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怡樂都一面之後不久，龐世坤與鄭祺峰兩家的親事便定了下來，且隨後不久，便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鄭祺峰自以為從此便能借著與龐世坤這層關系，分化正青社。莫雲卿亦是多番與龐世坤的門生交道，私下拉攏，利用這些人在龐世坤與顧顥澤之間旁敲側擊的挑唆。

此間，鄭祺峰更是對於近來顧顥澤在公共租界各處走動置若罔聞，甚至就連顧顥澤攜重禮去拜會英國領事，也是故作視而不見。為的就是要借此坐實了顧顥澤要做大地盤這事。好叫莫雲卿那邊使的離間計愈加的順利。

而龐世坤則照著此前與顧顥澤商議的，故意讓下邊的門生去向莫雲卿透露自己於顧顥澤日漸不滿的消息。如此一來，便是讓鄭祺峰越發的覺著莫雲卿的計劃已然見效。

只是莫雲卿卻與鄭祺峰不同，畢竟他是一路逆水行舟才走到了今時。雖說於龐世坤的為人有所了解，心知他必然見不得顧顥澤有朝一日與自己平起平坐，但眼下的事卻也是叫他覺著有些過於順利。尤其是見著顧顥澤在公共租界順風順水，龐世坤又並未有所實質性的幹預，便是愈加的懷疑中了顧顥澤的計。只是鄭祺峰與龐世坤兩家的這門親事，當初也是自己說服鄭祺峰應下的，礙於此，又不便將這懷疑去說與鄭祺峰聽，怕叫他怪罪。

恰逢這日，鄭祺峰忽然收到一張生日宴的請帖。送來請帖的是如今在公共租界占據一席董事之位的涉谷雄。原本鄭祺峰打算讓自己的門生備一份禮代為送去，但莫雲卿得知此事之後，特意趕到了鄭公館，向鄭祺峰勸說道：“我看此事，不僅您要親自去一趟，我也當陪同您一道去，顯得愈加鄭重為好。”

鄭祺峰於他這話只覺是有些不解，“說到底，工部局的大小事宜還是英美兩國說了算，且九名董事中，日本人僅僅占了一席。這個時候，我若是應邀去拜會涉谷雄，難免會引來英國人的猜忌，到時候，恐怕是得不償失？”

莫雲卿卻搖頭說道：“我收到消息，眼下顧顥澤正與工部局的幾名英國董事頻繁交道，且他們已然得了他不少好處。利益之下，一時之間多半是已然把您拋在了腦後。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沒有什麽動靜，只怕是那些英國人的立場往後會要偏向顧顥澤的。”

“既然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應該拉攏英國人嗎？”鄭祺峰問道。

莫雲卿說道：“拉攏歸拉攏，但這好處也不能給得不計後果，畢竟公共租界舊日的規矩不能變。若是拿錢去與顧顥澤硬拼，把英國人餵成了饕餮，就算把顧顥澤壓下去，往後也是叫這新的規矩破了舊日的規矩，倒黴的還是我們。”

鄭祺峰蹙眉嘆道：“之前與龐世坤結成親家這事，我就覺著不妥。以顧顥澤的狡黠，我們算得到的他，他必然也是算到了。現在看來，反倒是他利用我們的算計，把我們給算計了進去。”

莫雲卿聽出他這話裏是有所責怪，站起身來，走去墻邊的多寶閣。

鄭祺峰只當他是於自己方才的話有所不悅，更是顧著眼下還有許多地方要靠著莫雲卿，於是轉而又說道：“雲卿啊，我這話也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只是眼下，顧顥澤和英國人越走越近。這事還要靠你想想對策。”

“我始終是在您這條船上的，定然會竭力而為。只是這事，針鋒相對不易，我們只能是劍走偏鋒。”

“這話怎麽說？”鄭祺峰問。

莫雲卿並未急著說出他的想法，只從身邊的多寶閣最上層取了一只瓷瓶出來，說道：“我們如今就像這束之高閣的古董。初時叫人得著它是奉若珍寶，可時日久了，又得著了新的，這舊的便叫人不當一回事了。但若是有一天，這舊的要叫人家得了去，卻又難免會覺著舍不得，不免要去衡量。”

鄭祺峰已然聽出了他這話裏的意思，亦是幾分認同。

莫雲卿於是又接著說道：“錢這種東西，終歸是越多越好，這頭得著了，那頭也是斷然不想失了的。中國人是這樣看，英國人也未必不是如此。”

鄭祺峰聽著他這話，已然猜出其中的用意，“所以你是想借著日本人，激一激英國人？”

莫雲卿點頭說道：“眼下涉谷雄這道請帖正是一個機會。一來，日本人如今在公共租界的虹口是寄人籬下，想來必然是有求於我們的地方，往後便是少不了我們的好處。二來，可以借此叫那些英國人想清楚，是得一個失一個，還是兩頭兼顧。這樣一來，即便英國人與顧顥澤許多便利，也必然會要顧著您的利益。”

“不錯。”鄭祺峰認同地說道，“這樣一來，我們也省去了許多事。”

莫雲卿見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便也不再贅言，說道：“您既也認同，那涉谷雄生日那天，我們便備一份厚禮前去拜會。”

鄭祺峰一點頭，“就照你說的去辦。”

幾日之後，涉谷雄在虹口東郊的別墅裏辦了一個自助酒會，雖說面上更像是一次小型的家庭聚會，但前來的除了在華的日本商人，還有日本領事，甚至還有工部局的德國董事以及幾個幫辦。這名義上雖說是涉谷雄的生日會，但日本領事卻似乎才是主角。

這天的生日宴是一場自助式的酒會，期間，涉谷雄將鄭祺峰兩人請去了書房。

鄭祺峰方才便見著擇日來此的人均是不小的來頭，又見涉谷雄這般盛情的特別招待，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倒是莫雲卿於此是在意料之中，始終是不動聲色。即便在書房裏坐下來，一道門隔著，安靜地聽不見外邊丁點的聲音，他也始終是一語不發，儼然一個隨從安靜地坐在鄭祺峰的身邊。

涉谷雄與鄭祺峰寒暄了幾句，便又看著莫雲卿向鄭祺峰問道：“這位應該就是莫先生。”

鄭祺峰點頭道：“雲卿是早就想來拜會涉谷先生，只是始終沒能尋得一個機會，這回聽說我今日要來貴府赴宴，特意與我一道前來。”

涉谷雄一笑，“在公共租界能夠請到兩位，照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是叫我這蓬蓽生輝。”

“涉谷先生客氣了。”鄭祺峰笑道，“相比工部局的董事，我們不過是些下邊做些小事的人，承蒙涉谷先生看得起。”

“鄭先生謙虛了。”涉谷雄一面說著，一面以中國的茶道親自沏了一壺茶，於鄭祺峰和莫雲卿的面前一一奉上，接著說道，“往後還請鄭先生、莫先生多多關照。”

鄭祺峰接過茶來，一句，“好說。”

莫雲卿接著那杯茶，卻是笑著一句，“涉谷先生客氣了。以涉谷先生如今的身份，凡事只需吩咐一句便是了，豈敢受這關照二字。”

涉谷雄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於是說道：“我對兩位先生聞名已久。能夠與兩位結交，一直以來也是我的心願。既然是朋友，以後，兩位若是有需要的地方，我也一定會鼎立相助。”

鄭祺峰一笑，“我們又豈敢輕易勞煩涉谷先生。”

“鄭先生不必客氣，朋友之間，這是理所當然的。”涉谷雄說著，又頓了頓，轉而試探地問道，“我聽說，最近顧顥澤在公共租界各界交往頻繁。顧顥澤這個人不簡單，鄭先生雖然大度，但有些人不得不防。”

鄭祺峰於他這言語間與莫雲卿互望了一眼，說道：“涉谷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涉谷雄並未回答，只站起身來，走去墻邊的一只鬥櫃，拉開抽屜，取出一只木盒，費力的端著，擺去鄭祺峰面前的茶幾上，這才說道：“我有件禮物要送給鄭先生。”

鄭祺峰聽著他這話，打開面前那只木盒，只見裏邊是一支毛瑟手槍，和一盒子彈，於是故作不解地問道：“涉谷先生這意思是？”

“我知道正青社門下弟子眾多。”涉谷雄說道，“但這個時代不是人多就一定勢大。”

鄭祺峰看著面前的毛瑟手槍，心知涉谷雄這話裏另有深意，於是便也不急著接過話來。

涉谷雄接著說道：“這樣的毛瑟手槍我可以送給鄭先生二十支，子彈一千發。不知道鄭先生對這份見面禮是否滿意？”

莫雲卿於此一時也無以衡量，於是從旁說道：“涉谷先生這般慷慨，我們實在是愧不敢當。”

涉谷雄知他有所顧慮，“莫先生不必推辭。我們既然是朋友，那兩位先生的敵人自然也就是我的敵人。”

莫雲卿刻意問道：“不知涉谷先生說的是哪個敵人？”

涉谷雄一笑，“之前，陳昕鴻開辦合生紡織公司的事，兩位應該也聽說了。陳昕鴻開辦這家公司並不只是為了做生意，他是要借著合生公司聯合其他華資紗廠來針對我們日本紗廠。更是請了顧顥澤在合生公司擔任董事。”

鄭祺峰接過話來說道：“這件事我的確有所耳聞。”

涉谷雄又試探地問道：“這樣看來，顧顥澤的確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鄭祺峰已然看出涉谷雄的用意，只是又不免覺著，他這不過是出了幾支槍讓泓義會去為他賣命，想著又覺著有些不值。

涉谷雄於他的心思多少也能猜到幾分，於是又說道：“這些槍不過是一份見面禮，往後只要鄭先生有所需要，我們日本一定會頂力支持，必要的時候，我甚至可以令玄洋社協助你們。”

莫雲卿於涉谷雄說的這個玄洋社也是有所耳聞，知道這在日本雖是民間組織，但與日本軍部卻是聯系緊密，於是朝鄭祺峰使了一個眼色。

鄭祺峰領會的一笑，向涉谷雄說道：“承蒙涉谷先生器重。”

涉谷雄這時又掀開盒子裏搶下墊著著的絨布，現出下邊整齊擺放的一排金條，“相比英國人，我們大日本帝國更器重兩位先生。”

鄭祺峰見著那些金條，自然是意外之喜，笑道：“涉谷先生這般盛情，那我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剩餘的手槍和子彈，今晚我就會派人送到您的府上。”涉谷雄說著，又倒出梅枝酒，與鄭祺峰兩人舉杯說道，“預祝我們合作長久。”

這天生日會散了之後，同生株式會社的南野真司始終沒有離開，直至賓客紛紛散去，這才與涉谷雄去到書房中。

此時的涉谷雄已然有些微醉，向南野真司得意地說道：“鄭祺峰和莫雲卿這兩個人已經是我們的棋子了。”

南野真司面上卻沒有一絲的笑臉，“鄭祺峰不值得我們相信。以現在玄洋社在上海的勢力，我們也不需要他們。”

“愚蠢。”涉谷雄驀然嚴厲地說道，“不要忘了，現在，我們在公共租界依然是寄人籬下。自從二月罷工之後，現在上海的中國人對我們日本有著很大的抵觸。很多事，如果交給玄洋社去辦，只會加深中國人對我們的仇恨。而這正是那些英國人和美國人希望看到的。”

南野真司說道：“但鄭祺峰的背景您應該清楚，他與英國人已經合作了許多年，這樣的人，我們可以信任嗎？”

“我們不需要信任，我們需要的只是收買、利用。”涉谷雄說道，“記住，這裏，是與你曾身為軍人面對的完全不同的戰場。陳昕鴻這樣的人，才是我們面對的最大的敵人。既然他能夠利用顧顥澤來防備我們，我們就利用鄭祺峰去對付他們。不止如此，從長遠來看，上海的幫派勢力十分覆雜，我們需要幫派勢力來鞏固我們在上海的地位。只有利用中國人，才能以最小的損失去制衡中國人。”

“了解。”

“你要多向涼子學習。”涉谷雄說，“將來，你要成為我最得力的助手。”

另一邊，回去的路上，鄭祺峰不時的看著他與莫雲卿之間的車座上擺放的盒子。

莫雲卿說道：“我會盡快從泓義會挑出信得過的門生，等到涉谷雄送來的槍支一到，便分發下去。”

“這事暫且不急。”鄭祺峰說，“這槍的事可大可小，萬一叫他們拿去，在外邊惹出什麽亂子，便是要招來麻煩的。”

莫雲卿覺著他這話也不無道理：“那我便先將人挑選出來，這槍支與黃魚就存在您府上，等到要用時再把人招來。”

鄭祺峰這時又試探地說道：“槍支存在我這裏，至於這黃魚……”

莫雲卿心知他這是試探，於是不等他這話說完，便推辭道：“今日我只是陪同您去拜會涉谷雄。再說，往後若是若是用著這些槍支的時候，也難免要與下邊的人有所打賞。自然由您保管最為妥當。”

鄭祺峰並未答他，只故作思忖的一臉難色，“那今天這一趟，我豈不是給叫你白白做了個陪襯？”

莫雲卿笑道：“我知道您看重與我的情義，但這情義又哪裏是這幾條黃魚能衡量的。”這般說著，又借機說道，“何況此前，入股怡樂都的事，本應是將那股份納入您的名下，只是礙於那邊是方煜霆入的股，為免叫人覺著方煜霆與您平起平坐，我這才將那股份納入了自己名下。實則是不得已而有違泓義會的規矩。”

鄭祺峰擺手道：“雲卿啊，你這話便是見外了。既然你執意不收，那我也便不多說了。怡樂都的事，往後你也不好再提。尤其是不好叫下邊的人聽見，弄不好要覺著你我之間生分的。”

“是。”莫雲卿一點頭，轉而又說道：“如今多了涉谷雄這個後臺，有了他的支持，往後我們便不必再顧慮正青社弟子眾多。且有件事，眼下我們也好去辦了。”

鄭祺峰好奇地問道：“什麽事？”

莫雲卿接著說道：“既然陳家如今與顧顥澤走的這般近，我們也是時候給陳家一些警醒。再說了，陳昕鴻開辦合生紡織公司，如今已是日本人的眼中釘。我們方才得了涉谷雄的好處，這個時候針對陳家，不也是還了涉谷雄一個人情嗎？”

鄭祺峰點了點頭，只是又提醒道，“陳昕鴻畢竟是聲望頗高，這事想來還是不好輕易失了分寸。萬一陳家出了什麽事，我這個華捕探目也少不了被問責。”

“您說的極是。”莫雲卿點頭道：“不過我聽說陳家有個叫夏剡的人，雖是一個開車的下人，但卻是自幼就被陳昕鴻收留，拿他當義子一般。且陳墨瑄與他也相交甚好。”

“你是說，先拿這個夏剡下手，殺雞儆猴？”鄭祺峰問。

莫雲卿搖了搖頭，“就算對夏剡動手，陳昕鴻也未必不會為他討個公道。我聽說近來陳墨瑄時常帶著夏剡去怡樂都，這個夏剡與怡樂都的一個舞女交情不淺，想來兩個人是有些男女之情。不如就把這個舞女請到我府上去住幾日。”

鄭祺峰聽了，玩笑道：“你這倒像是動了別的什麽心思。”

“那道不是。”莫雲卿說道，“這個女人我是斷然不會去碰的。我不過是要叫陳墨瑄知道，他若是幫著顧顥澤來與我們作對，那他便是把身邊的人都推去了懸崖邊上。陳墨瑄是聰明人，經此之後，想來會要有所收斂。”

鄭祺峰聽了，又不解地問道：“既然是這樣，何不幹脆去把葉疏璃請到你府上？”

“葉疏璃動不得。”莫雲卿說道，“且不說她身後那些人脈。就說陳墨瑄於她這般看重，萬一告去英國人那裏，再去報上一通口誅筆伐，我怕是也吃不消。”

“那倒也是。”

“而且，我若是硬把葉疏璃請到府上，那些惦記她的人不是都要來恨我嗎？”莫雲卿狡黠的一笑，“所以，還是等著將來陳墨瑄得著了葉疏璃，再叫那些人去恨他要好些。”

“還是你想得周全。”鄭祺峰點頭道，“那這事你便差人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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