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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山灼(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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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山灼(06)

06

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 一個很矛盾的地方卻出現了,如果劉傻子是真的想死,那原因是什麽?那時他還不到10歲, 雖然被迫學習很不開心, 但這似乎不構成他想要結束生命的理由。

海姝在心裏拉出一條時間線,試圖找到劉傻子溺水和劉家四人失蹤的關系, 但劉傻子溺水時9歲,其家人失蹤時他17歲, 從時間線來說,太長太分散了。

但海姝忽然想到一個在查詢賞花節時就很在意的問題, 即“向死而生”這個活動。賞花節是近十年才有的, 那麽很可能是在劉家四人失蹤前後開始策劃的。

海姝這些年查案,也算了解過不少民俗。民俗之所以吸引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它的神秘。“向死而生”就很神秘, 並且比海姝聽聞過的更加神秘, 在網上還查不到它是怎麽傳承下來的。

劉傻子以前的班主任現在已經不教書了, 和村民們一起搞農家樂致富,但畢竟教過書育過人, 知識儲備比一般村民高。海姝索性問起“向死而生”的典故,網上查不到,但村裏的知識分子總該知道。

哪知班主任卻有點尷尬地推了下眼鏡, 看上去欲言又止。

海姝說:“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班主任別開視線, “也不是不能說, 這個和案子好像沒什麽關系。”

越是這樣, 海姝越是在意, “怎麽能說沒關系呢?劉興背著屍體來參加‘向死而生’,他為什麽不背著屍體參加別的活動?‘向死而生’在他心裏一定有某個重要的意義。”

“這……”班主任臉色白了, “這個我……”

海姝不動聲色地推進,“民俗這東西其實一直在灰色地帶上,好的我們傳承,壞的我們要去除糟粕,竟然這東西誘發了命案,那我們警方肯定要一查到底。”

班主任一聽就慌了,“我說我說!這東西其實哪有什麽傳承啊,它就是假的!”

海姝:“假的?”

“哎——是我們村為了吸引游客,弄出來的假民俗!”班主任顯然是怕警察懷疑自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龜白村以前就是個山疙瘩,漫山遍野的樹雖然一到春天就開花,但村民沒有旅游意識,根本不覺得花能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直到十多年前,陸續有年輕人來爬山,才漸漸傳遞給他們利用龜白山的思想。

不過真把賞花節搞起來,又是幾年後的事了。

那時整個灰湧市都在迅猛發展,只要是鄉村,哪裏沒有賞花節呢?龜白山漂亮是漂亮,但沒什麽特色。於是村民們開會討論怎麽才能讓自家的賞花節吸引更多人,劉村長還花大價錢請了外面的營銷團隊,最後搞出個“向死而生”的民俗。

海姝感到一下子被打通了關竅,“所以以前你們這兒並沒有秋冬死亡,春天下葬的傳統?”

班主任直搖頭,“沒有!死了趕緊就埋了,別說以前土葬時人放不得,後來興火葬了,骨灰擺家裏也不好啊!”

海姝又問:“那儀式上那些骨灰是真的假的?”

“假的!我們村才多少人,半年哪裏湊得出那麽多?不過還真有外面的人信這個,把真骨灰送來的。”

之後,海姝又在別的村民處得到證實,“向死而生”的確只是營銷手段。

得知賞花節上最有名氣的活動是假的,隋星瞪圓了雙眼,半天才吐出一句:“你還別說,這些村民是懂賺錢的。”

海姝說:“確實,要是沒有‘向死而生’,龜白村的旅游業發展不到這個地步。”

隋星側過身子,盯著海姝的臉,“你在想什麽?”

海姝抱起手臂,“劉傻子要不是個真傻子,他有沒有可能故意在‘向死而生’上搞那一出?立竿見影的效果就是把客人嚇跑了,不久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都會知道‘向死而生’不是真正的民俗。”

隋星沈默了會兒,“他和龜白村有仇嗎?”

海姝搖頭,“有沒有仇不知道,但時間上有個巧合的地方。他的家人因為失蹤,沒有趕上龜白村富起來的趟兒。以前在村子裏,勤奮的劉家人生活算是最好的,但偏偏在村裏策劃賞花節之前,劉傻子的兩個哥哥在江鹿市出事,接著他父母趕過去,也失蹤了。現在全村上下,沒有富起來的只有劉傻子。”

隋星吸了口涼氣,往後背摸了摸,“我有點兒背脊著寒,還有點像無頭蒼蠅。”

海姝自己也差不多,剛著手時是這樣,線索如同一團亂麻,哪裏都是疑點。這案子還有個最麻煩的地方是,被害人的身份遲遲無法確定。

海姝問:“劉傻子那邊今天還查到什麽線索沒有?”

隋星翻開筆記本,“正打算給你說這事。劉傻子看起來挺慘的,但生活其實過得不錯。村裏給他申請了福利,但明面上的低保只是一個小部分,龜白村發達之後,村民們搞了個幫扶基金,幫助因為各種困難,而沒能吃到旅游紅利的人。”

海姝說:“整個龜白村,不就是劉傻子沒吃到?”

“是啊,所以說他分到的錢不低,每個月有9000多。”隋星說:“比很多在城裏打工的人都高,龜白村這點做得不錯。”

海姝卻皺起眉,“是不錯,但……”

隋星:“嗯?”

“過於高了。”海姝說:“以龜白區、灰湧市的整體生活水平,劉傻子每個月拿到的如果在4000塊左右,那是合理的。9000多,可以解釋為村裏人心善,但也可以解釋為……”

後面的話她沒說出來,因為沒有任何依據,只是一種極其主觀的猜測。它很陰暗,來自於一個刑警在見慣了人間齷齪後一種近乎本能的黑暗推理。

隋星很快明白過來,“像是用錢來打發?用錢來封口?”

海姝吸了口氣,又問:“還有別的嗎?劉傻子平時在村裏幹些什麽?”

隋星說:“游蕩,什麽都不幹。不過村民說看到過他開三輪車去新城。”

海姝說:“去新城幹什麽?”

龜白區的新城依托於龜白村,商業大部分與旅游有關,街道房屋修得很新潮,旺季時人流如潮,淡季也有不少年輕人來打卡。

隋星說:“這個還沒打聽到,我等會兒去新城一趟。”

自從“向死而生”這個無中生有的民俗被揭露出來,海姝就發現村民們的怨氣更大了,警方沒有對外公布這一調查結果,但很多媒體人這兩天都趕到了龜白村,他們不用遵循程序的約束,比警方更容易了解到“向死而生”的真相。很快,網上就出現了大量對賞花節的起底,龜白村被一寸寸扒開。

村民們覺得這都是警方招來的,海姝走在村中巷尾,總是能接觸到怨恨的目光。對於媒體,警方做不到完全驅離,他們的存在客觀上也是警方的一雙眼睛。

海姝一邊走一邊整理線索,忽然右邊殺出來一條狼狗,沖著她兇狠地吠。海姝並不怕狗,但這狗竄得太猛,還是讓她心頭緊了一下。她看向狗沖過來的方向,是一個院子,裏面的人看到她轉身,就心虛地躲。

這種農家樂的狼狗一般都是拴著的,怕嚇到客人。這狗顯然就是主人家故意放出來,要給她找點不痛快。

海姝沒搭理狼狗,它跟了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但片刻功夫,海姝遇到幾次這樣的事,也有一些青壯年蹲在馬路牙子上,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像是想找事,又沒有膽量。

海姝心裏很清楚,調查才剛開始,後面必然還會挖出更多的東西,這些村民現在就坐不住了。

部分隊員正在打聽去年秋天來過龜白村的女性,尤其是獨自旅行的。村民說有這樣的人,但和劉傻子有沒有接觸,大家都含糊其辭。海姝讓隊員盡量問出姓名來,好在下一步挨個核實。

劉傻子可以說是目前整個龜白村最輕松的人,待在派出所該吃吃該睡睡,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沖著人笑。

海姝又一次坐在他面前,給他打包了村裏有名的臊子涼粉。

他吃完還要喝美年達,海姝也讓人送來了。

“我去見了下你以前的同學和老師,他們都說你很有天分。”海姝開口時盯著劉傻子的眼睛,沒有發現他有任何頓住的反應,“如果你不是溺了那一回水,肯定是龜白村最優秀的大學生。”

劉傻子搖頭晃腦,笑得很憨厚。

“但你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會掉進那個池塘?”海姝又道:“這不是我的懷疑啊,是你同學覺得太蹊蹺了,就像……就像你是故意跳進去。”

劉傻子笑了半天,轉頭又快哭了,“是掉進去,是掉進去,我不小心,還被爸爸用棍子打。”

海姝:“為什麽用棍子打?你那時不是生命垂危嗎?”

“好之後才打的,說我不聽話,差點死了。”劉傻子輕輕拍著桌子,義憤填膺,“我活得好好的,但他們都死了。”

海姝說:“你怎麽知道他們死了?他們只是失蹤。”

劉傻子想了幾分鐘,“就是死了,不然為什麽不回來?”

海姝說:“爸爸媽媽去找哥哥之前,對你說過什麽嗎?他們離開之後,和你還聯系過嗎?”

劉傻子搖頭,“走了,就沒了!”

海姝說:“那我們再聊聊小維吧。她為什麽叫小維?我們沒有查到她的戶籍信息,你撒謊了嗎?”

劉傻子驚訝道:“我從來不撒謊!她就是小維!她長得很漂亮!”

“那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

“因為她要‘向死而生’。”

和劉傻子的交流讓人憋氣,但問詢又不得不做,海姝出來後抽了根煙,覺得腦子裏烏煙瘴氣。

程危這時趕來,帶著足跡鑒定結果,“海隊,這鞋果然不是一般人穿的。”

海姝接過來一看,“特供……軍需品?”

程危有點得意,“這個在我們的數據庫裏還查不到,我托了朋友才查到的。是軍隊那邊的特種作戰靴。難道是軍需品被偷了?”

特種部隊的軍需品被偷?海姝下意識就在心裏否認了。她忽然想到在市局遇到的那三個陌生人,落在最後的男人在室內還戴著墨鏡裝X。

男人雖然沒有穿制服,腳上也只是一雙普通的皮鞋,但那大模大樣的陣仗絕不像是來市局配合調查的群眾。

會到市局來的有哪些人,一個手都數得清楚,再結合喬恒提過的特勤,答案已經很明顯。

海姝唇角抽了下,露出個要笑不笑的無語表情。所以那幫特勤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龜白區了嗎?來了也不打聲招呼,想看被圍起來的重要現場還要爬墻。怎麽的是打了招呼刑偵一隊會拒絕?

程危見海姝表情陰晴不定,問:“海隊,你沒事吧?”

海姝回過神,笑道:“沒事沒事,辛苦你了啊小程。”

程危摸不著頭腦,回去繼續研究足跡去了。

海姝沒太在意特勤的偷窺,她以前也和類似的單位合作過,他們的性質決定了他們不會像一般刑警那樣光明正大地出現。他們總是藏在黑暗中,不僅不讓敵人發現,也對同僚保密,在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時候殺出來,突施冷箭。

其實知道有這樣一群人在,站在光明裏的人會多一份安全感。但海姝還是有些微妙的不爽——憑什麽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你們的視野裏,我卻只看得到你們的一雙鞋?

不過不爽歸不爽,工作還是要進行下去。海姝聯系溫敘,降低比例的親緣比對工作量很大,暫時還沒有結果。海姝又給喬恒打去電話,喬恒說:“江鹿市那邊給我回話了,我正在整理想法,你電話就來了。”

海姝聽出一絲異常,問:“是什麽樣的消息?”

喬恒說:“嗯,我想想……”

喬恒委托幫忙的是大學時的兄弟,也是江鹿市局現在的刑偵負責人,對方了解詳情後立即派出得力隊員李警官去調查。

十多年前,正是江鹿市飛速發展的時候,到處都在搞城市建設,大公司吃下大項目,又一層層分下去,養活了很多只有幾個人的小工程團隊。這期間雖然工作機會非常多,但蛋糕始終是有限的,想要吃蛋糕的人卻是無限的,所以微型工程隊之間的沖突幾乎每天都在發生,鬧出人命的就有好幾起。

所幸當時的出警記錄已經有了電子檔,李警官查到劉傻子的兩個哥哥劉明和劉黎確實和另一支工程隊發生過沖突,派出所接警趕到時,雙方已經發展到械鬥,劉家兄弟和對方的三個人都掛彩,但傷勢不重。

對方的頭兒姓冷,非常魁梧的一個漢子,在派出所大罵劉家兄弟搞亂當地的競爭,手段骯臟齷齪。以現在的眼光看,冷頭兒其實就是排外,恨劉家兄弟是外地人,糾集了其他工程隊來找麻煩。

派出所調解半天,看上去各打五十大板,但還是偏向本地人。劉家兄弟吃了虧,揚言等著瞧,他們絕不夾著尾巴開溜,一定會在江鹿市找回場子。

警方記錄的鬥毆時間是6月10號,而劉村長和另外兩個村民在江鹿市報警稱劉家四口失蹤是同年的9月8號,中間有三個月時間。按村民們的說法,劉家兄弟在吃了虧之後聯系家裏,可能只是要一筆錢繼續做項目,但劉家父母一聽兒子在外面挨了欺負,馬上打點行裝趕過去,哪知一走就沒了音訊。

村裏的人莫名其妙丟了,家裏扔下個傻子,龜白村是很團結的,開會決定讓劉村長帶人去江鹿市打聽情況。劉村長一行人8月底出發,沒找到人,遂報警。他們帶回龜白村的消息是,江鹿警方不重視這件事,他們也沒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可一等十年,所有人包括劉傻子都默認劉家四口已經沒了,被江鹿市搞工程的做掉了。

李警官卻查到,派出所當年第一時間就展開了調查,並且找到冷頭兒這個嫌疑最大的人。然而冷頭兒在劉家四口失蹤的時間段根本不在江鹿市,而是跑去隔壁市做項目了。他暴跳如雷地表示,自己幹什麽都是明著來,當初要打劉家兄弟就在大庭廣眾下打,絕對幹不出背地裏謀財害命的事。

警方沒有找到他作案或者買兇的證據,調查一番後只得把人放了。但圍繞劉家四口的調查並沒有因此停下,發現劉家兄弟7月份還接了一個單子,完成後對方覺得和他們合作挺愉快,於是又簽了一個,這個單子在9月,但約定的時間到了,對方卻怎麽都找不到劉家兄弟。

此外,龜白村的人說失蹤的是劉家四口,但李警官找到當年負責調查的警察,對方一說這件事就接連搖頭,他們根本沒有找到劉家父母來到江鹿市的證據,這兩人到底是在哪裏失蹤的都說不準,而龜白村報警的人執意說他們到了江鹿市。

李警官又找到冷頭兒,他已經成了大老板,不再暴躁,反而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得知李警官的來意,他有些驚訝,“怎麽,那一家人現在還沒找到?”

李警官試探道:“對,而且他們的失蹤還牽扯到剛發生的一起案子。”

冷頭兒不為這試探所動,笑道:“李隊,這麽多年了,你們還是覺得是我幹掉了姓劉的。我今天再次明確地告訴你們,不是我,我冷某幹不出這種腌臜事,我坐到今天的位置,不是靠殺人。那次在派出所,被所裏的老警察訓了之後我就覺得自己挺傻的,別人都不去出頭,我幹嘛去出頭?不就是想賺錢嗎?哪裏不能賺錢?正好我表哥在外地包了個大項目,叫我去,我就去了。這些當年都有記錄的,我不在江鹿市,真不是我。哦對,還有他們的父母,我是真沒有見過。”

說完,喬恒說:“有什麽想法?”

海姝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重點,“這個冷頭兒不一定不是兇手,但現在要找到證據基本上已經不可能了。所以先從另一條思路出發——他沒有撒謊。那次沖突之後,冷頭兒和劉家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接項目,其間沒再接觸。劉家兄弟並沒有落魄,他們靠著和當地工程隊打架樹立了一定的威信,有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思。後續一直有工作,並且和甲方合作得不錯,失蹤之前,他們還接到了新的工作。從這個層面分析,他們不像會主動和冷頭兒,或者別的誰結仇。變故就出在8月底到9月初,他們失蹤了。村民說劉家父母6月就出發去江鹿市,但江鹿市警方認為劉家父母根本就沒有在江鹿市出現過。他們也許在離開龜白村之後就出事了。”

喬恒說:“劉村長等人去江鹿市的時間也是8月底9月初。只有他們出發的時間和劉家兄弟失蹤的時間是確切可查的。而劉家父母離開龜白村的時間只是村民們模糊的說法。”

海姝皺著眉,沈默了會兒,“其實劉村長去江鹿市的時間也是模糊的,我們只能確定他們在9月8號報了警。”

喬恒輕輕敲著桌子,等待海姝接下去的話。

海姝說:“我有個想法,現在還沒有證據,只是從現有線索得出的推測。”

喬恒點點頭,“我聽著。”

“劉傻子每個月可以從村民基金中領到9000多生活費,這筆錢高得離譜,與其說是生活費,我更容易想到它是某種補償,某種……封口。”海姝道:“劉家兄弟在江鹿市和別人發生沖突是事實,但這沖突已經解決了,當時搞錢才是第一要務,他倆有手有腳,身體健全,叫父母去本身就有些不合理,何況家裏還有個更需要父母的傻弟弟。龜白村當時正在準備改變村裏的經濟結構,走發展旅游這條路,村長卻帶著人去江鹿市尋找聯系不上的劉家四口——聯系不上是他們的說法。所以我想,劉家父母失蹤,或者說遇害的地方不是在江鹿市,而是在去江鹿市的路上,甚至就在龜白村。而劉村長帶著村民去江鹿市,是為了解決掉劉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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