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殿煙霧繚繞。

寺院裏的香沒有任何的味道，但卻能讓人安靜凝神。

佛祖表情慈悲地註視著蒼生, 兩人都垂首閉上眼睛。

腦袋裏只剩下了誦經和木魚的聲音。

他們速度很快。

停留了30秒鐘不到, 就相視一笑, 離開站著的地方, 到旁邊取走兩張祈福紙。

為了能讓佛祖看清自己的心願, 林澈刻意摘下手套放回包裏，握住筆，一撇一捺寫得清楚。

爾後確認一遍內容，再撫平手上紙條。

“我去把它掛在樹上。”

方棠點點頭。

他們這樣的對話每年都重覆。

雖然已經默契無比, 可林澈還是會問她：“棠棠，要我幫你掛到最高的地方嗎？”

他怕某一年方棠突然有了興致, 也想將紙條掛得高高的，卻因為以前都沒有這樣做過而赧於開口。

所以就算麻煩了一點，林澈也會不厭其煩地重覆詢問。

方棠一如既往地搖頭。

“不用。”

“那你等我一會兒。”

“嗯。”

她笑瞇瞇地看著林澈身影。

這家夥總能利用身高優勢，將紙條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完全沒有任何偶像包袱，只有迫不及待等著佛祖垂憐的祈願。

林澈將紙條細致掛好, 站在樹下, 對她燦爛笑著揮揮手。

表示自己任務完成。

樹上有燈, 葉下有紙。

晃晃悠悠, 每一條都載著新年祝福。

被風一吹，萬千方塊光影就在林澈身上搖曳。

方棠突然想到少年宮畫室裏的百葉窗。

還在念小學的小班長林澈，每次西洋棋下課就會雷打不動地來畫室等她。

有回畫室裏只剩她一個人。

林澈大著膽子進入他們的地盤，好奇站到百葉窗邊，拉了下繩子, 透過縫隙，看向下面兒童設施處玩得開心的孩子們。

他從來不會催促方棠。

但那天等待時間實在是太長，不得不回過頭，小包子臉上都是正經。

“棠棠，你要我幫忙嗎？”

小林澈在她面前，已經青澀地學會曲線救國。

方棠這才回過神。

不經意間，空白的畫紙上寥寥畫了幾筆草圖。

小男孩站在夕陽的百葉窗邊，陽光一橫一橫，非常有空間感的在他身上擴散，從窄到寬。皮膚白皙，染上陽光的地方，沾著夕陽的碎金。

很漂亮很漂亮。

方棠看著林澈，難為情極了。

她雖然愛“美”，但僅限於對人類。

馬有失蹄，她竟然被一只小狗迷惑了。

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她偷偷將那張畫上的小男孩，改成了一只小狗。

——後來那張畫，似乎也交給宋景晗了。

……

“棠棠！”

林澈笑容又擴大兩分，小白牙可愛。

他輕快地朝她過來。

方棠拋開偶然被時間長河推到岸邊的回憶小貝殼，對他笑笑，轉身將自己那張什麽都沒寫的空白祈願紙掛在一邊的紅繩上。

什麽都不用寫。

剛才許願的時候，也什麽都沒有想。

她只是過來享受過年氣氛，也許想搏個好彩頭。

但不會貪圖更多。

因為現在的她已經足夠幸福。

***

黃色祈願紙輕飄飄透著光，甚至能看見其中交錯的纖維。

劉妍在上面寫了幾個不太流暢的字。

“願能聽到班得瑞的音樂會。”

那個“得”字最不流暢。

因為她不確定是這個“得”，還是另外一個“德”。

不確定的事情還有很多。

譬如說班得瑞到底過世沒有，他到底是鋼琴家還是別的什麽。

但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張紙條是寫給唐放看的。

正因如此，要不經意間透露一點高水準，又要刻意地不提起他。

她將祈願紙在手指上繞了繞，對唐放一笑。

“你寫了什麽？”

唐放毫不介意地展示給她看。

“Yesterday once more.”

劉妍在心裏翻譯了一遍——昨日重現。

對方並沒有同樣詢問她的願望，只是聳聳肩。

“我去把紙條掛上。”

說完轉身要走。

劉妍目光微動，喊出聲。

“等等！”

“什麽？”

“呃……那個，能幫我也掛上去嗎？”

劉妍將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攤開，字跡清晰可見。

唐放點點頭，隨手拿起。

沒多掃一眼，往大樹那邊過去。

劉妍註視著他的背影。

臨近十一點的天空深黑鋪開，按捺著，安靜無聲。

似乎在為零點的萬花齊放做準備。

她有點後悔在祈願紙上寫了那樣的願望。

該說是高度太過，還是高度不夠呢？

大佛莊嚴高豎。

寫出來的東西都是給人看的，心裏想的才是真正的願望。

剛才在大佛前虔誠低頭，劉妍憑借本能，第一反應許下的願望竟然是——

希望自己期末成績比方棠考得好。

她其實不想許這個願望的。

只是那一瞬間不幸跳了出來。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唐放已經到了大樹下。

健康的小麥色皮膚，讓他對著燈光的那張臉更加深刻立體。

劉妍笑了笑，將打破自己淡定的心願拋之腦後。

朝他的方向，可愛跑過去。

***

樹上紙條千絲萬縷，唐放順利將劉妍的掛好，又擡手準備掛上自己的。

周圍心願五花八門。

“希望能賺到錢。”

“希望能考上好大學。”

“希望家人健康平安。”

都沒什麽意思。

目光稍稍一劃，就千篇一律的略過了。

倒是稍稍高過他手臂的這張，讓他楞了楞。

漂亮的楷體字，每一根線條都謹慎平整。

——“願方棠天天開心。”

極其簡單的心願。

簡單到讓人覺得過於樸素。

甚至是沒創意。

……可又很用心，很純粹。

只要她開心，他就會開心。

她如果不開心，他就想辦法逗她開心。

唐放看了一會兒，在心裏揣摩：紙條上寫的“方棠”是誰。

又揣摩：寫這張紙條的人是誰？

沒有任何人的字跡能和這張紙條上的字跡重合，

大概是重名不認識的人？

他很快跳下樹壇。

對劉妍使了個萬事OK的眼神。

“行了。現在……”

他環視一番。

“要不要去旁邊小廣場看煙花？”

***

“鐺——鐺——鐺——”

12點的鐘聲準時響起。

悠遠聲音在夜色中擴散的一瞬間，天空中突然有什麽東西急速上竄！

直至夜空深處，然後。

“砰”的一下！

綻放出一朵絢爛的光花。

還沒等它淅淅瀝瀝消失不見，下一朵光媒之花也同樣盛綻。

聲音由遠及近，煙火從小變大，讓正月的淩晨亮如白晝。

方棠從小到大都享受一切視覺帶來的美感，眼睛跟著閃閃發光。

她直楞楞地註視煙花，林澈則垂著笑眼，直楞楞地看她。

等她依依不舍收回視線之後，林澈立刻熱心提議。

“棠棠，我們也去放煙花，怎麽樣？”

方棠側過眸子。

林澈瞳孔在夜景下流光溢彩，滿含期待。

她想了想，斂著笑意點頭。

“好。”

“走！”

林澈帶著她左拐右拐，往小廣場出發。

正月淩晨的小廣場，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人滿為患。

大家都克制而有規律地三三兩兩散開一段距離，各自點燃自己的焰火。

方棠選了一個人不多的地方。

恰好在廣場地磚菱形圖案的正中間。

她留在這裏占位置。

林澈也把圍巾留在她身上占……不，只是防止她等待期間覺得寒冷。

他匆匆忙忙去向廣場周圍一圈小販中間。

沒過太久，抱著兩箱煙花熱氣騰騰地回來。

“一種是柳樹形狀的，一種是牡丹形狀的。”

林澈將東西在地上擺好，稍微擡起臉。

也許因為大年過於溫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都變得稀薄了許多。

他以招牌的笑容和她介紹完畢，再問：“我們先放哪個？”

“你說呢？”

方棠俯身在他旁邊，好奇地看著他將引線理出來。

片刻後，突然一笑，聲音多出狡猾的意味。

“兩個一起放，好不好？”

“好。”

林澈不會拒絕她。

只聽話地把買煙花時送的打火機遞給她。

“那你用什麽……林澈，你為什麽會隨身帶著火柴？”

方棠瞧瞧他新摸出來的玩意兒，覺得很神奇。

“這個？玩鞭炮嚇我表弟的時候買的。”

林澈笑笑。

“打火機按下去會響。但火柴就沒有聲音。”

原來如此。

方棠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笑瞇瞇地受教。

——他發明了一個可供她欺負他的玩法。

林澈突然感覺到一陣寒冷，伴隨出濃濃的、不祥的預感。

他趕緊把話題打岔。

“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把引線點燃，怎麽樣？”

“嗯。”

“1——”

“2——”

“3——！”

兩個人同時伸出手，讓火苗掃上引線！

***

細小火星在空氣中漂浮，如同星星。

引線燃燒速度很快，雖然安靜，但方棠卻覺得，有電影裏那種“嘶嘶”的灼燒聲。

足夠刺激。

據說燃放煙花後，人要離開二十米才算安全。

眼看著引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節節變短，林澈霍然起身。

一把拉住她，帶著爽朗愉快的笑意。

“棠棠，快跑！”

他牽起她迅速往安全距離後方撤退！

小廣場的路燈人影，都變成模糊流景，在他們跑動的時候，飛速後退。

前方不遠處，鐘樓尖塔頂端光芒四射。

明明知道萬事平安，但心臟還是忍不住怦怦直跳。

滿懷喜悅和緊張地躍動。

方棠感覺自己發梢都在跟著跑步的節奏甩動。

林澈的手，溫暖而有力。

不是害羞地勾著她一根手指，而是——

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將她包覆在他掌心。

像回到八百米比賽前的最後一小段路。

心跳加速。

不過一點也不費勁。

這段路這麽簡單，這麽輕松。

年味濃厚，毫不保留地揮灑下來。

直到跑到下一個地磚菱形圖案，他才松手。

帶著淡淡煙火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他漸漸停下腳步。

方棠比他先一步站停。

已經轉過身，興致盎然地望著那邊兩個同一水平線上的箱子。

林澈在她身後揚起個明亮的笑臉。

不待說話，彩繪箱子裏突然嗖嗖竄出兩道拖著尾巴的小光團，並肩同飛，齊齊沖上雲霄！

深藍夜空是最純粹的畫布。

他們親手點燃的光團，在這張畫布之中，“砰”的繪出畫筆難以言喻的美景！

一朵仙冠重疊剪紅雲，一朵萬條垂下綠絲絳。

方棠看著天空，特別有成就感。

別人的煙花好看歸好看，不管怎麽說，都是別人的。

眼前的美景卻只屬於她和林澈，誰也比不上。

“啪！”

“砰！”

“轟！”

——不過，唯一不好的是，放煙花居然是如此響亮的事。

每一次綻放，耳朵就受一次重擊！

連神經也忍不住跟著跳動。

身處一片煙花雨林，防不勝防。

她被四周冷不丁掠起的煙火爆竹聲嚇了好幾次，終於忍不住擡手，輕輕擋在耳邊，試圖遮住巨響。

指節在冷空氣下一點點泛紅。

方棠瞳孔映滿天色。

此時此刻安靜欣賞美景就好。

什麽都不用聽，什麽都不用想……

她慵懶地瞇了瞇眼。

然而，沒想到。

放在耳邊的手上，卻突然，輕輕貼上了另一雙手。

比她的手大不少。

從後面滿滿覆住她整個手背。

溫度頓時傳遞遍全身。

方棠楞了楞。

心弦被看不見的手一撥，莫名微顫。

身體卻一動不動。

不知為何，呼吸變得寂靜。

那只手也有些無措。

原本只好心暖著她手背，過了片刻，突然溫柔堅定地分開她每一根手指，自後和她十指交錯，將指腹全部按進她手心。

暖得有如陽光。

煙火在空中無聲地綻放。

林澈氣息很近。

就差一步——其實幾乎已經——將她納進了他懷裏。

呼吸在她頭頂散開。

方棠沒有回頭，楞楞凝望遠處交錯的光景。

小廣場太安靜。

太安靜。

安靜到兩個人的心跳，都重合在一起。

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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