又怕驚擾了你休養,才一直沒有動身,今兒聽你父皇宣你入殿,便趕過來想見你一面,還好趕了個巧,沒有錯過。”

來者是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發髻上簪著九尾金鳳銜珠釵,身著華美鳳袍,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嘉寧帝的發妻,當朝皇後,蘇婉娘。

她的聲音如珍珠般圓潤柔和,臉上盈著笑,對霍寧珩十分關心的樣子。

霍寧珩卻迅速地淡下神色,不冷不熱地回應道:“兒臣見過母後,母後萬安。謝母後關心,兒臣甚好。”

若是從前的霍寧珩,或許還會和蘇皇後有禮有節地來回攀談,但如今的他,早已對這種不相幹的人失去了所有耐心,現在的他,除了雲裳,誰都不想見,而他急著回到東宮,便更加沒有心情應答。

何況,如今的他,對蘇皇後懷著一種微妙的心情,他那次的火災事故中,極有可能有霍瑾川的手腳,而蘇皇後,正是霍瑾川名義上的養母。

說完這句,他不欲久留此地,正想告退,蘇皇後卻看著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話:“珩兒,你臉上的傷怎麽這樣嚴重,本宮雖已有預料,但還是嚇了一跳。”

她邊說話,邊掩著唇,仿佛在遮擋自己掩飾不住的吃驚。

蘇皇後的聲音仍然是高貴的,柔和的,甚至連表面上都似乎充斥滿了對他的關心,但霍寧珩聽在心裏,卻是經不住地一陣陣發寒。

“珩兒,你如今的容貌受傷得這麽嚴重,雲小姐……她當真不會介意嗎?”蘇皇後看上去好像很擔心的樣子,“本宮知道,這些年下的小娘子們,最在意自己未婚夫婿的容貌,甚至還會私下討論攀比,雲小姐再怎麽懂事,也不過剛剛及笄,本質還是個小姑娘,便是有些小姑娘性情,你也勿怪,身處這個位置,的確不易。”

“珩兒,你比她年長八月,如今你又在某些方面對她有所虧欠,以後便越發要讓著她,包容她,知道了麽?尋常人尋一知心人兒相伴便已是難上加難,何況是你現在的境況,雲小姐是個好姑娘,你可要把握好。”

蘇皇後用心良苦,甚至尋不到她話語裏的任何錯處,霍寧珩卻聽得心裏又悶又沈,如同一塊被遺忘在水桶中多日的抹布,浸泡得腫脹發悶,甚至長出了青苔。

“母後說的是。”霍寧珩只能這麽回答,也只有這麽回答,因為無論蘇皇後對他懷著惡意還是好意,她方才說的話,都沒有什麽問題。

一切都是他的錯,雲裳才是最被虧欠的那個人。

他看著蘇皇後的臉上,因他的回答,露出舒展的笑容,可是他卻笑不出來,眸中一閃而過某種莫測的,陰郁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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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霍寧珩比來時更寡言,更沈默,不覆來時因為與雲裳的相處還尚未完全消失的隱約輕松之意,如同古松覆了寒霜,越發冷冽入骨。

馮聞在這種低壓的氛圍下不敢說話,只能在一旁遠遠望著他家殿下。

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在抵達東宮時終於結束,霍寧珩從輿輦上下來,站在殿前停駐,調整了下自己的表情,盡量減輕身上的冷寒陰郁之氣,這才提步邁進了殿內。

他已經配不上她太多,絕不能繼續將不好的情緒帶回來給她,影響到她,她該是永遠笑語盈盈的,成為心尖上永恒的溫柔動人,不該再為了他可笑的情緒日夜擔憂。

霍寧珩回來時,雲裳早已換好了新衣,坐在旁邊翻看他的存書,聽見他進來的動靜,擡頭笑望道:“殿下回來的好快,我書都沒翻幾頁呢。”

霍寧珩頷首道:“父皇只是隨便說了幾句話,無什麽大事。”他盡量表現得輕描淡寫,不讓自己的煩憂被她知曉。

雲裳放下書本,站了起來,走到霍寧珩的面前,徑直擡手貼到了他的臉側,她輕聲道:“殿下,我感覺到你現在不是很開心。”

霍寧珩下意識便要否認,但在雲裳澄凈目光前面,他幾乎無可遁形,就算眼睛看不見,他依然覺得自己已經被她看透了。

他有些狼狽地別開頭,躲開了她的視線,聲音很輕,含糊不清地說了個:“嗯。”

然後,他想在不知不覺中繞過這個話題,轉移到別的事上去,但雲裳卻突然道:“殿下,是因為陛下今日與你說了,你先前遇險那次事件的調查結果嗎?”

霍寧珩渾身僵住了,他沒有想到,雲裳這般容易就猜中了,頓時有了一種令人羞恥的隱秘,在在意的人面前被揭開,毫無尊嚴的感覺。

雲裳繼續道:“我是聽我父親近日說過這些事,所以就知曉了一些前因後果,殿下,你為此不開心,是完全正常的,甚至我覺得你有資格大張旗鼓,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不開心,因為那都是他們欠你的。”

“殿下,什麽時候你連不開心都得收斂小心,不敢隨意表露了,現在是在東宮,周圍都是你的人,你沒必要再忍著什麽。如果是因為我,那就更不必了,我永遠不希望殿下為了我憋著自己的情緒,我希望殿下能將所有事都與我分享,你的每一份情緒,每一個失落,每一次心動。”雲裳聲音柔和,其中糅合著她對霍寧珩的全部情感。

霍寧珩在虛影中望著雲裳,他的手緊了又緊,松了又松,最終只是沙啞著聲音說了句看上去毫不相幹的話:“雲裳。我真希望我的眼睛能快些好。”他再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雲裳懵然中夾雜著幾分天真地擡頭:“嗯?”

霍寧珩的聲音很低很緩:“那樣我就能知道,究竟是什麽,讓我如此想親眼看見我眼前的姑娘。”

話音剛落,他就微微扭開頭,輕咳了起來,像是氣不順被嗆住了一般,雲裳看見他下頜下面的脖頸,都微紅了一片——一定是咳得這樣的,她如此想。

霍寧珩平息了一些氣息,又看了看雲裳,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了一般,啞聲道:“但我亦在同時,害怕那天的到來,只不過如今的期待,或許高過了害怕。”

他沒等她問他害怕什麽,也擔心她的聲音會讓他失去了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便不給她說話的時間,接著道:“雲裳,我知道你之前在敘述中一直淡化了我臉上的傷情,它遠比你和馮聞說的嚴重,是麽?只是我如今看不到,便也一度信以為真。我知道,你們都是怕我接受不了,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你們也許是世界上最不在意我容貌如何的人,但是……”

他突然有些哽咽住了:“……我在意,雲裳,你可以毫無芥蒂地撫摸著我的可怖疤痕,但我卻無法接受它碰觸到你的手指,雲裳,我現在就是個怪物啊……”

之前霍寧珩說只要雲裳不討厭他的臉,那麽他也不會去討厭,那是因為他以為自己的臉有恢覆的希望,最差最差,不能完全恢覆,也不會出去嚇到人,但今日嘉寧帝和蘇皇後的反應,擊碎了他虛妄的夢

境,殘忍地告訴他,他的情況,遠比他原先想象的,還要糟糕很多。

雲裳看著突然情緒失控的霍寧珩,想起出門之前還一切正常甚至有些願意和他自己和解的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一定是在嘉寧帝那裏遇到了什麽。

她上前一步,拉上了他的手,語氣越發溫柔,耐心地撫慰著他:“無論怎樣,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不是麽?殿下,等你恢覆視力的那一天,你的疤痕可能又變淡了許多,早已不是如今的模樣——便是如今,也沒有什麽不妥,我喜歡的是你的靈魂,而不是□□,殿下。”

雲裳嘴上這般說,心裏卻想道,無論是靈魂還是□□,她都想全部占有,就像在她原先那個世界裏,神話中的惡魔,總是會垂涎擁有幹凈美好靈魂的人類,霍寧珩最吸引她的一點就是,他太純凈了,太美好了,靈魂裏散發出來的香氣,讓她久久迷戀。

以至於當這種美好被打碎的時候,也會格外的美麗,擁有一種別樣的美感——和快感。

內心的想法讓雲裳的表情越發的溫柔而又深情:“殿下,如今一切都未成定數,無論是難過還是傷心,請留到以後再說好嗎,旁人說的都不算數,你總要親眼看看自己的臉,才好下定結論,殿下,千萬不要被你自己的幻想逼瘋了。”

雲裳的話語在靜置的時光中緩緩流動,如同一股清澈的甘泉,淌入霍寧珩的心田,他漸漸平息下來情緒,嗓音還摻雜著方才未完全消下去的淚顫音:“你說的對。”

他轉頭看著雲裳,有些悔意:“今天又在你面前失控了,抱歉……”

雲裳只是笑了笑,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霍寧珩的手:“殿下,凡是人都會有情緒的,你今天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失控再正常不過。”

“錯的不是你,而是讓你失控的人。”她慢慢貼近他,從背後的影子上看,會生起一種她將他虛掩在了懷抱中的錯覺,雲裳靠在霍寧珩的耳邊,輕輕說道:“出事那天,我從席間提前離去消食,坐在沈香閣附近的涼亭裏,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火,是突然一下子燃起來的,而且看起來絕對不是從建築的外圍開始起火的,我相信此事,一定不只是個意外。”

“殿下,此事有人在暗中害你,而任何害你的人,我都不會放過。”與雲裳輕淡聲音相比的,是她話語裏的分量。

雖說沒有霍瑾川,或許她不能如此順利地和霍寧珩在一起,但那又如何呢,她又不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霍瑾川不知情下對她的助攻,絲毫不影響她報覆他。

這世上,除了她能傷害霍寧珩,其他人都不許。

雲裳感覺自己掌心裏握著的手,突然開始顫抖,她擡眸向側面看去,只見霍寧珩也微微偏頭,望向了她,她不知道他的眼睛能夠看見多少,只見到他的眼睛黑漆漆得看不見光,上面卻蒙著一層潮濕的雨露。

她心中的興奮突然越發張揚,被他註視著,讓她忍不住繼續說道:“殿下,我會讓害你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百倍嘗盡你今日所受之痛苦,奪走他所有的一切,讓他的全部期冀落空,沒有前路,也沒有退路,餘生沈浸在無盡的悔恨當中。”

雲裳不敢過早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也怕嚇到了霍寧珩,因此她話語中的用詞在考慮過後保守了許多——原本,她想問的是,他是更喜歡她將害他之人抽筋扒骨,還是剝皮鉆髓。

她早已為霍瑾川預備了一百種不同的死法——在她得到霍寧珩之後。只可惜不能一一嘗試一遍。

霍寧珩眸中潮濕的雨露仿佛掉到了手上,他與雲裳交握的手心有些熱熱的濕意,兩人卻一直沒有放開,雲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發現,在她語罷後,霍寧珩不僅沒有避開她的目光,那只幽沈的黑眸深處,反而泛起了一點亮光。

熟悉他性情的雲裳清楚,按照霍寧珩原先那個光明磊落,孤正清高的性格,他是決計不會讚同她這些充滿了惡意的想法的,他甚至可能會微微蹙眉,直接教她聖人之道。

但眼下,他沒有作聲,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甚至沒有露出一絲不愉的表情,半晌後,他緩緩啟唇,只說了一句:“謝謝你。”

霍寧珩的回答讓雲裳感到驚喜與興奮,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並不討厭她方才所說之話,反而還有些——受用?他依舊如同從前那個謙謙君子一般,待人有禮,他對她說謝謝,但——謝的卻是她對於潛在敵人的報覆之心?

雲裳微妙地感覺到,霍寧珩有某些地方變了,而這些地方正是因她而發生了改變,冰雪之心染上了汙濁,純白世界沾上了墨汁,在不知不覺中,他固若金湯,始終守著一套準則的心,也被她敲開了一個口子,悄悄腐蝕。

殿下,你不再是從前那個明德篤聖的殿下了,你不再沒有私心,不再毫不陰暗,你到底還是被我給弄臟了。

想到此處,雲裳唇角的弧度陡然變大,她看著眼前的霍寧珩,又有些不滿足於他僅僅如此的反應,忽說道:“殿下,明後兩天我恐怕不能來見你了。”

霍寧珩在她突然的話語之下楞住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他脫口而出:“怎……”還好在發出第一個字的音調時,他及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緊緊地閉上了嘴。

“嗯,我知道了,你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我不會想不開的。”霍寧珩垂目,淡淡地說道。

像是為了能讓她放心,他在說“不用管我”的時候語氣略微加重了些。

雲裳放開他的手,繼續道:“是我一個表哥要來投奔我家了,他是我姨母的孩子,姨母早逝,姨父亦體弱多病,去歲他秋闈中舉,今年又進京參加春闈,姨父無力送行,就去信請求我父親關照一二,我父親這才知道他進京了一段時日,連會試都考完了,卻一直沒有聯系我們。”

\"父親覺得表哥有心氣,便主動邀請他入住太尉府,剛好離春闈出榜,殿試開始還有段時日,這段時間他大概都會住在我家府邸上,正好免去其他日常生活煩憂。明日我和父親要一起去他暫住的地方,叫人幫他收拾行李,再接他過來安置,所以才不能來見殿下了。\"

雲裳好看的睫毛輕輕扇動,說話的樣子耐心而又溫柔。

霍寧珩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這個表哥是何地何氏人,我看看我有無聽過。”

“清河崔氏。”雲裳笑著道,“是當地的望姓,姨父不是家中長子,但表哥甚得宗主的欣賞,這次路上所需的盤纏,也都是族中資助的。”

霍寧珩在腦中搜索關於清河崔氏近年才子俊傑的印象,很快就冒出了一個名字:“崔以庭?”

雲裳看上去很是驚訝:“殿下竟然真的知道表哥?”

霍寧珩停頓了一會兒,解釋道:“東宮的屬臣曾舉薦過,崔以庭九歲就中了秀才,十三歲便要參加童子試,當地州牧親自上書舉薦,名震一時,只可惜他的母親當時因病去世,因此丁憂三年,去歲才得以重入科舉。”

“屬臣曾建議我可以提早派人去接觸,將他收攬麾下,畢竟如此天資,不可多得。”只是後來霍寧珩突遇橫禍,此事就耽擱了下來。

童子試是國朝針對天賦出眾的幼童和少年特地設立的考試,考過即賜進士出身,不必先參與鄉試會試,但僅限十四歲以下學子參加。崔以庭能夠參加,足以見他的資質有多麽耀眼,而且在當時,幾乎是所有人都認為,他大概率會成為大夏建朝以來最年輕的進士——若不是雲裳的姨母突然去世。

至於雲裳說清河崔氏是當地望姓,可不止於此,在大夏建朝之前,清河崔氏就屹立於世,數百年不衰,如今雖不如往日之盛,但依舊不容小覷,在整個大夏的範圍內,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崔以庭雖然不是宗主嫡系出身,卻是家族這一輩的翹楚,所以霍寧珩的屬臣,才會建議他將崔以庭收攬麾下。

“表哥竟然如此厲害。”雲裳掩唇訝嘆道,“看來我從前所知甚少,此次回去,一定要多了解一些了,明日見了,也要拉著他問清楚才是。”

霍寧珩又頓了頓,聲音有些低:“你不知道的,問我就是,總比你去派人查詢要快得多。”

“殿下,你真好。”雲裳真心實意地誇讚道,“

你一定會成為聖君明主的,將來為大夏百姓帶來福祉,回頭我見了表哥,熟識之後,也要建議他為殿下效力。”

霍寧珩隱於暗中的耳根有些發紅,但轉念他又想起了自己如今的模樣,是否還會有賢才願意追隨於他呢?紅意因此消散了下去,聲音也越發低沈:“此事得看他自己的想法,你不必為我說話。再說,我如今的境況,恐怕也不適合他來追隨。”

他沒見過崔以庭的畫像,但聽說是風清月霽一般的人物,想來相貌也是不俗,舉止高雅,與他如今的相貌行止,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雲裳見過這樣有著天人之姿的表哥之後,再回來見他,會不會不由自主地,就生起相形見絀之感?

霍寧珩的心中生起了一種詭異的想法,如果與雲裳訂下婚約的人是崔以庭而不是他,她是不是更能收獲世人的祝福?

這個念頭伴隨著某些陰暗思維一同在他的心底滋生,他的眸子不自覺中暗了暗。

擡頭看向雲裳,正準備說些什麽:“雲裳……”卻剛好撞見她朝他燦爛大笑的情景,他的眼睛似乎又比先前看清楚了不少,以致於他現在雖然仍看不見她眸中閃亮的光彩,卻依稀可以看到她唇角邊抑制不住的弧度。

霍寧珩喉中的話語突然卡住了,沈頓了片刻後他微笑道:“嗯,這兩日你不用掛念我,安心做你自己的事情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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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寧珩嘴上說讓雲裳不必顧他,起初他也是看似安靜地在東宮待了兩日,馮聞幾次想向他報告關於雲裳的訊息,卻又在他沈凝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直到第三日,第四日,雲裳還是沒有來找他,也沒有向他傳來任何消息,到了第五日的清晨,外面來了人,說帶來的是雲小姐所托送給太子殿下的東西。

那時,霍寧珩正坐在裏間,呼吸沒由來地一窒,頃刻間合上了手中的畫冊——如今的他視力已經恢覆了不少,可以觀賞大致的輪廓和色調。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起來的幅度太大,廣袖掃翻了桌案上的筆架,嘩啦啦撒了一地。

馮聞聞聲而入,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驚道:“殿下,您沒出什麽事吧?”

霍寧珩深吸一口氣,慢慢平覆自己的氣息,聲音因久未開口,有些暗,也有些啞:“我無事——送來的東西呢……罷了,我自己出去拿。”

兩人一齊出了門外,恰好和送東西進來的宮人迎面相逢,宮人屈身行禮間,霍寧珩已從他的手中的漆盤上拿到了東西。

出乎意料的,這並不是什麽稀罕物件,而只是薄薄的一張信箋,輕薄米白的紙張上,柔柔地用黑色細字寫著他的名字,旁邊落著的印鑒則刻著另一人的名字——這幾日他心緒不寧的根源。

霍寧珩此時雖然看得不太真切,但是一旁的馮聞告訴了他,他以指腹輕輕摩挲著他自己的名字,旋即又移到了雲裳的名字上,垂下來的面龐看不清神色,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紙張上還印著一株淺紫色的蘭花,很是清新雅致,馮聞看了一會兒,“噫”了一聲,突然出聲道:“這不是城外蘭若寺的花箋嗎,每年春日,寺廟會印制一些發放給香客,以紙質絕佳,兼有大師開光為名,但數量有限,只有常年在寺廟做法事,捐了不少香火錢的施主才能拿到,在外面也算是難能求見了,若是前些年的花箋,保存到現在,更是珍貴。”

馮聞說了一長串話,霍寧珩只抓住了其中一點:“很珍貴嗎?”他漆黑的眸中忽然就溢出了一絲光亮,臉上分明帶上了淡笑。

馮聞沒有預備到殿下的思維方向,卡了一下,有些懵然地回道:“可以這樣說吧,不過以雲小姐家裏的地位,以及和寺廟的關系,應該……也不難拿到?”

霍寧珩自動忽略了馮聞的後半句話,擡手將拆開的信遞給了他:“幫我念一念。”他有些懊惱自己如今的眼睛尚未恢覆完全,以至於雲裳與他的私語都要被旁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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