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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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鄭祺峰自從擔下所有的罪名之後，便始終藏身在虹口區一幢舊宅裏。這宅子還是早年有人欠了賭債抵過來的，此後也曾租給幾戶人家住過。但自從虹口多了許多滋事的日本浪人，但凡有些身份的人也便不願在此居住，故而這宅子許久以來便是一直空著，交與家裏過去一個年邁的下人住在這裏日常打掃，一直以來就這樣閑置著，不想如今倒成了他避禍藏身的地方。
鄭祺峰替日本人擔下所有的罪名之前，便安排好了這處藏身的宅子，莫雲卿更是替他將鄭公館中涉谷雄送的那二十只毛瑟手槍和一千發子彈連同存的金條都秘密的送到了這裏，如今就存在這宅子的三層閣中。
鄭祺峰每日住在這裏，除去吃飯睡覺，便是無所事事，縱然覺著煩悶，也不敢出去那道墻門，就是去曬臺上，也要換上下人的衣服，生怕萬一叫人看見認出他來。
雖說棲川涼子已然如約替他安排了新的身份，訂了上海去長崎的船票，但距起航的日子終究還剩下半個月的光景。起初，鄭祺峰藏身此處，心中多少還有些惶恐，終日盼著早些離開。可這樣太平的過了幾天，心裏的惶恐淡了，其他的心思便又生了出來。這其中既有於如今這般境地自覺淒涼，也有此前輕信了涉谷雄的懊悔，循著這些心思越往後想，便又越發覺著於陳墨瑄和顧顥澤切齒的恨。每每這般於仇恨中心潮難平，他便會要去到三層閣，看看那些槍支和彈藥。這天終是吩咐身邊的人往莫雲卿那裏傳了一個消息，讓他夜裏來此一趟。
莫雲卿收到消息，便料到鄭祺峰找他去的用意，畢竟他讓人將那二十支槍和一千發子彈送去鄭祺峰的藏身處，目的就是等著這一刻。
這晚夜深時，莫雲卿秘密去到鄭祺峰的藏身處。去時，鄭祺峰方才吃過晚餐，正在樓下的後廂房喝茶。
鄭祺峰聽著身後門被推開的聲響，一聲，“來了。”說著，支開了身邊的保鏢。
莫雲卿合上門，這才尋著一張圈椅坐下來，試探地問了一句，“您找我來，是有什麽事吩咐嗎？”
鄭祺峰不緊不慢地拿著那只茶壺，倒出一杯茶來，遞去莫雲卿手裏，不急不緩地說道：“如今這公共租界，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成了顧顥澤的地盤了。”
莫雲卿故作頹喪的一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您能安全去了日本，避了這陣風頭，將來我們泓義會終歸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哪裏那麽容易。”鄭祺峰落寞的一笑，“說到攻心算計，與顧顥澤相比，你我都遜了一籌，何況如今又多了一個陳墨瑄從中攪局。往後，我怕是也沒有機會再回到上海了。”
莫雲卿蹙眉勸道：“您千萬不能這樣想。當年我們不也是白手起家，何況當年的處境還不及當下。”
鄭祺峰擺了擺手，說道：“顧顥澤這個人面善心狠，他做事一貫不留後患。只怕往後，泓義會在公共租界會要越發的艱難。”
“我定然……”
不等莫雲卿這話說下去，鄭祺峰便又擺了擺手，說道：“我如今已是將近天命之年，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就算我能等，有顧顥澤在公共租界一天，泓義會往後便一天不得安寧，除非……”他這般說著，又蹙眉一嘆，撚起那只茶杯來，卻又見著那杯裏是空的。
莫雲卿趕忙端起茶壺，小心的添了茶進去。
鄭祺峰卻又放下手裏的茶杯，說道：“不除掉顧顥澤，後患無窮。”
“話雖如此，眼下這事可不容易。”莫雲卿故作為難地說道，“如今正青社勢頭正盛，韓休辰又控制了巡捕房。我們這個時候要對付顧顥澤，不過是以卵擊石。”
“那倒也未必。”鄭祺峰不以為然地說道，“明裏不好對付，暗裏終歸有的是機會。”
“您是說暗殺顧顥澤？”
“眼下，我家裏那些人都已安排妥當，該分的家產也都分了。”鄭祺峰說道。
“您不會是想親自帶人暗殺顧顥澤吧？”莫雲卿故作驚訝的問道。
“閣樓裏那二十支槍，我帶去日本也沒有用處，交給你，也終歸是抵不過巡捕房的槍多。”鄭祺峰說道，“與其如此，倒不如，我走之前再幹一番大事。”
“這為免太冒險了。”莫雲卿故作擔心地說道，“且不說這事生死難料，就算殺了顧顥澤，正青社還有龐世坤和方煜霆，往後，他們勢必會借機向泓義會發難。”
“所以，我才找你來。我已然挑了一批人，你盡快燒了他們的門生貼。我這裏還有些黃魚，你拿去折算成現錢，安頓好這些人的家人，讓他們把該記著的話都記牢了。”鄭祺峰說，“這樣，我帶著他們去暗殺顧顥澤，便只是我尋私仇，與泓義會無關。即便時候龐世坤和方煜霆想借題發揮，你也可以搪塞過去。”
“我看這事還是交給我去辦吧。”莫雲卿說道，“這終歸是太危險了，萬一……”
鄭祺峰深長地一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吃過這樣的虧。若是叫我就這樣逃去日本，我不甘心，我更不想將來死不瞑目。”
“您還是再考慮考慮。”
“你不必再說了。”
“可是，”莫雲卿依舊說道，“萬一您出了什麽差錯，泓義會便是無首了。”
“泓義會還有你。這事一旦成了，我將來才有回到上海東山再起的機會。”鄭祺峰說著，將一張名單擺去莫雲卿的面前，“我意已定，你盡快派些親信打探清楚顧顥澤接下來的行蹤，替我把這些人召集到這裏來。我在上海的時間不多了，容不得耽誤。”
莫雲卿又故作一陣猶豫，“其實這件事，您大可交給我來辦。不瞞您說，我收到消息，顧顥澤正在暗中布置一場假的暗殺，我看他這目的就是想借機尋個由頭，好動用他的人在公共租界大肆搜捕您的下落，清掃泓義會的地盤。之前所以沒告訴您，正是擔心……”
“這倒是老天送了我一個機會。”鄭祺峰一笑，“我正好於此加以利用，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可是……”莫雲卿故作欲言又止，緊鎖著眉心無奈的一嘆。
“我知道，你看重我們之間的情義。但眼下誰都知道，泓義會已然由你打理，若是你再帶人去刺殺顧顥澤，那便是果真要在龐世坤和方煜霆那裏落下話柄了。”鄭祺峰說道，“你跟了我這麽些年，我相信，往後這泓義會你會打理好的。”
莫雲卿愈發一副左右為難的神色。
“好了，你也不用為難。我們這些人本就是刀鋒上的命，就算是賭，也不能把所有的籌碼都一並壓上去。此次就算我這條命要送出去，至少還有你能替我報這個仇。”鄭祺峰說道，“你盡快去打聽消息，記住我的話，你若是越俎代庖，那便是枉顧你我之間的兄弟情義。”
莫雲卿故作無奈地一點頭。
“記住，”鄭祺峰又再次囑托道，“一旦有消息，即刻讓人來告訴我。”
莫雲卿這晚離開之後，便徑直去了西苑坊66號。
此時的棲川涼子於廂房中方才行過茶道，涼爐上的水依然沸騰著，不遠處的障子敞著，陣陣的寒風從院裏吹進來，直教壺嘴升起的水汽聚散無常。
莫雲卿由人領著入了屋內，見著涼子跪坐於茶桌邊，一襲縮緬和服，艷紅的底色配以金色牡丹的紋樣，唇上一抹猩紅直教如雪的容顏宛然病態的溫婉，卻又仿佛是藏著殺機的妖艷。
棲川涼子見著莫雲卿，一聲，“莫先生，請坐。”
莫雲卿在茶桌的對面盤膝坐下，說道：“魚上鉤了。”
棲川涼子卻是不露聲色地說道：“那就勞煩莫先生盡快準備。我的情報得來不易，千萬珍惜。”
“一定。”莫雲卿點頭道。
“這一次，鄭先生有那二十只毛瑟手槍，刺殺顧顥澤應該不難。”棲川涼子說道，“事成之後，這公共租界就還是泓義會的，而這泓義會從此就是您的了。”
“我一定會盡心為棲川小姐效力。”莫雲卿點頭道。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棲川涼子說道。
“明白。”莫雲卿再次點頭一笑。
“我的人一旦打探到新的消息，就會通知您。”棲川涼子提醒道，“還請莫先生不要讓鄭先生錯失良機。”
“明白。”莫雲卿說著站起身來，“那我便先告辭了。”
兩日後，冬至的次日清晨，天色方明，棲川涼子便換了一襲旗袍，罩了一件米色的風衣，戴著一頂短檐小禮帽，秘密的去了顧公館。
顧顥澤此刻方才洗漱完畢，讓人沏了一壺茶，正於偏院中，擡頭望著日將初升的天色，天邊雖是一抹朝霞，頭頂的天空卻是一片清澈的暗藍，於這冬日裏難得叫人心曠神怡。
只是這邊方才一杯茶下去，便聽人傳進話來，說是棲川涼子在門外等候拜會。
自從昨夜便不曾離開的陸嘉航一旁聽了，向顧顥澤說道：“這個棲川涼子我倒是有些耳聞，上一回夏剡與蘇曼臻的婚宴上，我還見過，聽說那晚，還是陳墨瑄親自送她回去的。這個時候，她來拜會您，也不知是何目的。”
顧顥澤聽了，放下手裏的茶杯於身旁的茶桌上，望著院中一棵已然生蕊的臘梅，說道：“讓她進來吧。”
“可是，我聽說這個棲川涼子與涉谷雄關系甚密，這個時候她來見您，恐怕是別有用心。”陸嘉航猜測著說道，“我看……”
顧顥澤說道：“既然她登門，處於禮數，我自然也該會一會她。”
陸嘉航於是一點頭，轉身吩咐下邊的人去將棲川涼子請進院裏，又領著她一路去了偏院。
顧顥澤見著棲川涼子，很是親切地說道：“棲川小姐這麽早來，想來早餐還沒吃過，不如就在我這裏吃頓便飯。”
棲川涼子淺鞠一躬，“打擾了。”
“不打擾，棲川小姐這般天生麗質，能與您這樣的玉人共進早餐，顧某是有幸得很吶。”顧顥澤言語間伸出一只手來，“請。”說著與棲川涼子和陸嘉航一道去了餐廳。
此時、餐桌上的餐具已然布置妥當，傭人也紛紛將早點端了上來。這早餐卻也沒有多少別致之處，不外乎是油條稀粥、小籠和生煎饅頭，此外配了幾道清淡解膩的點心。
“粗茶淡飯，棲川小姐見笑了。”顧顥澤一句客套，又接著說道，“棲川小姐請。”
“顧先生客氣了，非常感謝您的招待。”棲川涼子待男仆盛了燕窩粥擺在面前，又見著顧顥澤動了筷子夾了一只蟹粉小籠，便也從同一只蒸籠裏夾了一只小籠包在面前的碟子裏。
顧顥澤始終是不動聲色的吃著早餐，並未探究棲川涼子的來意，更是在她欲要開口的時候，笑著一句，“中國有句古話，叫食不言、寢不語，棲川小姐既來了中國，想來於中古的文化應是也有幾分興趣，不妨入鄉隨俗。”
棲川涼子只好默默地陪著顧顥澤吃這頓早餐。半個小時的光景，餐廳裏始終是悄無人聲。
待用過早餐，顧顥澤又吩咐人端了漱口的茶來，漱了口，待下人撤了餐具，片刻，又沏了一壺茶端上來。
顧顥澤不緊不慢的細品了一杯，這才問道：“棲川小姐今日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顧先生言重了。”棲川涼子說道，“今天來，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訴顧先生。”
顧顥澤聽了，一本正經地說道：“能夠讓棲川小姐親自登門，想來不是尋常之事。”只是他雖是這般說，卻又轉而向身邊的男仆說道，“果盤怎麽還沒端上來，這早餐吃得有些油膩，叫他們多準備些橙子。”說著，待男仆出了餐廳，這才又向棲川涼子問道，“不知棲川小姐要說的是什麽事情？”
棲川涼子故作神秘地小聲說道：“我收到消息，鄭祺峰正在安排暗殺您。應該是得到了什麽確切的消息，志在必得。”
顧顥澤聽了，依舊是淡定地問道：“這消息可靠嗎？”
棲川涼子點頭道：“我聽說鄭祺峰昨夜調集了二十個人。”
顧顥澤於她這言語間看了一眼陸嘉航。
陸嘉航於是向棲川涼子說道：“不過是二十個人，若真是為了刺殺，為免這人也太少了些。”
棲川涼子不以為然地說道：“顧先生，這二十個都是會用槍的人。而且，涉谷先生曾經送了鄭祺峰一批德國的毛瑟手槍。”
顧顥澤聽了，不動聲色地說道：“棲川小姐這消息倒是詳盡得很。”
棲川涼子知道他這話裏有所暗示，於是故作焦急地說道：“請顧先生相信我。我的情報一定不會錯的。”
顧顥澤於是又試探地說道：“既然棲川小姐的情報如此詳盡，想來鄭祺峰的藏身之處也是知道的。”
棲川涼子卻是為難地說道：“我的確知道鄭祺峰藏在哪裏，但請顧先生原諒，我不能告訴您。我的身份畢竟是日本人。”
顧顥澤故作不解地問道：“棲川小姐既是有苦衷，又為什麽要冒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呢？”
棲川涼子答道：“因為我擔心鄭祺峰要刺殺的不只有您，還有陳墨瑄。”
“難道棲川小姐和墨瑄……”顧顥澤這話只說到一半，便刻意不再說下去。
棲川涼子接過話來說道：“之前鄭祺峰抓捕革命黨那件事，也是我事先向陳墨瑄透露了消息。”
顧顥澤這時又想起陸嘉航此前提到，夏剡與蘇曼臻婚宴那晚是陳墨瑄送棲川涼子回家，於是笑道，“這麽說，棲川小姐對墨瑄是有相悅之情？”
棲川涼子故作一絲靦腆，並未接過話來。
顧顥澤見了，說道：“棲川小姐情深義重，我與墨瑄又是莫逆之交，這件事我自然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那就拜托顧先生了。”棲川涼子站起身來，鄭重的鞠了一躬，“請您一定要保護陳墨瑄。”
顧顥澤亦是起身拱手道：“棲川小姐放心。”
棲川涼子一臉感激地說道：“那我就不打擾顧先生，請顧先生一定要盡快安排。”
顧顥澤點頭一笑，又向一旁的陸嘉航說道，“嘉航，替我送送棲川小姐。”
陸嘉航送走了棲川涼子，回轉來，又向顧顥澤問道：“先生，您認為這棲川涼子的話有幾分可信？”
顧顥澤思忖著說道：“此前，合生公司潛伏的革命黨身份暴露的消息，陳墨瑄得知的如此及時，想必憑他自己是做不到的。至於說鄭祺峰籌謀刺殺一事，多半也不假。畢竟我們是打算今晚布置一場假的暗殺，鄭祺峰昨夜便已調集人手有所準備。我不相信有這樣的巧合。要好好查查我們身邊的人，看看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我這就去查。”陸嘉航點頭道。
“等等，”顧顥澤卻又阻止道，“鄭祺峰想借我們這場假戲來真做，那我們便正好借著這個機會除掉他。先不急著去查誰走漏了風聲，免得打草驚蛇，反倒錯失了良機。”
陸嘉航不免擔心地說道：“可如果我們安排今晚假意刺殺的人中果真有鄭祺峰的眼目，為免太危險了。”
“機會難得，不容錯失。今晚這一票，鄭祺峰壓上這麽大的本錢，多半會親自出馬。何況，還有那些手槍。你也做過軍火生意，應該知道，這長槍好弄，短槍可不容易。”顧顥澤說道，“我會聯絡韓休辰，讓他從巡捕房中安排親信早作準備，配合我們。”
陸嘉航又說道：“確保萬無一失，您今晚不如就乘那輛從美國定回來的帕卡德。”
顧顥澤微微一點頭，“今晚你陪我一道去，計劃有變，我們先去陳公館接陳墨瑄，一道去怡樂都，免得他自己去時半路有所不測。”
陸嘉航點了點頭，又說道：“沒想到陳墨瑄這個人生性風流，倒是叫這風流救了兩回命。居然能叫一個日本女人為了保他這般大費周章。”
顧顥澤卻是一笑，“女人心海底針。棲川涼子這個女人恐怕沒有那麽簡單。”
陸嘉航不解地問道：“可如果她不是為了陳墨瑄，而是另有算計，那此前革命黨的事，合生公司便是已然被查封了，陳昕鴻也難辭其咎，您身為合生公司的董事也難免遭到牽連。她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顧顥澤一時也想不明白，只說道：“總之，我們需有所防備。”
這晚，方才吃過晚餐，陳墨瑄便聽說顧顥澤登門拜訪，不免覺著幾分奇怪。畢竟與昨夜顧顥澤的安排有所不同，心裏想著，是否是顧顥澤又取消了原定的計劃。可這晚顧顥澤前來，僅僅與陳昕鴻聊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又告辭離開，邀了陳墨瑄一道去怡樂都。臨走前又特意叮囑守衛在陳公館的巡捕務必加強戒備，更是讓陸嘉航親自檢查了他們手裏的配槍。
且在此之後，於院裏上車時，陳墨瑄見著那車也不是平日裏顧顥澤常坐的那輛，上車時聽著男仆合上車門的聲音，更是覺著車門異於尋常的厚重。且這車是六座的，前邊坐著司機和陸嘉航，陳墨瑄陪同顧顥澤坐在第二排。身後還有一排，坐著兩個保鏢摸樣的人，手裏各拿了一只手槍，側身坐著，盯著車窗外邊。
車離了陳公館，顧顥澤這才說道：“你一定奇怪，為什麽今天我要來接你。”
陳墨瑄猜測著說道：“不會是鄭祺峰今晚真的派了人來刺殺您吧。”
“你是一猜就中。”顧顥澤笑道，“這個消息還是你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陳墨瑄聽著這話，首先猜到的是楚熙然，只是轉念一想，又覺著似乎不是他。畢竟，若是楚熙然，既然告訴顧顥澤，也必然會要來告訴自己。
顧顥澤這時又說道：“棲川涼子似乎對你一往情深吶。”
“是她？”陳墨瑄不免有些意外，只是轉念一想，又覺著棲川涼子對鄭祺峰的動向有所了解也並不奇怪，只是卻也不明白，她何以要告訴顧顥澤。
這時陸嘉航又回過身來，半開玩笑地說道：“陳先生果真是艷福不淺。今早棲川涼子特意來見顧先生，請顧先生務必保你周全。我看這個棲川涼子對你是真的動了心思。”
陳墨瑄卻蹙起眉心，說道：“可我覺著這個女人沒有那麽簡單。不瞞顧先生，此前合生公司潛伏的那三個人身份暴露，也是夏剡的婚宴那晚，她告訴我的。雖說面上看來，她是有心一再的幫我，但我這心裏總有一絲不詳的預感。”
顧顥澤於是也玩笑的一句，“你是有了葉疏璃，便看不上別的女人，怕往後這個棲川涼子因愛生恨吧。”
陳墨瑄依舊是一臉嚴肅地微微一搖頭，“這個棲川涼子的身份恐怕不簡單。一個被派到上海，又在涉谷雄身邊的人，且她的父親在日本政界身居要職。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輕易動情，且處事這般輕率呢？”
“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顧顥澤說道。
陳墨瑄又接著說道：“那晚她與我說，她幫我，是因為涉谷雄的上司與她的父親政見不合，她父親派他來上海，就是為了暗中針對涉谷雄。這樣說來，之前她幫我的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眼下涉谷雄已然回了日本，她又有什麽理由多此一舉？何況，她也清楚，我父親開辦合生紡織公司，就是針對日本紗廠，照她此前說的那一套，如今她該做的，應是有所針對才是。可她卻反其道而行之。即便她於我有情，我也不相信僅僅一面的交情，便能情深至此。只怕這背後另有文章。”
顧顥澤聽著他這話，不禁問道：“你說的葉梓渝可是葉逸凡的公子？”
陳墨瑄一點頭，“正是。”
顧顥澤想了想，說道：“我倒是聽了一些傳聞，他辦了一家新陽貿易公司，如今正與林書勳合作，為他供應木材。”
“不瞞顧先生，這件事當初還是我替他引薦的。”
顧顥澤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新陽公司的貨源是從哪裏來的。”
陳墨瑄微微一搖頭，“我當初只是引薦，行有行規，他的貨源我不便多問。”
顧顥澤又接著說道：“他供應林書勳的木材是從旅順海運來的。”
陳墨瑄於此也有所料及，只不過，覺著這興許是個打破英美德的木材公司壟斷的局面，便也未太過放在心上。
顧顥澤見他不言，便是猜到他於此多少也是料到了的，於是接著說道：“據說同質的木材，新陽公司比英國人的報價低了三成。林書勳才不惜得罪英商，將明年一半的訂單都給了葉梓渝。而且最初，林書勳似乎對葉梓渝並不大相信，所以此前介紹了其他的地產商給他認識。所以如今，與葉梓渝合作的不止有林書勳一個人。”
“您的意思是，林書勳和這些地產商已然是得罪了英國人？”陳墨瑄問。
“不只是英國人，還有美國人和德國人。畢竟上海的木材已叫他們壟斷許久，如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想要打破這格局，我看他們早晚會要使手段的。”顧顥澤說，“不過你也不必於此太憂心，我會派人再去各方打探。如今鄭祺峰倒了，往後，工部局那些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好處便是要我來填補這個空缺，想來我這張面子還是值些銅鈿的。總之，你可以為了朋友赴湯蹈火，我亦可以為了你這個朋友舍生取義。”
陳墨瑄鄭重地說道：“恩不言謝。”
顧顥澤擺手一笑，“你我之間不必計較這些。”接著，又轉而說道，“眼下，我們先唱好今晚這場戲。”
這晚，陳墨瑄與顧顥澤在怡樂都直至夜深方才離開。
莫雲卿的人打探到，方煜霆和龐世坤均未集結門下弟子，且顧顥澤的弟子也大多沒有什麽反常的動靜。於是便將此告訴了鄭祺峰，準備在這晚對顧顥澤和陳墨瑄下手。
陳墨瑄與顧顥澤乘坐那輛帕卡德離開怡樂都，方才過了靜安寺路，顧顥澤便對陳墨瑄說道：“鄭祺峰如果今晚果真動手，想來我安排的人埋伏在哪裏，他便會在附近趁亂偷襲。再過兩個路口，就是了。”說著，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兩個保鏢。那兩人警惕的開了車門上的兩只小孔，將手中的槍口從那小孔伸了出去。
陳墨瑄又不免說道：“若是一場火並，那您安排的人想來難免死傷。”
顧顥澤淺淺一笑，“做大事就要不拘小節。這年頭，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這般幸運。甘願賭上一條命叫一家老小往後不愁衣食的大有人在。這就是命，縱然不公，那也是天定的。”
陳墨瑄於此雖不盡認同，卻也並未在顧顥澤的面前說出來，畢竟，即便說了也不過是叫顧顥澤看出他的弱點，那些在今晚難免送命的人也依然是要丟了性命。於是故作淡然地點頭一笑，不再多言。
就在這時，車方才過了一處十字路口，入了一條小馬路，昏沈的街燈下，從各處巷中倏然沖出許多人來，擋住了前後的去路，緊接著，便圍了上來，持刀於車門車窗上一陣亂砍。
過了不多時，從前後不遠處的弄堂裏又沖出兩隊人，推著許多倒糞車堵死了前後的路。而這些人卻也未靠近，而是於前後不遠處舉槍對著顧顥澤的車一陣亂射。
車外持刀的人有的當場斃命，有的被防彈的鋼甲、玻璃彈開的流彈所傷，紛紛地散開。
顧顥澤見了，向司機驀地一聲，“沖過去。”
司機倏然一腳油門，徑直向前沖去，只是盡管接連撞倒到了幾輛倒糞車，卻是依舊交錯的阻在路前。縱然司機駕車一次次的倒退覆又沖撞，卻也是始終沖不出一條路來。
車外方才持刀的人這時又憑著車的掩護，想要近身於持槍的人，卻終是顧了身前顧不得身後，前後交叉的火力下，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便是已無人還能站起身來。
轉眼間，猩紅的血、臟汙的糞水在黑色的柏油路上交錯的流淌，覆滿了路面。
陸嘉航見著持槍的二十來人圍了上來，一面與後排的兩個保鏢將手中的槍戳出射控，起初倒是射傷了幾個側面圍了上來的人，但之後，外邊的人便聚在車頭與車尾，對著車窗連續的射擊，更有幾個力大的，躬著身子，試圖將車身翻過來。
“韓休辰的人怎麽還沒到？”陸嘉航前後望著說道。
顧顥澤卻是淡定的掏出懷表，借著外邊的微光看了一眼，說道：“想來該是快了。”
這時，陸嘉航見著擋風玻璃上出現的幾處輻射狀的裂痕，驀然轉身一句，“顧先生，趴下。”
顧顥澤卻依然絲毫未動，“淡定些。”他這般說著，於陸嘉航的面前瞥了一眼身旁的陳墨瑄。
陳墨瑄這時側過臉來向顧顥澤說道：“我聽說奉系的張作霖曾定過一部帕卡德。想來顧先生這車也是造假不菲。”
顧顥澤一笑，“今晚，我既然叫你隨我以身犯險，自然是要下些本錢。不然令尊那裏我可不好交代。”
“顧先生說笑了。”陳墨瑄一笑道，“我的命哪裏能與您相比。”
顧顥澤亦是半開玩笑地說道：“這人吶，窮的時候是錢比命重，有了錢的時候，便是再多的錢也重不過命。”
兩人談笑間，外邊驀地響起連聲的警笛，不多時，車外的人與巡捕一陣交火。
雖說毛瑟手槍的射速遠快於巡捕手裏的點三零三，但韓休辰一早便有準備，令巡捕於前後兩百米外，超出毛瑟手槍的殺傷射程，以蹲姿並列於馬路上陣陣齊射。大約一刻鐘的光景，這條馬路便恢覆了夜色中的沈靜。
韓休辰帶著四十來個巡捕，一面吩咐人去通知附近的醫院安排救護車，一面安頓此前輕傷的巡捕在路邊休息，剩餘的人則將車外的人分開擺在路邊。
不多時，前邊便又來了幾部車子，將方才持刀人的屍體陸續的拖走。顧顥澤這才走下車來，看著路邊剩下的那些屍體，向韓休辰問道：“發現鄭祺峰了嗎？”
韓休辰一點頭，走去一具被扯下面巾的屍體前，指著說道：“這人就是。”
顧顥澤走上前細看了一眼，這時又向陳墨瑄說道：“看來今晚，你我還需去巡捕房做個筆錄。”說著，又讓隨後趕到的人帶走了其中十支毛瑟手槍，另外拿了十支短刀湊了數。
陳墨瑄見了，接過話來說道：“這泓義會的人對鄭祺峰果真是忠心，他都這般走投無路了，還有人肯陪著他來做這等下作的事。這些槍手倒還好說，這些拿刀的人一早就該清楚這是條亡命的路。”
顧顥澤聽他這番話，放心的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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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祺峰替日本人擔下所有的罪名之前，便安排好了這處藏身的宅子，莫雲卿更是替他將鄭公館中涉谷雄送的那二十只毛瑟手槍和一千發子彈連同存的金條都秘密的送到了這裏，如今就存在這宅子的三層閣中。
鄭祺峰每日住在這裏，除去吃飯睡覺，便是無所事事，縱然覺著煩悶，也不敢出去那道墻門，就是去曬臺上，也要換上下人的衣服，生怕萬一叫人看見認出他來。
雖說棲川涼子已然如約替他安排了新的身份，訂了上海去長崎的船票，但距起航的日子終究還剩下半個月的光景。起初，鄭祺峰藏身此處，心中多少還有些惶恐，終日盼著早些離開。可這樣太平的過了幾天，心裏的惶恐淡了，其他的心思便又生了出來。這其中既有於如今這般境地自覺淒涼，也有此前輕信了涉谷雄的懊悔，循著這些心思越往後想，便又越發覺著於陳墨瑄和顧顥澤切齒的恨。每每這般於仇恨中心潮難平，他便會要去到三層閣，看看那些槍支和彈藥。這天終是吩咐身邊的人往莫雲卿那裏傳了一個消息，讓他夜裏來此一趟。
莫雲卿收到消息，便料到鄭祺峰找他去的用意，畢竟他讓人將那二十支槍和一千發子彈送去鄭祺峰的藏身處，目的就是等著這一刻。
這晚夜深時，莫雲卿秘密去到鄭祺峰的藏身處。去時，鄭祺峰方才吃過晚餐，正在樓下的後廂房喝茶。
鄭祺峰聽著身後門被推開的聲響，一聲，“來了。”說著，支開了身邊的保鏢。
莫雲卿合上門，這才尋著一張圈椅坐下來，試探地問了一句，“您找我來，是有什麽事吩咐嗎？”
鄭祺峰不緊不慢地拿著那只茶壺，倒出一杯茶來，遞去莫雲卿手裏，不急不緩地說道：“如今這公共租界，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成了顧顥澤的地盤了。”
莫雲卿故作頹喪的一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您能安全去了日本，避了這陣風頭，將來我們泓義會終歸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哪裏那麽容易。”鄭祺峰落寞的一笑，“說到攻心算計，與顧顥澤相比，你我都遜了一籌，何況如今又多了一個陳墨瑄從中攪局。往後，我怕是也沒有機會再回到上海了。”
莫雲卿蹙眉勸道：“您千萬不能這樣想。當年我們不也是白手起家，何況當年的處境還不及當下。”
鄭祺峰擺了擺手，說道：“顧顥澤這個人面善心狠，他做事一貫不留後患。只怕往後，泓義會在公共租界會要越發的艱難。”
“我定然……”
不等莫雲卿這話說下去，鄭祺峰便又擺了擺手，說道：“我如今已是將近天命之年，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就算我能等，有顧顥澤在公共租界一天，泓義會往後便一天不得安寧，除非……”他這般說著，又蹙眉一嘆，撚起那只茶杯來，卻又見著那杯裏是空的。
莫雲卿趕忙端起茶壺，小心的添了茶進去。
鄭祺峰卻又放下手裏的茶杯，說道：“不除掉顧顥澤，後患無窮。”
“話雖如此，眼下這事可不容易。”莫雲卿故作為難地說道，“如今正青社勢頭正盛，韓休辰又控制了巡捕房。我們這個時候要對付顧顥澤，不過是以卵擊石。”
“那倒也未必。”鄭祺峰不以為然地說道，“明裏不好對付，暗裏終歸有的是機會。”
“您是說暗殺顧顥澤？”
“眼下，我家裏那些人都已安排妥當，該分的家產也都分了。”鄭祺峰說道。
“您不會是想親自帶人暗殺顧顥澤吧？”莫雲卿故作驚訝的問道。
“閣樓裏那二十支槍，我帶去日本也沒有用處，交給你，也終歸是抵不過巡捕房的槍多。”鄭祺峰說道，“與其如此，倒不如，我走之前再幹一番大事。”
“這為免太冒險了。”莫雲卿故作擔心地說道，“且不說這事生死難料，就算殺了顧顥澤，正青社還有龐世坤和方煜霆，往後，他們勢必會借機向泓義會發難。”
“所以，我才找你來。我已然挑了一批人，你盡快燒了他們的門生貼。我這裏還有些黃魚，你拿去折算成現錢，安頓好這些人的家人，讓他們把該記著的話都記牢了。”鄭祺峰說，“這樣，我帶著他們去暗殺顧顥澤，便只是我尋私仇，與泓義會無關。即便時候龐世坤和方煜霆想借題發揮，你也可以搪塞過去。”
“我看這事還是交給我去辦吧。”莫雲卿說道，“這終歸是太危險了，萬一……”
鄭祺峰深長地一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吃過這樣的虧。若是叫我就這樣逃去日本，我不甘心，我更不想將來死不瞑目。”
“您還是再考慮考慮。”
“你不必再說了。”
“可是，”莫雲卿依舊說道，“萬一您出了什麽差錯，泓義會便是無首了。”
“泓義會還有你。這事一旦成了，我將來才有回到上海東山再起的機會。”鄭祺峰說著，將一張名單擺去莫雲卿的面前，“我意已定，你盡快派些親信打探清楚顧顥澤接下來的行蹤，替我把這些人召集到這裏來。我在上海的時間不多了，容不得耽誤。”
莫雲卿又故作一陣猶豫，“其實這件事，您大可交給我來辦。不瞞您說，我收到消息，顧顥澤正在暗中布置一場假的暗殺，我看他這目的就是想借機尋個由頭，好動用他的人在公共租界大肆搜捕您的下落，清掃泓義會的地盤。之前所以沒告訴您，正是擔心……”
“這倒是老天送了我一個機會。”鄭祺峰一笑，“我正好於此加以利用，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可是……”莫雲卿故作欲言又止，緊鎖著眉心無奈的一嘆。
“我知道，你看重我們之間的情義。但眼下誰都知道，泓義會已然由你打理，若是你再帶人去刺殺顧顥澤，那便是果真要在龐世坤和方煜霆那裏落下話柄了。”鄭祺峰說道，“你跟了我這麽些年，我相信，往後這泓義會你會打理好的。”
莫雲卿愈發一副左右為難的神色。
“好了，你也不用為難。我們這些人本就是刀鋒上的命，就算是賭，也不能把所有的籌碼都一並壓上去。此次就算我這條命要送出去，至少還有你能替我報這個仇。”鄭祺峰說道，“你盡快去打聽消息，記住我的話，你若是越俎代庖，那便是枉顧你我之間的兄弟情義。”
莫雲卿故作無奈地一點頭。
“記住，”鄭祺峰又再次囑托道，“一旦有消息，即刻讓人來告訴我。”
莫雲卿這晚離開之後，便徑直去了西苑坊66號。
此時的棲川涼子於廂房中方才行過茶道，涼爐上的水依然沸騰著，不遠處的障子敞著，陣陣的寒風從院裏吹進來，直教壺嘴升起的水汽聚散無常。
莫雲卿由人領著入了屋內，見著涼子跪坐於茶桌邊，一襲縮緬和服，艷紅的底色配以金色牡丹的紋樣，唇上一抹猩紅直教如雪的容顏宛然病態的溫婉，卻又仿佛是藏著殺機的妖艷。
棲川涼子見著莫雲卿，一聲，“莫先生，請坐。”
莫雲卿在茶桌的對面盤膝坐下，說道：“魚上鉤了。”
棲川涼子卻是不露聲色地說道：“那就勞煩莫先生盡快準備。我的情報得來不易，千萬珍惜。”
“一定。”莫雲卿點頭道。
“這一次，鄭先生有那二十只毛瑟手槍，刺殺顧顥澤應該不難。”棲川涼子說道，“事成之後，這公共租界就還是泓義會的，而這泓義會從此就是您的了。”
“我一定會盡心為棲川小姐效力。”莫雲卿點頭道。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棲川涼子說道。
“明白。”莫雲卿再次點頭一笑。
“我的人一旦打探到新的消息，就會通知您。”棲川涼子提醒道，“還請莫先生不要讓鄭先生錯失良機。”
“明白。”莫雲卿說著站起身來，“那我便先告辭了。”
兩日後，冬至的次日清晨，天色方明，棲川涼子便換了一襲旗袍，罩了一件米色的風衣，戴著一頂短檐小禮帽，秘密的去了顧公館。
顧顥澤此刻方才洗漱完畢，讓人沏了一壺茶，正於偏院中，擡頭望著日將初升的天色，天邊雖是一抹朝霞，頭頂的天空卻是一片清澈的暗藍，於這冬日裏難得叫人心曠神怡。
只是這邊方才一杯茶下去，便聽人傳進話來，說是棲川涼子在門外等候拜會。
自從昨夜便不曾離開的陸嘉航一旁聽了，向顧顥澤說道：“這個棲川涼子我倒是有些耳聞，上一回夏剡與蘇曼臻的婚宴上，我還見過，聽說那晚，還是陳墨瑄親自送她回去的。這個時候，她來拜會您，也不知是何目的。”
顧顥澤聽了，放下手裏的茶杯於身旁的茶桌上，望著院中一棵已然生蕊的臘梅，說道：“讓她進來吧。”
“可是，我聽說這個棲川涼子與涉谷雄關系甚密，這個時候她來見您，恐怕是別有用心。”陸嘉航猜測著說道，“我看……”
顧顥澤說道：“既然她登門，處於禮數，我自然也該會一會她。”
陸嘉航於是一點頭，轉身吩咐下邊的人去將棲川涼子請進院裏，又領著她一路去了偏院。
顧顥澤見著棲川涼子，很是親切地說道：“棲川小姐這麽早來，想來早餐還沒吃過，不如就在我這裏吃頓便飯。”
棲川涼子淺鞠一躬，“打擾了。”
“不打擾，棲川小姐這般天生麗質，能與您這樣的玉人共進早餐，顧某是有幸得很吶。”顧顥澤言語間伸出一只手來，“請。”說著與棲川涼子和陸嘉航一道去了餐廳。
此時、餐桌上的餐具已然布置妥當，傭人也紛紛將早點端了上來。這早餐卻也沒有多少別致之處，不外乎是油條稀粥、小籠和生煎饅頭，此外配了幾道清淡解膩的點心。
“粗茶淡飯，棲川小姐見笑了。”顧顥澤一句客套，又接著說道，“棲川小姐請。”
“顧先生客氣了，非常感謝您的招待。”棲川涼子待男仆盛了燕窩粥擺在面前，又見著顧顥澤動了筷子夾了一只蟹粉小籠，便也從同一只蒸籠裏夾了一只小籠包在面前的碟子裏。
顧顥澤始終是不動聲色的吃著早餐，並未探究棲川涼子的來意，更是在她欲要開口的時候，笑著一句，“中國有句古話，叫食不言、寢不語，棲川小姐既來了中國，想來於中古的文化應是也有幾分興趣，不妨入鄉隨俗。”
棲川涼子只好默默地陪著顧顥澤吃這頓早餐。半個小時的光景，餐廳裏始終是悄無人聲。
待用過早餐，顧顥澤又吩咐人端了漱口的茶來，漱了口，待下人撤了餐具，片刻，又沏了一壺茶端上來。
顧顥澤不緊不慢的細品了一杯，這才問道：“棲川小姐今日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顧先生言重了。”棲川涼子說道，“今天來，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訴顧先生。”
顧顥澤聽了，一本正經地說道：“能夠讓棲川小姐親自登門，想來不是尋常之事。”只是他雖是這般說，卻又轉而向身邊的男仆說道，“果盤怎麽還沒端上來，這早餐吃得有些油膩，叫他們多準備些橙子。”說著，待男仆出了餐廳，這才又向棲川涼子問道，“不知棲川小姐要說的是什麽事情？”
棲川涼子故作神秘地小聲說道：“我收到消息，鄭祺峰正在安排暗殺您。應該是得到了什麽確切的消息，志在必得。”
顧顥澤聽了，依舊是淡定地問道：“這消息可靠嗎？”
棲川涼子點頭道：“我聽說鄭祺峰昨夜調集了二十個人。”
顧顥澤於她這言語間看了一眼陸嘉航。
陸嘉航於是向棲川涼子說道：“不過是二十個人，若真是為了刺殺，為免這人也太少了些。”
棲川涼子不以為然地說道：“顧先生，這二十個都是會用槍的人。而且，涉谷先生曾經送了鄭祺峰一批德國的毛瑟手槍。”
顧顥澤聽了，不動聲色地說道：“棲川小姐這消息倒是詳盡得很。”
棲川涼子知道他這話裏有所暗示，於是故作焦急地說道：“請顧先生相信我。我的情報一定不會錯的。”
顧顥澤於是又試探地說道：“既然棲川小姐的情報如此詳盡，想來鄭祺峰的藏身之處也是知道的。”
棲川涼子卻是為難地說道：“我的確知道鄭祺峰藏在哪裏，但請顧先生原諒，我不能告訴您。我的身份畢竟是日本人。”
顧顥澤故作不解地問道：“棲川小姐既是有苦衷，又為什麽要冒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呢？”
棲川涼子答道：“因為我擔心鄭祺峰要刺殺的不只有您，還有陳墨瑄。”
“難道棲川小姐和墨瑄……”顧顥澤這話只說到一半，便刻意不再說下去。
棲川涼子接過話來說道：“之前鄭祺峰抓捕革命黨那件事，也是我事先向陳墨瑄透露了消息。”
顧顥澤這時又想起陸嘉航此前提到，夏剡與蘇曼臻婚宴那晚是陳墨瑄送棲川涼子回家，於是笑道，“這麽說，棲川小姐對墨瑄是有相悅之情？”
棲川涼子故作一絲靦腆，並未接過話來。
顧顥澤見了，說道：“棲川小姐情深義重，我與墨瑄又是莫逆之交，這件事我自然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那就拜托顧先生了。”棲川涼子站起身來，鄭重的鞠了一躬，“請您一定要保護陳墨瑄。”
顧顥澤亦是起身拱手道：“棲川小姐放心。”
棲川涼子一臉感激地說道：“那我就不打擾顧先生，請顧先生一定要盡快安排。”
顧顥澤點頭一笑，又向一旁的陸嘉航說道，“嘉航，替我送送棲川小姐。”
陸嘉航送走了棲川涼子，回轉來，又向顧顥澤問道：“先生，您認為這棲川涼子的話有幾分可信？”
顧顥澤思忖著說道：“此前，合生公司潛伏的革命黨身份暴露的消息，陳墨瑄得知的如此及時，想必憑他自己是做不到的。至於說鄭祺峰籌謀刺殺一事，多半也不假。畢竟我們是打算今晚布置一場假的暗殺，鄭祺峰昨夜便已調集人手有所準備。我不相信有這樣的巧合。要好好查查我們身邊的人，看看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我這就去查。”陸嘉航點頭道。
“等等，”顧顥澤卻又阻止道，“鄭祺峰想借我們這場假戲來真做，那我們便正好借著這個機會除掉他。先不急著去查誰走漏了風聲，免得打草驚蛇，反倒錯失了良機。”
陸嘉航不免擔心地說道：“可如果我們安排今晚假意刺殺的人中果真有鄭祺峰的眼目，為免太危險了。”
“機會難得，不容錯失。今晚這一票，鄭祺峰壓上這麽大的本錢，多半會親自出馬。何況，還有那些手槍。你也做過軍火生意，應該知道，這長槍好弄，短槍可不容易。”顧顥澤說道，“我會聯絡韓休辰，讓他從巡捕房中安排親信早作準備，配合我們。”
陸嘉航又說道：“確保萬無一失，您今晚不如就乘那輛從美國定回來的帕卡德。”
顧顥澤微微一點頭，“今晚你陪我一道去，計劃有變，我們先去陳公館接陳墨瑄，一道去怡樂都，免得他自己去時半路有所不測。”
陸嘉航點了點頭，又說道：“沒想到陳墨瑄這個人生性風流，倒是叫這風流救了兩回命。居然能叫一個日本女人為了保他這般大費周章。”
顧顥澤卻是一笑，“女人心海底針。棲川涼子這個女人恐怕沒有那麽簡單。”
陸嘉航不解地問道：“可如果她不是為了陳墨瑄，而是另有算計，那此前革命黨的事，合生公司便是已然被查封了，陳昕鴻也難辭其咎，您身為合生公司的董事也難免遭到牽連。她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呢？”
顧顥澤一時也想不明白，只說道：“總之，我們需有所防備。”
這晚，方才吃過晚餐，陳墨瑄便聽說顧顥澤登門拜訪，不免覺著幾分奇怪。畢竟與昨夜顧顥澤的安排有所不同，心裏想著，是否是顧顥澤又取消了原定的計劃。可這晚顧顥澤前來，僅僅與陳昕鴻聊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又告辭離開，邀了陳墨瑄一道去怡樂都。臨走前又特意叮囑守衛在陳公館的巡捕務必加強戒備，更是讓陸嘉航親自檢查了他們手裏的配槍。
且在此之後，於院裏上車時，陳墨瑄見著那車也不是平日裏顧顥澤常坐的那輛，上車時聽著男仆合上車門的聲音，更是覺著車門異於尋常的厚重。且這車是六座的，前邊坐著司機和陸嘉航，陳墨瑄陪同顧顥澤坐在第二排。身後還有一排，坐著兩個保鏢摸樣的人，手裏各拿了一只手槍，側身坐著，盯著車窗外邊。
車離了陳公館，顧顥澤這才說道：“你一定奇怪，為什麽今天我要來接你。”
陳墨瑄猜測著說道：“不會是鄭祺峰今晚真的派了人來刺殺您吧。”
“你是一猜就中。”顧顥澤笑道，“這個消息還是你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陳墨瑄聽著這話，首先猜到的是楚熙然，只是轉念一想，又覺著似乎不是他。畢竟，若是楚熙然，既然告訴顧顥澤，也必然會要來告訴自己。
顧顥澤這時又說道：“棲川涼子似乎對你一往情深吶。”
“是她？”陳墨瑄不免有些意外，只是轉念一想，又覺著棲川涼子對鄭祺峰的動向有所了解也並不奇怪，只是卻也不明白，她何以要告訴顧顥澤。
這時陸嘉航又回過身來，半開玩笑地說道：“陳先生果真是艷福不淺。今早棲川涼子特意來見顧先生，請顧先生務必保你周全。我看這個棲川涼子對你是真的動了心思。”
陳墨瑄卻蹙起眉心，說道：“可我覺著這個女人沒有那麽簡單。不瞞顧先生，此前合生公司潛伏的那三個人身份暴露，也是夏剡的婚宴那晚，她告訴我的。雖說面上看來，她是有心一再的幫我，但我這心裏總有一絲不詳的預感。”
顧顥澤於是也玩笑的一句，“你是有了葉疏璃，便看不上別的女人，怕往後這個棲川涼子因愛生恨吧。”
陳墨瑄依舊是一臉嚴肅地微微一搖頭，“這個棲川涼子的身份恐怕不簡單。一個被派到上海，又在涉谷雄身邊的人，且她的父親在日本政界身居要職。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輕易動情，且處事這般輕率呢？”
“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顧顥澤說道。
陳墨瑄又接著說道：“那晚她與我說，她幫我，是因為涉谷雄的上司與她的父親政見不合，她父親派他來上海，就是為了暗中針對涉谷雄。這樣說來，之前她幫我的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眼下涉谷雄已然回了日本，她又有什麽理由多此一舉？何況，她也清楚，我父親開辦合生紡織公司，就是針對日本紗廠，照她此前說的那一套，如今她該做的，應是有所針對才是。可她卻反其道而行之。即便她於我有情，我也不相信僅僅一面的交情，便能情深至此。只怕這背後另有文章。”
顧顥澤聽著他這話，不禁問道：“你說的葉梓渝可是葉逸凡的公子？”
陳墨瑄一點頭，“正是。”
顧顥澤想了想，說道：“我倒是聽了一些傳聞，他辦了一家新陽貿易公司，如今正與林書勳合作，為他供應木材。”
“不瞞顧先生，這件事當初還是我替他引薦的。”
顧顥澤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新陽公司的貨源是從哪裏來的。”
陳墨瑄微微一搖頭，“我當初只是引薦，行有行規，他的貨源我不便多問。”
顧顥澤又接著說道：“他供應林書勳的木材是從旅順海運來的。”
陳墨瑄於此也有所料及，只不過，覺著這興許是個打破英美德的木材公司壟斷的局面，便也未太過放在心上。
顧顥澤見他不言，便是猜到他於此多少也是料到了的，於是接著說道：“據說同質的木材，新陽公司比英國人的報價低了三成。林書勳才不惜得罪英商，將明年一半的訂單都給了葉梓渝。而且最初，林書勳似乎對葉梓渝並不大相信，所以此前介紹了其他的地產商給他認識。所以如今，與葉梓渝合作的不止有林書勳一個人。”
“您的意思是，林書勳和這些地產商已然是得罪了英國人？”陳墨瑄問。
“不只是英國人，還有美國人和德國人。畢竟上海的木材已叫他們壟斷許久，如今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想要打破這格局，我看他們早晚會要使手段的。”顧顥澤說，“不過你也不必於此太憂心，我會派人再去各方打探。如今鄭祺峰倒了，往後，工部局那些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好處便是要我來填補這個空缺，想來我這張面子還是值些銅鈿的。總之，你可以為了朋友赴湯蹈火，我亦可以為了你這個朋友舍生取義。”
陳墨瑄鄭重地說道：“恩不言謝。”
顧顥澤擺手一笑，“你我之間不必計較這些。”接著，又轉而說道，“眼下，我們先唱好今晚這場戲。”
這晚，陳墨瑄與顧顥澤在怡樂都直至夜深方才離開。
莫雲卿的人打探到，方煜霆和龐世坤均未集結門下弟子，且顧顥澤的弟子也大多沒有什麽反常的動靜。於是便將此告訴了鄭祺峰，準備在這晚對顧顥澤和陳墨瑄下手。
陳墨瑄與顧顥澤乘坐那輛帕卡德離開怡樂都，方才過了靜安寺路，顧顥澤便對陳墨瑄說道：“鄭祺峰如果今晚果真動手，想來我安排的人埋伏在哪裏，他便會在附近趁亂偷襲。再過兩個路口，就是了。”說著，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兩個保鏢。那兩人警惕的開了車門上的兩只小孔，將手中的槍口從那小孔伸了出去。
陳墨瑄又不免說道：“若是一場火並，那您安排的人想來難免死傷。”
顧顥澤淺淺一笑，“做大事就要不拘小節。這年頭，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這般幸運。甘願賭上一條命叫一家老小往後不愁衣食的大有人在。這就是命，縱然不公，那也是天定的。”
陳墨瑄於此雖不盡認同，卻也並未在顧顥澤的面前說出來，畢竟，即便說了也不過是叫顧顥澤看出他的弱點，那些在今晚難免送命的人也依然是要丟了性命。於是故作淡然地點頭一笑，不再多言。
就在這時，車方才過了一處十字路口，入了一條小馬路，昏沈的街燈下，從各處巷中倏然沖出許多人來，擋住了前後的去路，緊接著，便圍了上來，持刀於車門車窗上一陣亂砍。
過了不多時，從前後不遠處的弄堂裏又沖出兩隊人，推著許多倒糞車堵死了前後的路。而這些人卻也未靠近，而是於前後不遠處舉槍對著顧顥澤的車一陣亂射。
車外持刀的人有的當場斃命，有的被防彈的鋼甲、玻璃彈開的流彈所傷，紛紛地散開。
顧顥澤見了，向司機驀地一聲，“沖過去。”
司機倏然一腳油門，徑直向前沖去，只是盡管接連撞倒到了幾輛倒糞車，卻是依舊交錯的阻在路前。縱然司機駕車一次次的倒退覆又沖撞，卻也是始終沖不出一條路來。
車外方才持刀的人這時又憑著車的掩護，想要近身於持槍的人，卻終是顧了身前顧不得身後，前後交叉的火力下，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便是已無人還能站起身來。
轉眼間，猩紅的血、臟汙的糞水在黑色的柏油路上交錯的流淌，覆滿了路面。
陸嘉航見著持槍的二十來人圍了上來，一面與後排的兩個保鏢將手中的槍戳出射控，起初倒是射傷了幾個側面圍了上來的人，但之後，外邊的人便聚在車頭與車尾，對著車窗連續的射擊，更有幾個力大的，躬著身子，試圖將車身翻過來。
“韓休辰的人怎麽還沒到？”陸嘉航前後望著說道。
顧顥澤卻是淡定的掏出懷表，借著外邊的微光看了一眼，說道：“想來該是快了。”
這時，陸嘉航見著擋風玻璃上出現的幾處輻射狀的裂痕，驀然轉身一句，“顧先生，趴下。”
顧顥澤卻依然絲毫未動，“淡定些。”他這般說著，於陸嘉航的面前瞥了一眼身旁的陳墨瑄。
陳墨瑄這時側過臉來向顧顥澤說道：“我聽說奉系的張作霖曾定過一部帕卡德。想來顧先生這車也是造假不菲。”
顧顥澤一笑，“今晚，我既然叫你隨我以身犯險，自然是要下些本錢。不然令尊那裏我可不好交代。”
“顧先生說笑了。”陳墨瑄一笑道，“我的命哪裏能與您相比。”
顧顥澤亦是半開玩笑地說道：“這人吶，窮的時候是錢比命重，有了錢的時候，便是再多的錢也重不過命。”
兩人談笑間，外邊驀地響起連聲的警笛，不多時，車外的人與巡捕一陣交火。
雖說毛瑟手槍的射速遠快於巡捕手裏的點三零三，但韓休辰一早便有準備，令巡捕於前後兩百米外，超出毛瑟手槍的殺傷射程，以蹲姿並列於馬路上陣陣齊射。大約一刻鐘的光景，這條馬路便恢覆了夜色中的沈靜。
韓休辰帶著四十來個巡捕，一面吩咐人去通知附近的醫院安排救護車，一面安頓此前輕傷的巡捕在路邊休息，剩餘的人則將車外的人分開擺在路邊。
不多時，前邊便又來了幾部車子，將方才持刀人的屍體陸續的拖走。顧顥澤這才走下車來，看著路邊剩下的那些屍體，向韓休辰問道：“發現鄭祺峰了嗎？”
韓休辰一點頭，走去一具被扯下面巾的屍體前，指著說道：“這人就是。”
顧顥澤走上前細看了一眼，這時又向陳墨瑄說道：“看來今晚，你我還需去巡捕房做個筆錄。”說著，又讓隨後趕到的人帶走了其中十支毛瑟手槍，另外拿了十支短刀湊了數。
陳墨瑄見了，接過話來說道：“這泓義會的人對鄭祺峰果真是忠心，他都這般走投無路了，還有人肯陪著他來做這等下作的事。這些槍手倒還好說，這些拿刀的人一早就該清楚這是條亡命的路。”
顧顥澤聽他這番話，放心的一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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