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莫雲卿在顧顥澤之後又登出一則新聞，依照陳墨瑄所說補充了選美的規則，並在公共租界各家報紙大肆宣傳，又有鄭祺峰說服工部局幾個董事和英國領事出面，終是令這新規則塵埃落定。

龐世坤見著眼下的局面，自是看得出，顧顥澤的計劃已然讓莫雲卿給攪了局，於是這天便給顧顥澤和方煜霆各掛了一通電話，約了這晚來家裏。

傍晚時分，顧顥澤與方煜霆便先後到了。

龐公館的餐廳裏，一張五米長的餐桌邊，龐世坤坐在最北面，顧顥澤與方煜霆各坐東西兩側的第一張椅子。

方才開席，龐世坤拿起刀叉一面切了一小塊鵝肝，一面向顧顥澤問道：“怡樂都選美的事似乎又生了變數。”

顧顥澤點頭一笑，“莫雲卿這個人也的確是有些腦子，只是他這個人想事情多少有些溫吞，這一回反手一擊這麽快，倒是有些不像是他平日處事的風格。”

“難不成是鄭祺峰？”方煜霆接過話來說道，只是他雖這樣說，自己也不大相信。

顧顥澤說道：“鄭祺峰這個人雖說處事果斷，但於這種事情，他不在行，未必一時就能想到這一層。”

龐世坤在兩人談話間，又切了一小塊面包，與那塊方才切的鵝肝一並送進嘴裏，不緊不慢地細嚼了片刻，這才又接著說道：“這麽說來，鄭祺峰和莫雲卿倒的確是如傳言的互有所補。”

顧顥澤接過話來說道：“這話雖也不錯。但眼下這事恐怕未必就這麽簡單。以我對鄭祺峰的了解，他這個人凡事不喜猶豫，做事難免心急。而莫雲卿處事又謹小慎微，若非是已然想得周全，該是不會貿然與鄭祺峰去說。”

方煜霆聽他這話說到此處，便已然猜到，他多半是已猜到這背後是誰出的點子，於是催著他說道：“你就不要再賣關子了，直接說出來這背後攪局的人是誰，我叫人去做了就是了。”

顧顥澤搖頭一笑，“這個人不好去動。”

“在這上海灘，敢惹到我們頭上的人，有誰是動不得的？”方煜霆怒道，“就是他鄭祺峰，我門下的弟子與他泓義會的人一對一的抵命，也有得是剩的。”

龐世坤聽著他這番話，一旁說道：“煜霆啊，你這脾氣該要改改了，今時不同往日，凡事已然不是打殺就能辦妥的。”說著，又望向顧顥澤，“先聽聽顥澤怎麽說。”

顧顥澤卻也並未急著說，先是於方煜霆說道：“煜霆兄先不急著生氣，眼下這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方煜霆雖說有所收斂，卻也依舊是沒好氣地說道：“讓人從背後插了一刀，這樣還算好事，我倒是真沒見過。”

顧顥澤卻是一笑，“這一回，我們未必是叫人在背上插了一刀，就算是，也不過是破了件衣服，傷不到皮肉。可這個人卻是要在鄭祺峰和莫雲卿的背上插上致命一刀的。”

龐世坤聽著他這話，又想著近來的事，已然是有了幾分猜測，“你這話裏說的不會又是他吧？”

顧顥澤心知龐世坤已然是猜到了他要說的那個人，卻也沒有急著接過話來。

龐世坤想著，以他們今時的地位，如今卻屢屢被人算計，終歸是件不光彩的事，於是向一旁的男仆說道：“你去廚房看看湯好了沒有。”

待男仆出了門去，龐世坤這才問道：“又是陳墨瑄？”

方煜霆一聽這名字，便是已按耐不住，將手裏的刀叉重重的擺去餐桌上，向顧顥澤說道：“這個陳墨瑄，你三番五次的於他維護，我這才接二連三的放過他，結果還是如我所料，養虎為患。”

龐世坤聽著方煜霆這般發著脾氣，卻並未調節，畢竟此時他於顧顥澤維護陳墨瑄亦是有些看法。

顧顥澤心知這兩人於此的看法難免一致，於是對方煜霆說道，“你先消消氣，聽我慢慢說。”

龐世坤這時沈著一張臉說道，“顥澤啊，這狗與狼的區別，想來你該是分得清的，一只狗養大了，它能看宅護院。可若是你把一只狼養大了，它反過來就會要咬你一口。”

“我明白您的意思。”顧顥澤說道，“可這陳墨瑄未必是狼，只不過他也不是狗。在我看來，他倒更像是一只鷹。這馴鷹不比馴狗，得要熬，唯有你熬過他，他才會服你，才能心甘情願的憑你驅使。”

“照你這樣說，你這只鷹究竟要熬到什麽時候？”方煜霆說，“難不成要熬到他把我們攪得一團亂嗎？”

話說到此處，方才離開的男仆又回到了餐廳，龐世坤見著他不谙事的蠢笨，喝斥了一句，“你又回來做什麽？去告訴廚師，湯不用上了，我沒有功夫等，叫他上主菜。”

顧顥澤聽出他這話裏有話，於是在男仆惶恐的離開之後，便也不再賣關子，說道：“陳墨瑄雖然破了我的局，但也並未把我這局攪得一團糟，足見他還是有些分寸的。”

“這話怎麽說？”龐世坤問。

顧顥澤接著說道：“怡樂都選美這事，雖說被莫雲卿這樣一攪，選美所得賑災款的來源，法租界與公共租界各占一半，叫我此前的計劃看似落了空。可我畢竟還是坐在這選美主席的位子。如今，為了讓莫雲卿那個新的選美規則定下來，鄭祺峰請出工部局的幾個董事和英國領事出面，無形中卻也是將他們牽扯進此事。既然他們於此這般關心，我這個選美主席自然是應當就此事多去與他們溝通商議的。”

龐世坤思忖著他這話，問道：“那接下來呢？”

顧顥澤並未回答，依舊接著自己方才的話說道：“且以選美來賑災這事是我於報上先提出來的。那些要員於我的目的自然是看得明白。可自從莫雲卿擬出新的規則之後，忽然之間，多了許多文人和記者偏向於賑災一事有所關註。這樣一來，有著這些人的關註，往後那些要員對這賑災款恐怕是難以再做多少手腳，難道他們心裏就不會埋怨莫雲卿嗎？由此入手，此後我再去周旋豈不是有利？說到底，陳墨瑄終究還是幫了我們的。”

“這與陳墨瑄又有什麽關系？”方煜霆問。

“陳墨瑄平日裏也愛在報上寫些文章，雖說都是些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和醉心風月的詩詞，但也由此結交了不少文人和記者。”顧顥澤說，“此次，若不是他暗中做了些什麽，又怎麽會一時之間冒出這麽多文人和記者於此關註，且關註的不是選美，而是賑災。我看他是想要叫這選美所得的賑災款落去實處。”

“這樣做於他自己又有什麽好處？”龐世坤不解地問道。

“這也便是我於他有所欣賞之處。”顧顥澤說道，“一個人唯有識大義，才不會為了小利去做背叛朋友的事。”

“這個陳墨瑄怕是就要叫你捧到天上去了。”方煜霆悻悻地說道：“你有心袒護他，橫豎有的是說辭。倒是眼下，你的計劃落了空，接下來該怎麽做？”

顧顥澤自信的一笑，“未必就落了空，說不定倒是變得事半功倍了。”

龐世坤聽他這般篤定的一句，饒有興致地說道：“說來聽聽。”

此時傭人已將主菜端了上來，顧顥澤於是便又沒再說下去。龐世坤於此有所領會，於是在上菜的傭人下去之後，又把一旁侍餐的男仆也支了出去，且叫他合上了餐廳的門。

顧顥澤這才接著說道：“那些要員是因為莫雲卿才失了眼前這麽一個撈錢的機會，我們便再給這些要員一個撈錢的機會便是了。說到底，不過是花些錢的事。怡樂都此次選美得獲多少賑災款，我們便送多少錢給那些要員。這樣一來，雖是花了些錢，卻是一箭雙雕。這難道不是事半功倍嗎？”

龐世坤聽著他這話，雖說覺著在理，卻也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一眼一旁的方煜霆，而方煜霆亦是沒有出聲。

顧顥澤於他們此刻的心思是了解的，於是笑道：“既然這事是我來辦，那這錢也理應由我來出。”

龐世坤裝著樣子一句，“這不妥。”

方煜霆亦是附和的一句，“既然是正青社的事，怎麽好叫顥澤兄來出這錢。”

顧顥澤笑道：“我們是兄弟，大哥於我有知遇之恩，煜霆兄與我又是過命的交情，這點小事，你們再與我爭，那便是顯得生分了。”

“既然顥澤這樣說了，那我也便不再強求。”龐世坤說著，又望向方煜霆，“那煜霆啊，陳墨瑄的事，我看也便算了吧。”

“既然大哥都這樣說了，我自然沒有二話。”方煜霆點頭說道。

顧顥澤這時舉起面前的酒杯來，“那我就先幹為敬。”說著，將杯裏的紅酒一飲而盡。

此後，幾人又聊了一些瑣事，彼此推杯換盞，一直聊至夜深。

這晚，顧顥澤離開時，陸嘉航已在龐公館外邊候了一陣。此前，接到龐公館打來的電話，得知顧顥澤有些微醉，於是他便親自來了。見著顧顥澤從龐公館出來，於是下了車，走去後邊一輛轎車，拉開後座的車門，待顧顥澤坐進車裏，這才又向先後的兩部車招呼了一聲，自己方才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回顧公館的路上，顧顥澤又吩咐道：“嘉航，你盡快安排一些人手，暗中盯著陳墨瑄。”

“我知道了。”陸嘉航說著，轉而又問道，“是要防著陳墨瑄再做出什麽不利的事來嗎？”

“那倒不是。”顧顥澤說，“煜霆這個人我了解，如今陳墨瑄屢次犯了他的忌諱，我擔心他今晚雖是答應方過他，但未必到了明天他還會這般想，決不能被他亂了我的大局。畢竟陳昕鴻就這一個兒子，萬一煜霆對陳墨瑄下手，他必然不會罷休。事情若是到了那個地步，一旦引起各界的問責，我們這一身黑便是沒有機會再去洗白了。”

陸嘉航不免顧慮地說道：“可萬一方大帥的人果真對陳墨瑄下手，我們的人若是與他們起了沖突，只怕事後於方大帥也不好交代。”

顧顥澤說道：“這倒不用擔心，就算方煜霆意氣用事，龐世坤也拎得清此中的厲害。你告訴下邊的人，萬一方煜霆的人果真要對陳墨瑄下手，便上去自報家門，想來方煜霆的門徒得知是我的人，也不會貿然起沖突。只要不傷人命，終歸是好化解。”

“這個陳墨瑄屢屢與您作對，您果真值得這般維護他嗎？”陸嘉航不解的問道。

“他倒也不是與我作對，想來他也是有他的打算。至於說值不值得，是往後才見分曉的事。”顧顥澤說，“但此時我若不替他出面，便是沒有往後的事了。”

陸嘉航從這話中聽出顧顥澤對陳墨瑄的重視，不免心生些許顧慮。

顧顥澤也猜出了他的心思，於是話裏有話地說道：“嘉航啊，許多話，我是唯有對你才會去說的。我們之間的信任不是外人可比的。”

陸嘉航點頭一句，“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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