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瑄一連幾日都忙於弗利公司的事，逢著這日幾單生意終是與各百貨公司談妥，算是告一段落，且怡樂都選美惹出的許多麻煩也算是都過去了。於是這日早早的回到家裏。

吃過晚飯，見著夏剡一個人坐在院裏無所事事，又想起上回在面攤遇見蘇曼臻的事，於是上前玩笑的一句，“看你像有心事，不會是心裏記掛著什麽人吧？”

夏剡也沒有答他，只搖了搖頭。

陳墨瑄一笑，“今晚正巧我要去怡樂都，你開車送我。”

夏剡側過臉來看著他，“萬一老爺要出門，我不在，該怎麽好？”

“家裏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能開車。”陳墨瑄笑道，“大不了我替你去跟父親說一聲。”

夏剡自從那晚之後，心裏也是時常想著蘇曼臻，且他也是知道，他這點心思瞞不過陳墨瑄，他這是有意給他制造一個機會，於是點了點頭。

如今的怡樂都已然將一樓的舞廳用作選美的會場，正逢三樓新裝的貴賓舞池已然完工，於是平日裏一樓的舞客便盡數安排去了二樓。

蘇曼臻如今已然是怡樂都當紅的舞女，身價倍增，又有不少恩客，自然是去了三樓的貴賓舞池。

這晚陳墨瑄去時，便見著她與人正坐在舞池邊的休息區閑聊，於是領著夏剡走了過去，打了一聲招呼。

只是蘇曼臻方才站起身來，還不及開口，方才與她閑聊的舞客便已然起身，走近陳墨瑄的面前，笑著問道：“這位想來是陳先生吧？”

陳墨瑄點頭一笑，“請問您是？”

那人於是遞了一張名片上來，“鄙人不才，是萬興公司的經理，說來您也算是我的少東家。”

陳墨瑄記得陳昕鴻在這家公司也有股權，於是笑道：“你這玩笑，我可不敢當。”

“哪裏的話。”那人於是又奉承道，“早就聽聞陳先生才識過人，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

陳墨瑄接過那張名片，小心地收好，玩笑的一句，“您這話聽來，我都不免要擔心您是認錯人了。”

“陳先生真會開玩笑。”那人於是又一笑，見著陳墨瑄是來找蘇曼臻的，於是便也不再多說，只一句，“那我便不打擾了。”說著讓出位子來。

陳墨瑄歉意的一句，“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您客氣了，你們請。”那人說著便又找了另一個舞女，隨意聊了兩句朝舞池去了。

三人坐下來，蘇曼臻又向陳墨瑄說道：“說來真是巧，陳先生有些時日沒來，阿璃姐最近也不常來了，不過今晚倒是巧得很，阿璃姐也在，不如我帶領去見阿璃姐吧。”

陳墨瑄看了一眼始終未說一句話的夏剡，向蘇曼臻玩笑道：“看來我在這裏果真是有些礙眼了。”

蘇曼臻於他這言語間看了一眼夏剡，見著他那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陳先生拿我說笑倒是沒關系，可是有的人聽了會要難為情的。”

陳墨瑄卻是接著玩笑道：“這男人吶，通常只有兩件事會難為情。一種是欠了人家的錢，還有一種便是欠了人家的情。”他這般說著，又向夏剡問道，“你該不會是欠了蘇小姐的錢吧？”

夏剡尷尬的一聲，“不是。”

陳墨瑄又笑道：“那看來就是另一種了。”

正說著，身後不遠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我倒要聽聽你說句心裏話，看看是真是假。”

陳墨瑄轉身望去，見著葉疏璃，正要玩笑的一句，卻又發現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這男人雖留在一臉絡腮胡子，但那樣貌卻是見著熟悉，不禁一臉驚訝，只是片刻，便又轉而向葉疏璃一句，“我這心裏話倒是不怕說出來，就看你敢不敢聽了。”

“我有什麽不敢聽的。”葉疏璃一面說著，一面已然尋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一旁的蘇曼臻見葉疏璃來了，於是也便適時的向夏剡說道：“上回就說了，你來怡樂都，我便教你跳舞的。”言語間，已然握住他的一只手，說了一句，“阿璃姐，陳先生，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說著，拉著夏剡他去了舞池。

燈影下，蘇曼臻見著夏剡那副緊張的面孔，愈發的覺著有趣，拉過他的一只手來挽在自己的腰上，卻是覺著他那手卻是懸著，甚至覺不出貼在腰上，於是嬌嗔的一句，“你若是不喜歡與我跳舞，那我便介紹別人來陪你。”

“不是。”

蘇曼臻一笑，一只手反去身後將他那只手輕輕地摁在腰上，刻意不顧音樂的節奏放慢了舞步，卻又發現夏剡並非如他說的不會跳舞，於是不免激了一句，“我見過那麽多男人，你這樣扮豬吃虎的倒是頭一回見著。”

夏剡只覺是聽得有些不解。

蘇曼臻又說道：“我記得上回你還說不會跳舞。”

“是少爺教我的。”夏剡說道，“說怕我在這裏出醜，丟了他的面子。”

“你這人倒是實在得很。”蘇曼臻見著他那副認真的樣子，不禁一笑，湊近他那耳邊，細聲問道，“既然你這麽實在，那我問你，你是喜歡我嗎？”

夏剡面色驀地緋紅，僵硬地一點頭。

蘇曼臻欣然一笑，“那你喜歡我什麽？是覺著我生得好看，還是我這身段好？”

夏剡驀然停住腳步，一臉認真地看著蘇曼臻，“你是好人。”

蘇曼臻叫他這話說的不禁笑出聲來，卻又於眼角滑出一滴清淚，只覺有些失態，便又帶著夏剡邁開舞步，卻是一語不發。

一曲已盡，將要離場的時候，夏剡卻開口問道：“將來，我可以娶你嗎？”

蘇曼臻從未想過他會說出這話，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又一曲音起，蘇曼臻卻是依然未松開那只握著的手，隨著音樂邁開了舞步，避著他的眼神，貼著他，將臉側去他的頸邊，一陣柔聲細語，“我不過是個風月場陪人尋開心的舞女。”

“我娶了你，你就不用再做舞女了。”夏剡說。

“你是個好人，可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蘇曼臻說道，“何況，我還有一個多病的母親。你若當真娶了我這樣的女人，早晚會要後悔的。”

夏剡又停住了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是同情。我想娶你。我存了些錢，我可以養你，還有你母親。”

蘇曼臻一笑，“那就等你想好果真要娶我的時候，再來問我。”說著，不等夏剡開口，便已然將搭在他肩上的手輕柔地遮去他的唇邊。

此時，另一邊，陳墨瑄已然沒了方才玩笑的神情，一面與葉疏璃心不在焉的閑聊，一面不時看著她身後那個留著絡腮胡的男人。

葉疏璃知道，他是已然認出了那留著絡腮胡的男人的，於是站起身來，“我們借一步說話。”說著，也不等陳墨瑄接過話來，便已起身，離開了舞廳，去了她過去的那間臥房。

陳墨瑄一路跟著，直到進了房間，合上房門，這才看著那留著絡腮胡的男人一聲，“熙然？”

絡腮胡的男人點頭一句，“墨瑄，當年的事……”

陳墨瑄不等他說完，便微微一搖頭，“你活著，便是幸事。”

楚熙然卻是依然接著他方才的話說道：“當年我被鄭祺峰的人追殺，不得不離開上海，所以……”

葉疏璃這時又接過他這話說道：“當年，是熙然托人帶信給我，叫我務必保你周全。”

陳墨瑄不禁問道：“這麽說，你們早就認識。”

葉疏璃點頭道：“不僅認識……”

不等她這話說完，楚熙然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和疏璃的確是早年就已然認識。那個時候，我暗查鄭祺峰私運煙土，她也從中幫了我許多。只是北洋政府太過腐敗，雖是明令禁煙，下屬的官員卻是官商勾結。我被上峰出賣，也連累了你。”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何況也談不上連累，身為國人，於我而言這也是分類的事。”陳墨瑄說著，又向葉疏璃問道，“只是，為什麽從沒聽你說過你與熙然認識？”

楚熙然說道：“早年我奉命暗中調查私販煙土一事，得罪了不少人，這其中不只有鄭祺峰，還有北洋政府的一些官員。想來疏璃也是怕在我出事之後，你會為了我再惹禍上身，所以才沒有告訴你。”

陳墨瑄只覺他這話多少有些牽強，不免又看了葉疏璃一眼，卻也沒有於此再多問，只轉而問道：“那你此次回到上海，還是為了禁煙嗎？”

楚熙然猶豫了片刻，終是說道：“如今要除的不只是煙毒，更是人心寄宿已久的心毒。就像這上海，面上看去一派繁華，可這繁華之下卻是軍閥、幫派與外國勢力之間錯綜覆雜的勾結。長久以來，於此之下，國家動蕩，人心麻木。唯有打破這現狀，才是民之生路、國之出路。如今在南方，蔣先生繼承孫先生遺志，正在籌謀北伐，想來我所期盼的那一天已然不遠。”

陳墨瑄接著說道：“可你還是沒說，你此次回來上海的目的。”

“這正是我見你的原因。”楚熙然說，“上海是經濟命脈，我們必須確保將來占領上海，更要維系戰後的穩定。所以，必須要借助幫派勢力。蔣先生與龐世坤和顧顥澤雖有些交情，但茲事體大，不能有任何閃失，且我這身份暫時還不宜暴露，所以我想以商人的身份先去拜會他們，探探虛實。”

陳墨瑄已然聽出他這話裏的意思，“你是想叫我引見？”

“沒錯。”

“那你想先拜會誰？”陳墨瑄問。

“我想先去拜會龐世坤。”楚熙然說，“一來，龐世坤是正青社最大的頭目。二來，龐世坤這個人貪利，想來有些事在他這裏會要更容易。相比之下，顧顥澤這個人有些難以捉摸。”

“我看未必，相比之下，利終歸是不及義可靠。”陳墨瑄說。

“那你有何見解？”楚熙然問。

“依我看，你倒不如先去拜會顧顥澤。”陳墨瑄說，“一來，我與他已然有些交情，且在我父親新辦的合生公司，他也入了股份。二來，以我對顧顥澤的了解，他似乎有心洗白過去的身份，否則也不會大費周章與我父親結交。你的事恐怕與他倒是更好交道。”

楚熙然細想了片刻，說道：“也好，那便依你的意思辦。”說著，又一笑，望了一眼葉疏璃，繼而對陳墨瑄說道，“我聽疏璃說了你們的事，先恭喜了。”

陳墨瑄這才放下方才懸了許久的一顆心，欣然拱手一笑。

葉疏璃卻又嬌嗔的一句，“恭喜什麽，我可是還沒答應呢。”

陳墨瑄這時又玩笑的一句，“那天也不知是誰投懷送抱，怎麽今天就變了，難不成是你和熙然還藏著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楚熙然刻意一臉驚色地說道：“這話可不好亂說，將來若是叫我太太聽了去，我可是跳進黃浦江裏也洗不清了。”

陳墨瑄聽著他這話，不禁好奇地問道：“你已然結婚了？什麽時候的事？”

“認識你時，我就已然是有家世的人了。”楚熙然說道，“如今長子已然八歲，小女兒在我離開廣州之前剛出生。”

陳墨瑄聽了，玩笑的一句，“那我這個幹爹可是當定了。”說著，又看著葉疏璃，“到時候，想來幹媽也好一並認了。”

葉疏璃這又嬌嗔的一句，“越說越不正經了。”

“你們就不必在我面前再這般打情罵俏了吧。”楚熙然一笑，轉而又對陳墨瑄說道：“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改天若是你得空便約我與顧顥澤見一面。”

“我會盡快安排。”陳墨瑄說著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

楚熙然亦是站起身來，“我送你。”

“不必了，這裏人多眼雜，你還是小心些的好。”陳墨瑄於門邊又轉身說道，“對了，眼下方煜霆和莫雲卿都在怡樂都入了股，想來他們在這裏都已安插了眼線，你住在這裏不是長久之計，時間久了，難免會叫人懷疑你的身份。我在赫德路有套公寓，不如明天我讓夏剡來接你搬過去。”

“也好。”楚熙然這言語間，陳墨瑄已然出了門去，於是立在門裏，一聲，“那我便不送了。”

葉疏璃送陳墨瑄離開怡樂都，又回到樓上的房間。

楚熙然見她回轉來，不禁問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葉疏璃並未答他，只尋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點了一支香煙，問道：“為什麽不讓墨瑄知道我的身份？難道是你信不過他？”

“你想多了。”楚熙然說道，“我和墨瑄是多年的交情，他的為人難道我還不清楚嗎？我若是懷疑他，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見他？”

葉疏璃只覺他這話也不無道理，於是問道：“那究竟是為什麽？”

“當年，我是為了借助怡樂都收集情報，所以才發展你加入我們。但當時我於上峰已然有所懷疑，所以始終沒有替你上報。”楚熙然說，“如今知道你身份的就只有我。也或者可以說，你從來就沒有過其他的身份。”

“可你如今依然要借我替你收集情報，否則你不會來找我。”

“只此最後一次。”楚熙然說道，“墨瑄於你的情我當年便看得出來，我已然連累過他一次，不想再把你牽連進來。我知道，若然你有什麽閃失，墨瑄是不會原諒我的。”

“我相信你這話。”葉疏璃說，“但今時不同彼時，如今的怡樂都正像墨瑄說的，方煜霆和莫雲卿也是這裏的股東，這裏少不了會有他們的人監視著。我暫且跟人說你是我一個遠房表哥，初來上海，暫時將你安頓在這裏幾日。”

“我知道。”楚熙然說，“我會盡快搬去墨瑄的公寓。”

“但你不知道，墨瑄的母親曾來找過我，她話裏的意思，我若要嫁給墨瑄，便要賣掉我在怡樂都的股份，離開這裏。且我此前也已然對墨瑄說了，我願意放棄怡樂都的股份。”葉疏璃說，“你這回叫我幫你，卻又不讓墨瑄知道我的身份。難道不會叫他誤會嗎？”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們。”

“這倒說不上，畢竟你也不是為了自己，而且看得出，墨瑄他想幫你。何況，若是沒有你，我與墨瑄也未必會經歷那麽多事走到今天。”葉疏璃說道，“我就幫你這一回，但你必需答應我，你只是叫他替你引見顧顥澤，不會讓他再牽扯進來。否則，我與墨瑄便會因了你而勞燕分飛的。”

“你放心。”楚熙然篤定地說道，“墨瑄也是我的朋友。”

葉疏璃於是也不再多說，站起身來，在桌上的煙灰缸裏熄了指間的香煙，也沒有與楚熙然告辭，便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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