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林澈讓她先回家，可方棠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等等他。

走到梧桐街的時候, 她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然後開始無聊地數數地磚, 看看天空, 欣賞對面三角梅。

幸好沒等太長時間。

只過了十幾分鐘, 就感覺背包後面那串小紅珠子被人拽了拽。

力度正好。

她回過頭。

看見林澈正歪著腦袋, 笑得可愛。

“等很久了嗎？”

林澈沒有問她為什麽要在這裏等，出於什麽目的才等。

方棠給不出答案。

幸好沒問。

“沒有。”

她搖搖頭，反過來問他。

“佟主任那邊怎麽樣？有沒有處罰你？”

“沒什麽大處罰。”

林澈聳聳肩，大剌剌的, 無所畏懼。

“3000字檢討而已，簡單, 我寫得多……”

突然像咬了舌頭似的停住。

他想了想，很快因為剛才的吹牛而感到不好意思，趕緊改口。

“……那什麽，其實我幾乎沒寫過檢討。”

方棠不由得笑起來。

眉眼剛剛彎起來，很快又淡回去。

“還有嗎？”

林澈思索一下。

“還有個。”

“什麽？”

他目光晃動幾下, 有點羞赧。

不像是壞消息, 反而如同好消息一般。

“……就是, 我也得參加你們的節目。”

他？

聞言, 方棠驚訝地睜大眼睛。

“為什麽？”

林澈撓撓頭。

“佟主任說，我和你們表演又沒關系，瞎摻和你們的事情做什麽？”

“我就回他，那我要是有關系了，是不是就不叫瞎摻和了。”

“……再然後, 就發展成我必須和你們一起表演了。”

這順理成章的答辯思路，還真是他的風格。

方棠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跟著他走了一截路，再次不太確信地問。

“就這些？沒了？”

“沒了。”

他老實地回答。

眸子一轉，視線落到她身上。

大概怕她擔心，林澈輕輕拍了下她腦袋，和她解釋。

“博喻畢竟是私立高中，要換到公立學校，我可能就不止這點兒處罰了。”

這倒是。

博喻是私立高中，盈利性質。

私立校的大部分學生對於學校來說都是客戶，所以領導經常會陷入幾難的境地：要維護好家長和學校的關系，要安撫住學生，還不能丟了威嚴。

現在再多加一個給Ben說法。

林澈沒有犯任何出格的錯。

給了學校三方臺階下，認錯態度良好，又是佟主任的心頭肉。

說什麽都不可能會被重處罰。

方棠輕輕吐出口氣。

感覺旁邊林澈甩了下背包，一臉好奇。

“你說你們那個輔導老師到底怎麽想的？不止鬧出一次矛盾，被學生討厭成這樣，還我行我素……”

方棠隨便想也隨口回。

“他其實就像一個不得志的父親。”

“工作受挫，在外不受歡迎，在家也不受尊重。靠和別人作對，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

“可他越是做對，別人就越是無視他，就這樣惡性循環……”

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話鋒陡然一轉，又重新變得輕松。

“你那檢討怎麽寫？”

提起這個，林澈頓時頭疼。

“還沒想好。我回去翻翻我爸的公文示範書吧，總能找到解決辦法……”

方棠做了個“停”的手勢。

小驕傲地彎起嘴角。

“不如我幫你寫吧？林澈同學。”

她對這個，還蠻拿手的。

最關鍵的是，她覺得應該一起分擔責任。

林澈搖頭。

當然不會累著她。

“不用。”

他爽快拒絕。

方棠順勢改了個說法。

“我口述，你來寫。分工合作，誰也不累。”

“你覺得怎麽樣？”

林澈思索著看了她半天。

直到天橋下的廣告屏從化妝品廣告跳轉到酒水廣告，燈光由紅變白。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笑容燦爛，無比開心。

“我覺得很好！走，方棠同學，回家一起寫檢討去！”

***

有了方棠的幫助，林澈沒過兩天就態度端正地交出了自己的檢討。

因為檢討寫得很好，非常有參考作用，所以被趕去了廣播站。

正是周四活動課。

學生們玩的玩、自習的自習，各自為政。

廣播突然“哢噠”一聲打開。

有人在裏面一本正經地清了下嗓子。

沒有引起太多水花。

倒是方棠依依不舍地把視線從《讀者》上擡起，似笑非笑看向黑板右上角懸掛的音響。

——雖然那裏什麽也沒有。

爾後，林澈辨識度極高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親愛的老師們、同學們，大家下午好。我是高二二班的學生，林澈，今天，我將給大家帶來一則悔恨交加的檢討……

聲音像是盛夏清新的風，一點檢討的沈重感都沒有。

更沒有悔恨交加。

他頓了下，補充。

“不幸的是——這是我的檢討。”

能想象得到，這家夥吊兒郎當又裝得一本正經的模樣。

伴隨著二班一陣大笑，方棠這才意識到他在幹嘛。

竟然莫名有點心虛。

她立刻低下頭，繼續看《讀者》上的《早春二月》。

和她沒關系。

也不是她的行文風格。

沒關系，沒關系。

***

林澈歡快的檢討聲響遍整個學校的時候，劉妍正抱著剛才圖書館借到的幾本學習資料，坐在小花園的八角亭中，看綽約花樹後的Mr.Ben。

——以及，被他和藹對待的唐放。

面前一樁樁櫻花樹。

枝幹細嫩，葉片和粉紅色的花朵交錯，顯得紛雜斑駁。

她高一的時候，還曾問過黃芷薇這難看的花樹叫什麽。

之後，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動畫裏淒美的粉紅雨畫上等號。

唐放身姿挺拔，一眼看去依然又酷又帥，淩厲深沈。

笑起來的時候，像小兔子一樣可愛。

劉妍卻覺得，他漸漸變成了小花園中的一棵櫻花樹。

當她再也不能幫他找借口繼續貼合她的幻想後，她不得不站出來，喊住正準備離開的男生。

“唐放。”

那人腳步釘住，回過頭疑惑地看著她。

“什麽事？”

客氣得和普通同學沒什麽不同。

可劉妍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從容不迫在某一瞬間露出了破綻。

林澈的聲音還在半空中清晰放送。

她突然覺得很好笑，直白地開口。

“你給Ben說了什麽？”

“什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你舉報了我們偷偷排練，對嗎？”

唐放突然認真起來。

轉身目光灼灼看向她，嘴角嘲諷似的歪了下。

“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劉妍沈默了好長時間。

四周沒人。

如果有人的話，不知道他們對話還能不能進行下去。

經過了一個世紀。

她才緘默著，點了點頭。

回應他剛才那個問題。

“好。我知道了。”

唐放按平嘴角，收起笑容。

那株櫻花樹上掛滿了冰碴子。

“那我們不用說下去了。以後也不用絞盡腦汁地接觸……”

劉妍打斷他。

“你剛才是不是覺得，真心被我誤解了，很惱怒？”

她笑了，笑容苦澀悲涼。

“唐放，如果你的喜歡裏面，只有百分之十的真心，那你肯定會為了那僅僅的百分之十而感到憤怒。”

無關真心。

只是為了美化自己。

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是美好的，純凈的。

“剩下百分之九十，是你的自尊心，和對蕭林的不服輸。”

說到這裏，劉妍心裏漸漸起了波瀾。

有些憤怒有些委屈。

廣播站的男生親切地念：“……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

她忽然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說出來。

所以她也這麽做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機會表現自己，給自己貼標簽。”

“什麽正直，淡泊，叛逆有擔當，受女生追捧……”

“你唯一真實的，就只有不服輸了。”

如果再過上幾年，她大概就會知道“人設”這個詞。

現在的劉妍只是銳利地往後。

“可你根本比不上林澈。”

“林澈比你正直多了。”

至少他不會在清清白白的籃球隊友澄清真相前，先趕著教育對方“不能耍賴”來表現自己。

“人家不在意學生會會長的位置，無所謂會不會給他高考加分。出了問題願意站出來負責。更不會，去舉報同學討好老師。”

說到這裏，頓了一下。

因為論受女生歡迎這一點，確實唐放更勝一籌。

可這一籌卻讓她忍不住冷笑。

“我還突然明白，學校裏的流言不是止不住，而是你願不願意去止住——我為什麽現在才想到，林澈就從來沒有流言。”

她吸了口氣。

“因為他尊重女生。也真心喜歡方棠。所以，他不願意有傳聞。”

在圖書館的時候，林澈說的不是“女孩子不用成績拔尖”，而是“我喜歡你考第一”。

他對女生沒有那種偏見。

他雖然解釋“兩個人沒考慮學習以外的事”，可也不掩飾他對方棠忠心耿耿的喜歡。

他不是學生會會長，卻比學生會會長還會做實事。

他……

真諷刺。

乖寶寶林澈，帶著他們反抗了Ben。

叛逆不羈的唐放，卻帶頭順從了Ben。

劉妍察覺到面前的唐放已經一臉青白，緊抿著嘴唇，面目高傲又冷漠。

她這才收了聲音。

冷靜了一點，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唐放很優秀。

毋庸置疑的優秀。比大部分人都優秀了許多。

他和林澈的一切對比，都是建立在他的實力上。

只是，功利心太強，勝負心太強。家庭教育的差距，也太強。

她語氣緩和下來一點，主動認錯。

“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舉報我們——大概也是……”

唐放微微扯了下嘴角。

她沒有當過學生會會長。

更沒有被黑著臉說“我看你這學生會會長是不想做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權力，誰都有。

唐放不知道是被驕傲制止住解釋。

還是被惱羞成怒催化出刻薄。

他聲音很涼。

“你就沒有爭強好勝嗎？對方棠。”

劉妍楞了楞。

陽光穿過枝椏，給他們身上濾下圓圓的光。

櫻花樹偶爾飄下幾片花瓣，掉落腳邊。

她攥著手。

確實沒法說出“沒有”兩個字。

雖然她一直像唐放，像世界上很多很多人一樣，催眠自己，美化自己。

可真的被逼問起來，很難違心說出相反的答案。

不過。

她慢慢挺起胸膛。

即便如此，也是不一樣的。

劉妍第一次在他面前擡起了下巴，像個小公主。

她驕傲地說。

“可我沒對不起任何人！”

僅有的一次，她偷看了方棠的答題卡。

已經為此付出了莫大的羞愧和無地自容。

再然後，再也沒有。

她雖然妒忌，可她從不傷害別人。

她有一根高高的道德線。

她深深看他一眼。

那男生額角有團白皙的光，可惜未照到眼睛上。他依然高大英俊，影子卻和不好看的櫻花樹混在了一起。

她把這一眼當做青春期的句點。

爾後轉身就走。

頭頂上檢討的最後一聲也終於落下。

“以上。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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