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葉梓渝去了後院，卻並未見著沈若晞，倒是見著了秦雪頤。見她正坐在院裏，冬陽下，望著面前桌上鳥籠中的一只黃鶯發呆。於是走上前去，喚了她一聲，“雪頤。”

秦雪頤回過頭來，見著他，驀地一陣緊張，險些將手裏的暖爐掉落在地上，倉促地站起身來，卻又後退了一步，畢恭畢敬的一聲，“葉先生。”

葉梓渝聽著她那一聲很是生分的“葉先生”，落寞地說道：“在你眼裏，難道與我便是唯有形同陌路嗎？”

秦雪頤因了他這話一陣沈默，片刻，又不失端莊的淺淺一笑，小聲說道：“你正值韶華，而我本就長你七歲，縱然是幾年前已是覺著不配你，如今便是更甚。何況我也已為人妻。過去的事你也該放下了。”

“你知道我放不下。”葉梓渝不甘地說道，“你知道我回到上海只是為了你。”言語間走近她的面前。

秦雪頤卻是又退了兩步，宛然提醒的一聲，“葉先生。”

“難道你對我就真的不剩一分的情了嗎？”葉梓渝無奈的止住了腳步，“曾經我離開上海，是為了擺脫我父親，為了自立，盼著有朝一日回到上海能娶你。當年我曾留下一封信給你，是我父親讓人截下了，所以才叫你於我生出誤會。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當年的懦弱，可如今我已然不是過去那個葉梓渝了，只要你答應，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我只願有你……”

“葉先生。”秦雪頤打斷了他的話，“我嫁人不是因為於你有所誤會，更不是因為於你有所怨恨。”

“那是為什麽？”葉梓渝不解地說道，“我不相信你嫁給沈佑庭是因為愛情。”

秦雪頤淒涼的一笑，“愛情這兩個字於有的人而言太奢侈。我這一生，自幼跟著戲班苦練六年，十一歲登臺唱戲，一唱便又是十多年。小的時候只以為在臺上把戲唱好便是謀生之道，可越往後，便越是發現，我們這些戲子，不僅在臺上要唱，臺下也得沒完沒了的逢場作戲。我累了，不想再唱了，只想得著一隅寧靜，與這世道隔絕，正巧那時便遇著了你，且你於我又是多方照顧，便是生出了情。如今想來，與其說那是我動了情，倒不如說是感激，亦是覬覦一處依靠。”

“我不相信。”葉梓渝說道，“你說這話，不過是為了疏遠我。”

秦雪頤說道：“我不想騙你，更不想見你為我誤了一生，負了過去你於我的恩。”

“我不會相信的。”

“你仔細想想。你愛我，便是這些年都未有過別的女人。而我，在你離開上海之後不久便嫁了人。”秦雪頤說，“如今你信與不信都好，我終究是嫁了人，便只會恪守人妻的本分。”

葉梓渝見著她如此的冷漠，又見她這話說得如此決絕，不免悲涼地一笑，“你果真是不再念及過去一分的情意嗎？”

秦雪頤淡然說道：“我已然是放下了，因為不論是嫁了你，還是嫁給沈佑庭，於我所求的都沒有分別。”

兩人正說著，不遠處的門裏傳來一個聲音，“你們在聊什麽？”

秦雪頤循聲望去，見著沈若晞迎面走來，於是又不失溫婉地說道：“葉先生來後院尋你，卻沒見著你，正向我問起呢。”

“他不是來拜會我父親的嗎？尋我做什麽？”沈若晞藏著心裏的歡喜，故作不領情的看著葉梓渝。

葉梓渝於是也收起方才那副落寞的神情，向沈若晞笑道：“我不過是借著拜會伯父來看望你。順便為了此前選美投票傳出流言蜚語的事向你賠個不是。”

沈若晞不屑地說道：“那件事我才不會放在心上，這年頭總少不了好事的人背後說三道四。與其去為了那些流言蜚語生氣，還不如去尋些叫人開心的事來做。”

“你沒生氣我便放心了。”葉梓渝說著，便要走進屋裏去。

沈若晞說道：“你尋我就只是為了這件事。”言語間頓了頓，又問了一句，“就沒有別的什麽事？”

葉梓渝看了一眼秦雪頤，想著沈若晞這話裏的意思，是否是因為聽見了他們方才的談話，一時猜測著沒有回答。

沈若晞見他不說話，於是又提醒一般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呢。”

葉梓渝從她這話裏聽出幾分意思，猜想沈若晞是因為與陳墨瑄的婚事了了，這不過是於自己有所暗示，只是他卻沒有那份多餘的心思，只說道：“此前有些事，墨瑄於我興許有些誤會，我正想拜托沈伯父幫我去解釋一二。”

沈若晞並不知道葉梓渝說的誤會是什麽，只當他說的誤會還是選美投票那件事，且如今，她與陳墨瑄的婚事退了，又聽說他下月便要與葉疏璃完婚，此刻正是滿心的怨恨，於是沒好氣的一句，“你們不是親如兄弟的交情嗎？一件小事有什麽好解釋的。難道說沒了陳墨瑄，這世上就交不著朋友了？”

葉梓渝一聽這話，便料到她是誤解了自己說的誤會，卻無心多去解釋，便也沒再多說，只牽強地一笑，“我先失陪了。”說著，又看了一眼秦雪頤，本想做做樣子道一聲失陪，卻終也是因為叫她方才的話寒了心，便也不想再去理會她，徑直往門裏去了。

沈若晞見葉梓渝就這樣走了，只覺是越發的生氣，便是也悻悻的獨自回了房間。

唯有秦雪頤還在這後院裏站著，始終是盯著那道門，宛然葉梓渝的那一抹背影猶在眼前。此刻的她也沒了方才在葉梓渝面前的冷漠，一臉無奈的憂傷，眼角方才滑落一滴淚來，便又趕緊的拿衣袖拭去，生怕叫人看見。有些話，更是只能放在心裏，唯有默默地盼著，葉梓渝能放下她也放下那段舊情，從此不再受此羈絆。

然而秦雪頤這心思，葉梓渝是終也不會了解的，他只記著這日她的冷漠。此時於他的心裏，所有的失落都化作了恨，他恨這世道，恨著那形如囚籠的門第之見。在他看來，這一方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荒謬且猙獰的魔。如此的想著，他便也不在乎陳墨瑄誤會與否，甚至也沒有去與沈佑庭道別，便是就這樣獨自走了。

只不過，這天傍晚，他還是回到了家裏，見著他的父親，更是一言一行都循著舊時的禮數，不失一分的規矩。

葉逸凡見他與上一回截然不同，心裏不免一絲欣然，只不過，面上卻依舊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說道：“難得你還記得回到家來。”

“此前一直為公司的事忙碌，今天是小年，才預先將事情交代了，得空回來。”

葉逸凡近日於新陽公司也是多有耳聞，於是說道：“我聽說你那個新陽公司近來倒是辦得不錯，就連林書勳都不惜得罪英商，將明年一半的訂單給了你。你這次回來，不會是急功近利，臺面搭得太大，落得撐不起這張臺面的地步了吧？”

葉梓渝不禁一笑，“父親該不會以為，我今日回來是想向您拆借的吧。”

“不是就好。”葉逸凡說，“雖說葉家這份家業早晚是你的，但只要我在一天，便是唯有我說了算。”

“父親放心，梓渝明白。”

葉逸凡見他一反常態，只當他是決心放下過去那些舊事，從頭開始。且這幾個月來，他於新陽公司也是有所關註，亦是欣慰於葉梓渝留學回來於商場展現的才幹。如此一想，又不禁反思過往於他有些太過於苛刻了，於是態度又溫和了幾分，“既然回來了，今天又是小年，想來你再忙，也不缺這一頓飯的時間。”說著，又看了一眼落地座鐘，見時間也不早，便吩咐傭人知會廚房去備熱菜，且讓人陸續將已然擺盤的冷菜端去了餐廳。

葉梓渝與葉逸凡在餐桌邊坐下來，只是這雖是圓桌，葉梓渝卻也並未坐在葉逸凡的身邊，而是與之隔了兩張餐椅。

葉家吃飯素來是不許說話的，只是主菜還未上，便也算不得是開席，葉逸凡便是借著這個機會向葉梓渝說道：“我聽說，你的東陽公司是你在日本經商儲備的資金開辦的。這一點，我很是欣慰。你能憑著自己，且是從日本人手裏賺得的錢，帶回上海來開辦公司，也算是為葉家爭了一口氣。他陳昕鴻的兒子被人說得再有本事，也不過是在這上海方寸之地。如今比起你來，這也算是遜了一籌。”

葉梓渝只是淺淺一笑，並未接過話來。

葉逸凡這時又說道：“只是，我近來聽人說，新陽公司的貨是從旅順發來的。這其中不會是你與日本人在合作吧？”

葉梓渝依舊是一笑，只不過眉目間卻宛然溢著一絲冷光，“新陽公司的貨源的確是東北的木材，正是因為同質的木材有著更為低廉的價格，新陽公司才能得以在英美德幾家公司的壟斷下開拓市場。”

葉逸凡細細想了想，微微蹙起眉心，說道：“日本人不是善類，不會憑空叫你占著這樣的便宜。往後凡事還是要多加小心。”

“日本人不過是想借用新陽公司令上海的木材市場重新洗牌。”葉梓渝說道，“打破了眼下的壟斷，不僅於我有好處，於日本人也有好處。”

“話是這樣說，但日本人終究是狼子野心，恐怕不會滿足於此。”葉逸凡說，“新陽公司你務必要盯緊，若是有資金上的難處，可以來找我，千萬不能叫日本人的資金滲入你的公司。此前許多紗廠就是因為困於周轉，向日本人融資，才被算計，遭至並購。我擔心日本人早晚會重蹈覆轍，於新陽公司暗中算計，這一點，你千萬要警惕。”

“您多慮了。”葉梓渝不以為然地說道，“其實，新陽公司本就是憑借三菱銀行的資金開辦的，如今所有用於運營的資金也是三菱銀行所提供。之所以明面上要說成是以我的資金開辦，不過是為了打消林書勳這些人的顧忌罷了。”

葉逸凡聽了，驀然大怒道：“豈有此理，你這與那些日本人的走狗又有什麽分別？”

“您此前也說了，葉家的產業如今還是您的，一切都是您說了算，我沒有半分的權力。”葉梓渝冷笑道，“相比在您面前卑躬屈膝的來求，日本人拱手奉上的資金，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你這簡直是強詞奪理。”葉逸凡猛然一拍桌子，憤怒地站起身來，“你明明清楚，你要開辦公司，只要你來跟我說，我一定會拿出錢來支持你。”

葉梓渝不屑地一笑，“在您的眼裏，我從來都是一無是處。與其來苦苦求您，我寧願借助日本人。若是拿著您的錢開辦公司，且不說貨源我無處去尋，就說能做到今天這一步，您心裏也會認為我是靠了您。我已然受夠了您的冷眼。我這麽做，就是要讓您看到，縱然不靠葉家，我葉梓渝也能在這十裏洋場立足一席之地。”

葉逸凡心知此時的葉梓渝已不同往日，縱然責罵也是無濟於事，於是少許的平覆激動的情緒，不容拒絕地說道：“我不管你過去做了什麽。眼下，你必須放棄新陽公司，再不許與日本人攪在一起。我會盡快去見林書勳，向他道明此事。如今他的勳豪公司在我的公司投了大保，想來便是防著你這裏會有什麽閃失。若果真日本人於此有什麽算計，往後以次充好，後果不堪設想。”

“晚了。”葉梓渝苦笑道，“且不說如今為了開拓市場，我在公共租界已然得罪了英國人，失去日本人的支持，我必然沒有一席立足之地。”他這般說著，站起身來，“就說我，也早已受夠了您的冷落、嘲諷，從我決定開辦新陽公司的那天起，就沒想過回頭。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是對是錯，我都會走下去，哪怕就是一死，我也心甘情願。”說著，扔下膝上的餐巾，憤然而去。

“你站住。”葉逸凡怒聲說道，“你給我回來。”然而不論他如何的叫他，卻也只見著他那決絕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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