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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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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咖啡

和葵花小鎮一樣,鹿城咖啡也是暗色系裝修,上下兩層,臨街的一面是高大的半圓形落地窗,光線充足、內廳明亮,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必須要打下遮蔭簾才不至於刺眼。淺灰色的墻面上掛著三幅一米多高的油畫,線條淩亂、色彩斑斕、星雨盯了半天也看不出所畫何物,大概是抽象派吧。

吧臺在最裏面,是個巨大的L形,兩邊是寬敞的走道和甜品陳列櫃。圍繞著街角的是一排沙青色的臨窗卡座,有單桌有雙桌,低低地掛著蛋黃色的吊燈。不靠窗的角落放著幾組舒適的單人沙發,間以盎然的綠植,溫馨舒適、充滿私密。

星雨走到吧臺面前,正好有三個人在排隊點咖啡。事先沒有預約,她不好意思打擾人家的生意,就安靜地排在後面。輪到她時,男服務生很客氣地Hi了一聲。

她舉起簡歷:“聽說你們店招人,打電話沒人接,能幫我遞一下嗎?”

那人接過來,打量了她一眼:“簡歷?你的?”

她點點頭,心想,不是我的那是誰的?這話的意思是在暗示自己不夠格麽?

服務生拿起那張紙看了起來。字號太小、光線又暗、他微微轉身,把簡歷舉到吊燈下。

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他左手的無名指上紋著一只小小的狗爪印,圖案極其簡單,不認真看還以為是戴了一枚戒指。

她的心猛地一跳,這才意識到店裏播放的歌曲是法語,每個咖啡桌上都擺著一只茶杯大小的蠟燭香薰,她不太熟悉焦糖的味道,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

服務生穿著件黑色的套頭衫,上面滿是拉著絲的破洞。裏面是件水洗棉的粉彩色T恤,印著怪異的圖案,胸前掛著皮革項鏈,手上套著木珠手鏈,全身上下散發著“做舊”的氣息,活脫脫像個打碟的DJ。亂蓬蓬的頭發從額頭上耷拉下來,幾乎遮住了半張臉。星雨不清楚這是時尚還是忘記梳頭,她從沒見過一個男生的頭發這麽淩亂卻依然很漂亮的,好像他的臉蛋完全不受發型的影響,就算往他身上潑一灘泥,他依然好看。

DJ 的目光看似懶散,驟然聚焦卻十分犀利,像只躲在樹叢中的野獸。她有點緊張,後背開始流汗。

“技校?”他的指尖在吧臺上不耐煩地點了點。

又是一個嫌棄學歷的。

她想說她考上了大學,家裏沒錢上不了,但這解釋誰信?

“高考發揮失常。”她說。

“巧了,”DJ歪過臉來看她,沒戴眼鏡,姿勢卻好像眼鏡的度數配錯了,需要不斷調節角度似地,“我高考發揮也失常了。”

“我在奶茶店幹過三年。那個店除了做奶茶也做咖啡,我會用咖啡機、攪拌機、收銀機——”

“簡歷上有寫。”他連聽她說完的興趣都沒有,“你只能上夜班?”

“嗯。設備廠五點下班,坐車過來還要半個小時。”

“洗個澡是肯定來不及了?”

她一楞:“這有員工浴室?”

“沒有。”DJ說,“但對員工形象有要求。焊工很辛苦,你累了一天連口氣都不喘就開始第二份工,狀態會很疲憊吧?”

那又怎樣?在這個城市謀生的人不都這樣?

“不會的。”她說,“我保證幹幹凈凈地來上班,像初晨的太陽那樣精神抖擻。需要的話可以一直幹到半夜……”

“你是鐵人?”

“農村長大的孩子這點活兒不算什麽,雙搶比這累多了。”

DJ淡笑一聲,將簡歷遞了回去:“我看還是算了。你的職業和咖啡館的工作也太不搭了。”

“怎麽不搭呀?特別搭!焊工最大的特點就是手穩,那,你看——”她從旁邊的盒子裏抽出一根吸管,當作焊條握在指間,向他展示焊接的基本動作,“這是一只訓練有素的手,用它來做咖啡、端咖啡、絕對不會出錯。”

他搖搖頭,不為所動。

“您要是不信的話,先試用三天,不要工錢。”

“我也不差那點工錢。”

“也不用安排在前臺,我可以只做清潔,擦桌、掃地、搬貨、倒垃圾都行……”

“No。”

“這樣,”她把簡歷放到吧臺上,“您把這個留下,萬一將來招不到人,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他把那張紙推到她面前,“應聘的人還是挺多的。”

“嗳,您貴姓啊?”她突然問。

“怎麽?”他的頭向後一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就跟一個洋娃娃的眼珠掉到另一邊回不來似地,“想記下我的名字,將來好報仇?刷負評?”

“沒錯,”她盯著他的眼睛,“您敢說嗎?”

晃了半天的眼珠終於掉回到她面前:“姓薊,不是計算的計,不是季節的季,是草字頭的薊——薊、千、城。”怕她不信,特地找了個印著名字的信封遞給她,“出門往東,應該還有幾家招人,你去試試,Good Luck。”

* * *

背包裏有瓶涼白開,星雨走到樹蔭下一飲而盡,越想越不甘心,覺得自己沒走對程序。招聘廣告上明明寫著聯系陳女士,他又不姓陳,又不是店長,憑什麽隨便打發人?於是又去撥廣告上的電話,沒想到這次很快接通了。

“您好。”

“陳女士嗎?我是來應聘的,想跟你約個時間面試。”

“方便現在過來嗎?老板正好在咖啡店。”

“方便方便。”

“我現在有點忙脫不開身,你到了直接去二樓辦公室找林先生就可以了。”

“好的,馬上就到。”

再次走進鹿城咖啡後她才意識到這個店位於一個商住樓的底部。扶手樓梯在大門的兩邊,還有一個可以直達的電梯。

怕被薊千城看見,她躡手躡腳地上了二樓。二樓的布置與一樓相同,只是更加安靜,有更多的卡座,氣氛更像大學圖書館的自習室,坐滿了學習和工作的顧客。

她問了一個正在收拾桌子的服務生,服務生指給她一道暗綠色的門。她輕輕敲了幾下,裏面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請進。”

林先生全名林予鹿,看上去比薊千城大幾歲,白色Polo衫、灰色帆布褲、全身無多餘的飾物。與薊千城恰恰相反,他剪著一頭利落的短發,兩側推得很短,是個精神抖擻、風度翩翩的年輕人,給人一種高度自律的感覺。

他請星雨坐下,看完簡歷後說:“在我們店上班的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大學生。優點是素質高、上手快、時間靈活。缺點是幹不長,能做夠一年的都不多。一到寒暑假或者畢業實習,人就不見了。我們最大的煩惱就是要不斷的培訓新人。”

“我不是學生,可以簽長期的工作合同。”

“那挺好的。周末也能來上班嗎?”

“周末可以全天。”

“嗯,不錯。但我不建議你做這麽多,身體健康要緊。”他笑咪咪地看著她,“你想什麽時候開始?”

“今天可以嗎?”

“可以。”他的聲音很柔,像在催眠,一面說一面發手機短信,“店長叫陳可薈,她馬上過來帶你辦手續。等走完合同,就可以開始培訓了。”

她坐在沙發上等陳可薈,不知為何,在他面前不覺拘謹,聊了幾句後開起了玩笑。

“老板,您是不是有個兄弟叫林青龍?”

“嗯?”

“借予一白鹿,自攜兩青龍,——李白的詩呀。”

“哈哈哈,很少有人知道我名字的出處。”他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不過我的兄弟不叫青龍。”

她立即後悔提到李白,不知道自己想證明什麽。

一個有文化的焊工?

* * *

兩個壞消息:

一,溫和友好體貼周到的林老板平日極少來店。他手下還有個軟件公司,在附近的一條街上,主要精力都在那邊。

二,負責咖啡店日常運營的人是薊千城,同時也是法人代表,下午和晚上通常會在店裏。

因為是兼職,店裏提供不了太多穩定的工作時段,按目前的排班,她一周只能工作五天,其中兩天在周末。這意味著一個月能多出八百塊的收入,星雨還是比較滿意的。

“林予鹿是薊千城的哥哥。”陳可薈說,“這店是他倆共同創辦的。在店裏我們不叫‘老板’,叫鹿哥和城哥。你是不是好奇他們一個姓林一個姓薊?因為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

——所以是“鹿城咖啡”,她恍然大悟。

“上夜班的話,主要就是跟陶然和城哥打交道了。陶然是夜班經理,我們叫她‘陶陶’,她會負責你的培訓。城哥經常也在,但不做具體工作,如果有什麽突發情況——店員生病、離職之類,他會幫忙頂班。陶陶蠻開朗的,但城哥很嚴格,你要格外小心,遲到早退違反店規這些事最好一次也不要有。別看他大大咧咧、一幅睡不醒的樣子,人家可是清華畢業的,特別不好忽悠。剛來的小姑娘都搶著要跟他一個班,因為長得帥嘛。幹了不到一星期,全都吵著換白班。”陳可薈提醒說,“就在前天,城哥還開除了一個服務生,到現在還沒人頂班呢。”

她有點懵。

不是說高考發揮失常麽?

發揮失常——上清華?

幸運的是,城哥似乎接受了鹿哥的決定,對她的到來沒有太強烈的反對,只是冷淡地看著陳可薈教她擺弄咖啡機。

但她不想和老板之間有個糟糕的開始,於是說:“城哥,我給你做杯咖啡吧。”

“我以為你要過段時間才來報仇呢,”他接過她做的冰美式,陰陽怪氣地一笑,“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

* * *

咖啡店十點打烊,星雨回到家中已經十一點了。簡單洗漱了一下後她立即開始寫稿,半夜兩點才完成更新。

正要關機時,對話框閃了一下,是原木:“今天只有兩千字?不夠看啊。”

“園裏新來了一只大象,脾氣超暴,鏟屎累壞我了。明天爭取多寫點。”

維持人設真是個苦力活兒。

為了防止穿幫,這些年星雨不但自學了全套的動物學教材,還在網上關註了很多飼養員、動物園的視頻和播客。

遠陽市有個小型動物園,在技校的南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她經常去逛。動物園游客不多、生意不佳、處於倒閉的邊緣。

飼養員中有個胖胖的大嬸,非常健談,星雨跟她混熟後,每次遇到她都會聊幾句,聽她講裏面的動物:爛牙的黑熊、壞脾氣的猴王、會抽煙的猩猩之類。

到了江州,市區裏不但有個傳統動物園,東郊還有個占地一千畝的野生動物園和一個集科教與游樂於一體的海洋世界。雖然離住的地方有些遠,星雨有空也會去逛,去拍照、觀察、做筆記,全方位地了解飼養員的工作與生活。幾年下來積累了不少知識,只要不是嚴加拷問,冒充一名飼養員問題不大。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瘋狂地學習動物學其實是徒勞之舉。自從提到自己“註重隱私”後,原木變得非常謹慎,再也沒主動問起過她的工作,除非她自願提及。

星雨也沒問過原木是何職業,年歲幾何,是男是女,只知道他住在江州。不論兩人之間的筆談有多頻繁,在個人信息的交換上幾乎是零。而他們已經認識有四年多了。

“無獨有偶,你這邊新來的一只大象,我這邊的咖啡館,新來了一位營養不良的服務生,女的。”

星雨本來昏昏欲睡,一下子被這句話嚇醒了:“營養不良?你咋知道?”

“穿很大的鞋,目視39碼,一般來說,身高是腳長的七倍,營養合理的話她應該長到一米七才對。”

“她沒有麽?”

“一米五七都沒到。”

星雨身高一米五六,哥哥身高一米八五。她在心中苦笑,這麽多年過去了,在她身上停止生長的何止是身高……

“兄弟,你的審美好特別,別人看頭你看腳。”

“我的小說正好寫到一個被外星人野蠻采礦的星球,重力是地球的兩倍。裏面有個特別不服管教的礦工,我看以她為原型合適。”

此時原木正在眾神傳奇上連載他的第三部科幻小說《紫星一族》,星雨對這種動則幾百萬字的大長篇有種天然的抗拒,盡管它新奇、有趣、節奏快,同樣的篇幅她寧肯去看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小說。怕原木找她討論,也不好意思不看,有一茬沒一茬地追著。

“就因為腳大站得穩?”

“還因為她有一雙很怪的眼睛。”

“怎麽怪了?”

“特別冷,眼珠子冒著寒氣,好像才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有時候又特別悲,手裏要是捧個碗,我就會往裏面嘩嘩地扔錢。”

隔著電腦,星雨的心猛地一跳,繼而,淡淡地笑了。

她是下午一點去的鹿城咖啡,兩點就正式上崗了。

咖啡店兩層樓一共五十個座位,她樓上樓下都待過。聽陳可薈說,店裏最忙的時段是早晨和中午,不僅滿座還會排隊,兩臺收銀機五個服務生忙得團團轉。

按每個收銀機每小時可接待六十位顧客來算,滿負荷運轉一天客流量超過兩千。普通情況下的顧客人數也會有八百左右。

想在這八百人裏找出原木,當然不易。

假如原木經常在店內寫作,而且一坐就是很長時間,那範圍就小多了。

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找到原木——聽起來有些陰暗,然而星雨的動機是這樣的:他們的相遇並非偶然,她是屬於被挑選的那一方——最開始是原木來找她的。如果在人不知鬼不覺的狀態下,是她先找到了原木的本尊,這段關系就達到了的一種平衡,甚至可以說是——命中註定。

當然啦,小動作不能太多,不能過於刻意,更不能露骨地去找他套話。等確定了誰是原木,她會用一種美好而自然的方式與他相遇。

或者徹底消失。

她把話頭引開,說自己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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