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林書勳與葉逸凡接到陳昕鴻的電話，便先後趕到了陳公館。

陳墨瑄亦是在陳昕鴻離開前掛了一通電話去顧公館，本想約個時間登門拜會，顧顥澤卻也不及他來拜會，便親自去了陳家。

在此之前，陳昕鴻出門後，陳墨瑄又細細回想著近來發生的事，將眼前所有不利的因素一一列了出來。

正午前，顧顥澤等人便先後到了，林書勳更是將他的女兒林妍兮也帶了來。

黎秋茵一早便吩咐人在偏廳準備了茶點，原本外邊的事，她素來是不過問的，只是眼下到了這個地步，她也是不得不有所關心。且她也了解葉逸凡那點迂腐的傲氣，心知陳昕鴻不在，他多半是無心坐下來商議的，於是陪著幾人在偏廳裏坐下來，支開了家裏的傭人，親自沏了一壺茶。

陳墨瑄正要開口，黎秋茵便朝他使了一個眼色，說道：“眼下的事，不只是對陳家不利，對許多華資公司都有不小的影響。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但過去也有些閱歷，如果幾位不介意，我也想坐下聽聽。”

林書勳接過話來說道：“陳太太謙虛了。我還記得，當年黎家的生意都是您一人打理，有您出謀劃策，也是錦上添花。”

黎秋茵一笑，“林先生過獎了。”

顧顥澤於此亦是沒有異議，正要接過話來，葉逸凡卻說道：“昕鴻兄請我們來，怎麽不見他？”

陳墨瑄接過話來說道：“家父另有安排。眼下的局面十分覆雜，我們若是只見招拆招，始終陷於被動。且時間緊迫，許多事都需有所籌備。”

“茲事體大，昕鴻兄都不出面，為免……”

不等葉逸凡這話說完，林書勳便打斷了他的話，不耐煩地說道：“逸凡兄啊，眼下的局面是混亂不堪，昕鴻兄既然有他的安排，也是情理之中，你就不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了。何況，不說有陳太太，就是對墨瑄的能力我也是相信的。與其這樣浪費時間，還不如盡快商議。”

葉逸凡依舊是不以為然的堅持道：“茲事體大，昕鴻兄都不在，就算商議，又如何能輕易決定？”

林書勳叫他這話說得幾乎是要怒了，一旁的顧顥澤見狀，接過話來說道：“兩位稍安勿躁。陳先生出門也終歸會要回來，我們與其在這裏等著，倒不如先行商議，等陳先生回來再做決斷也是一樣的。”

黎秋茵附和著說道：“顧先生說的沒錯。”

葉逸凡雖是依然有些不情願，卻也不好再堅持，於是只好一句，“那便商議吧。”

黎秋茵於是接著說道：“眼下的局面雖說是有些混亂，但再混亂也終歸有個頭緒。只要尋得出根源，便好想辦法解決。”

林書勳認同地點頭道：“這話言之有理。”言語間，又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葉逸凡，接著說道，“此前，是墨瑄介紹，又因為他介紹的人是逸凡兄的公子，所以我才答應與新陽公司合作，還為葉梓渝介紹了幾家地產公司。可是眼下吳淞碼頭大火燒了新陽公司的木材，沒了這批木材，眼見著存的木材已然用盡，現在唯有停工……”

林書勳這話說到一半，葉逸凡便賭氣說道：“我已然與犬子斷絕了關系，他與日本人合作，便不再是我的兒子。”這言語間始終盯著林書勳。

林書勳只覺他這話說得莫名又可笑，“那是你葉家的事。”

一旁的林妍兮見狀，即刻接過話來說道：“葉伯父，我父親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眼下事態覆雜，所以怕有疏漏，才說得詳盡了些。”

葉逸凡不悅的一句，“但願果真如此。”

陳墨瑄這時接過話來說道：“眼下已然很明了，這所有的事情都是日本人的陰謀。意在打擊我們華商，同時也分化租借其他各國與華商之間的利益關系，好叫日本漁翁得利。”

“你這話確有道理。”林書勳說道，“眼下，我緊缺木材，可是怡和公司卻聯合美國和德國兩家木材公司哄擡木價，更是要以此價格簽訂兩年的供貨合約方可供貨。而新陽公司那邊的合約又暗藏陷阱，如今以碼頭大火這場意外為由推得一幹二凈，新的木材什麽時候運來也沒個定數。”

葉逸凡從旁說道：“說到底，還是貪一時之利，麻痹大意，才叫人有機可乘。”

林書勳聽著他這話只覺是生氣，卻也無心去與他多做計較。

陳墨瑄這時又接過話來說道：“眼下要讓英商在貨價上松口，唯有請英美領事和工部局的董事出面。”

“墨瑄啊，不瞞你說，工部局的幾個董事我已然去拜會過。”林書勳說，“只是他們的態度始終暧昧不清，恐怕是指望不上的。”

“也未必。”陳墨瑄說道，“恕我冒昧，林伯父想來只說了勳豪公司與英商的利益。”

林書勳點了點頭，“那你的意思是？”

“眼下，要讓英國領事和工部局各董事出面解決這件事，除非將此事變成英國與日本在上海的利益之爭。”陳墨瑄說道，“這事我已有安排，只是暫且還需等上幾日，待我籌備妥當，到時再煩請林伯父與我和家父一道再去與英國領事見一面。”

林書勳思忖了片刻，點頭道：“就依你的安排。”

陳墨瑄點頭道：“那我就先謝過林伯父了。”

“哪裏的話，這個時候，昕鴻兄還肯騰出手來幫我，我定然會記在心上。”林書勳說道，“只要眼下勳豪公司的事得以解決，我即刻拿出錢來，入股錦昕，幫你緩解眼前周轉之難。”

“那就多謝林伯父了。”

陳墨瑄這話音方落，一旁的林妍兮便又接過話來說道：“我相信以墨瑄一定能度過眼前這道難關，等錦昕度過這一劫，勳豪公司便把股份退回。”

顧顥澤一旁見了，不無讚賞地笑道：“看不出，林小姐年紀輕輕，竟是女中豪傑。”

“顧先生過獎了。”林妍兮羞澀的一笑。

林書勳心知她這樣說的用意，轉而一想，若是果真借此入股錦昕，那出錢這事便成了一樁擔著風險的生意。而照林妍兮所說，卻會讓人覺著他在這個時候入股錦昕是出於義氣，往後退出股份，又可當作還了陳家這份人情，思忖之下，也覺的確是更為周到。

這時一旁的葉逸凡又悻悻地說道：“如今你的事倒是有辦法解決了，可我的事卻是難辦得很。吳淞碼頭那場大火燒的不只是倉庫，還有貨船，那裏邊許多貨船都是在易安公司投的保。這賠錢還是小，大不了傾家蕩產。可我那個孽子還在別的公司為新陽公司的貨投了保。同行難免猜忌，現在他們統統怪到了我的頭上，我是說也說不清楚。現在是賠錢不說，還落了一身的惡名。對了，還有錦昕公司那五萬噸稻米的賠償金，要不是昕鴻兄大度，容我暫緩，這一番下來，我怕是已然入土還死不瞑目。”

“葉先生言重了。”黎秋茵笑道，“我們兩家是世交，遇著難事相互體諒、幫扶也是理所當然的。”話說至此，又頓了頓，端起一壺重新沏好的茶，往各只茶杯裏又添了半盞，這才又接著說道，“這件事，昨晚我與昕鴻也商議過，說難倒是也不難。既然吳淞碼頭的大火是有人蓄意縱火，只要我們能查出這背後指使的人，那易安和其他保險公司便可以將這損失轉嫁回去。”

葉逸凡懊惱地說道：“可是眼下就是巡捕房都沒能查不出一個結果。莫雲卿雖說投案自首，可他早已把名下的資產轉移去了別處。”

陳墨瑄試探地問道：“葉伯父相信莫雲卿的供詞嗎？”

“我自然是不相信，要說昕鴻兄會與人合謀私販煙土，那這上海便是沒有儒商了。”葉逸凡說道，“眼下看來，莫雲卿認罪多半是受人指使，這指使他的人多半與縱火有關，可是憑我們又怎麽去查這背後指使他的人呢？”

“我自有辦法。”陳墨瑄說著，又看了一眼顧顥澤，“這事還要請顧先生幫忙。”

顧顥澤點頭道：“眼下我們都在一條船上。莫雲卿的那些供詞也是叫我聲譽受損。這件事縱然你不做，我也會竭力去辦。”

陳墨瑄於是又向林書勳和葉逸凡說道：“那兩位伯父，今天便商議至此，接下來我還有些事要與顧先生詳談。”

林書勳聽出他這話裏的意思，說道：“也好，那我們便先告辭。”說著與葉逸凡站起身來。

陳墨瑄站起身來，向顧顥澤說道：“顧先生，先失陪片刻。”說著，將林書勳等人送出門去。

臨別時，林書勳刻意遲了一步，待葉逸凡先上車離開，這才站在車邊向陳墨瑄說道：“墨瑄啊，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了解眼下的事。有任何需要，只管來對我說。”說著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林妍兮，心知她還有話要對陳墨瑄說，於是便在男仆拉開車門的一刻先行坐進了車裏。

林妍兮待林書勳坐進車裏，這才走去陳墨瑄的面前，說道：“墨瑄，以陳家過往的所為，但凡是講情義的，這個時候都不會袖手旁觀。我一定會讓我父親鼎力相助。”

陳墨瑄笑道：“過去，我一直拿你當沒長大的小囡囡，忽然發現……”

不等他這話說完，林妍兮便接過話來，故作頑皮的一笑，“我只想做你心裏那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囡囡。”

陳墨瑄不解地一笑。

林妍兮卻沒了方才那副頑皮的笑臉，“因為只有在你心裏永遠覺著我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囡囡，才不會知道我長大後的心思。”說著，也不等他接過話來，便又俏皮的一笑，“你快進去吧，顧先生還在等著呢。”說著，側身坐進了車裏。

陳墨瑄於她那話裏的意思略有幾分明了，卻也無心多想，不及那車出了院門便轉身回了屋裏。

黎秋茵見陳墨瑄回轉來，清楚他們之間必有要事相商，自己不便打擾，更不想因了自己坐在這裏叫陳墨瑄有所顧忌。於是適時的站起身說道：“顧先生，你們談，我就不打擾了。”

顧顥澤點頭一笑，“陳太太請。”

待黎秋茵離開，將偏廳的門合上，陳墨瑄這才坐下來，向顧顥澤說道：“顧先生，方才有所不周，還望見諒。”

“我們之間就不必這般客套了。”顧顥澤擺手一笑，“你支開他們，想要與我說的事，是與查出日本人指使在吳淞碼頭縱火的證據有關？”

陳墨瑄微微一點頭，“眼下我們的對手是如百足之蟲，若是一味防守，也只能是拖得一時，這樣下去，就說財力懸殊，我們也是拖不起的。”

顧顥澤點頭道：“想來你是有了對策。”

陳墨瑄接著說道：“眼下日本人利用莫雲卿洗脫縱火嫌疑，又令不利的輿論倒向我們。這部棋看似妙招，卻也藏著隱患。只要莫雲卿承認是受了日本人的指使替人頂罪，那這吳淞碼頭縱火案的嫌疑，日本人便是再想洗也洗不去的。”

顧顥澤思忖了片刻，蹙眉說道：“不瞞你說，這我此前已然想到。我本想著拿住他的家人，便好逼他招認。可這些時日，我的人始終沒能打探到他家人的下落。我猜，應該是在日本人手裏。莫雲卿也多半是因此才會去自首替日本人頂下這個罪名。”

“這事我也已托人去打聽。”陳墨瑄說，“而且已然有些眉目，眼下就差於幾處地點的排查。”

“這果真是件幸事。”顧顥澤說著，又不禁凝起眉心，“可萬一莫雲卿的家人是被藏在日本領事館，就難辦了。”

“起初我也這樣想過，但許是經歷了涉谷雄那件事，日本人沒有冒險把莫雲卿的家人藏在日本領事館。”陳墨瑄說道，“藏身地點雖說安排了人看守，但也並非無懈可擊。”

“那照你的意思，接下來我們就該劫人了。”顧顥澤說道。

“這件事，棲川涼子多半已猜到您會派人查探莫雲卿家人的下落，所以於您的人想來也安插了眼線盯著。”陳墨瑄說道，“我們不如就將計就計，瞞天過海。”

“你的意思是叫我的人繼續打探，故布疑陣，掩護你那邊的人查探莫雲卿家人的下落？”

陳墨瑄點頭道：“正是此意。您的人先繼續四處打探，過兩日，我便把排查下來的幾處地址告訴您，那時，您再派人去這幾處打探。日本人必然有所警覺，就算不轉移莫雲卿的家人，也會暗中加強戒備。我們便好斷定莫雲卿的家人究竟在何處。”

顧顥澤亦是一點頭，“這事好辦。我回去便讓陸嘉航調集一批精幹的門生，隨時準備劫人。”

陳墨瑄卻又說道：“截人這事，我另有安排。”

顧顥澤不解地看著陳墨瑄，問道：“你這是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我的人？”

“顧先生誤會了。”陳墨瑄解釋道，“時下，難保我們不在日本人的監視之下，要劫人，難免有所調動，很難避過日本人的監視。稍有疏忽，便會引起他們的警惕。所以這事還需旁人來做。”

顧顥澤細細一想，也覺他這話不無道理，只是卻也想不出，憑著陳墨瑄的交情，還有什麽人能夠來做這件事。

陳墨瑄看出他的心思，於是接著說道：“不知顧先生是否還記得徐湛湫？”

顧顥澤聽他提起這名字便立時猜到他要去向誰借人，畢竟徐湛湫早年與王玖盛的交情他從陸嘉航那裏也是聽說過的，且對於王玖盛的為人也十分清楚，猜測著問道：“你是想借斧頭幫來做這件事？”

陳墨瑄微微一點頭，“王玖盛號稱暗殺王，不是浪得虛名。這件事，想來交給他去辦最為穩妥。”

“他答應了？”顧顥澤問。

“暫且還沒有，我今晚便會去一趟安徽會館。”陳墨瑄說道，“據徐叔叔說，他這個人深明大義，想來只要曉之以理，他不會拒絕。”

“這人我也曾有耳聞。”顧顥澤說道，“既然你已安排妥當，那想來，我所能幫你的也不止這些，你不妨和盤托出。”

陳墨瑄於是直言道，“一旦日本人失去鉗制莫雲卿的這塊籌碼，勢必會派人滅口。還請顧先生知會韓探目，務必要加派親信保護莫雲卿的安全。此外，我擔心此事之後，日本人會另辟蹊徑，於我的家人不利，以此要挾。所以，還要借顧先生的面子，加派巡捕暫且來我家裏護院。”

“這些都好說。”

“最後一件事，也請顧先生務必答應我的不情之請。”陳墨瑄說，“王玖盛雖說是暗殺王，但日本人派去看守莫雲卿家人的也必定不是泛泛之輩。此事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一旦失守，恐怕便再難下手。所以，為保萬無一失，還請顧先生能借十支毛瑟手槍。”

顧顥澤聽到此，便一陣猶豫，他知道王玖盛的為人，雖說深明大義，但也並非沒有私心。這槍一旦落去他的手裏，多半是不會再還回來的。

陳墨瑄心知他的顧慮，於是話裏有話地說道：“我知道這槍是顧先生以身犯險才從鄭祺峰的手裏奪來的。若非事情到了眼前的地步，我定然是不敢叫顧先生為難。”

顧顥澤聽出他話裏的用意，此前設下圈套引出鄭祺峰將其除掉，又得著這十支手槍的事，陳墨瑄也曾應他之邀以身犯險。且也是因為陳墨瑄在場，才叫鄭祺峰這暗殺成了針對自己與陳家，此後才能利用陳家在商界歷來的聲譽，順理成章給鄭祺峰和泓義會安了一個禍國殃民的罪名，從而他才得以理所當然的掃清泓義會的地盤，占據公共租界。

陳墨瑄見他遲遲沒有答覆，揣測著他的心思，於是又故作無奈地說道：“是我強人所難了。”

顧顥澤再三衡量，想著，這槍雖難得，但這事若是回絕，難免會要薄了與陳墨瑄之間的情義，何況又是在這般艱難的時候。且劫人這事若有失誤，莫雲卿此前的供詞便無望反攻，自己也難再挽回聲譽。一番思忖下來，覺著倒不如索性以這槍做了兩份人情，既如了陳墨瑄的意，又與王玖盛多一份交情。於是轉而說道：“你誤會了。我是在想，這事難免死傷，王玖盛這人又看重兄弟情義，你若是這樣去請他出手，他少不了會有諸多顧慮，未必會一口答應。”

陳墨瑄猜測著問道：“那顧先生的意思是？”

顧顥澤說道：“這樣，我即刻便掛一通電話，讓陸嘉航把這十支毛瑟手槍給你送來，叫他陪你去一趟安徽會館。你就對王玖盛說，只要他肯出手，這槍便是我送給他的。”

陳墨瑄聽了，立時站起身來，“多謝顧先生。”

顧顥澤又笑道：“我說過，以你我的情義，凡事只要我力所能及，定然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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