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子夜，雨後的街燈下，一片夜深的寂寥，叫人見著便會不由得生出幾分憂郁。

車駛過怡樂都歌舞廳不遠的一條小馬路時，陳墨瑄隔著車窗望見路邊一家面攤，於是讓夏剡把車在路口停了下來，說道：“吃碗餛飩再回去吧。”

說著已然下了車，走去面攤前，叫了兩碗餛飩，於一旁的布傘下唯一一張小桌邊坐下來。

面攤的老板一面下著餛飩，一面向陳墨瑄說道：“您這樣身份的人來我這地方吃餛飩可不多見。”

陳墨瑄一笑，“這麽晚還沒收攤的也不多見。”

“您不知道，這個時候生意才是最好的。”面攤的老板接過話來說道，“再等等，許多舞女、舞客晚上回家便會來我這裏吃餛飩，生意不要太好。”

正說著，不遠處，已然有兩個舞女坐著黃包車朝這邊近了。

“生意來了。”老板一時喜笑顏開，忙著把一碗一碗要下的餛飩仔細的數著分開來，“再等等，來的人會更多，我這裏一張桌子坐都坐不下。”

就在那兩個舞女近了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忽然從一條馬路上穿了出來，車裏走下四個男人，攔住了兩部黃包車，沒說兩句，便將車裏的女人從黃包車上硬拉了下來。

陳墨瑄此時已然認出，那個讓人硬拉著的舞女是蘇曼臻，於是向身邊的夏剡說了一句，“那個女的我認識，你過去看看什麽事，問清楚，替她解解圍。”

夏剡於是站起身來，緊著步子走了過去，只是還沒到跟前，前邊幾個男人便已迎了上來，威脅著叫囂了幾句。

夏剡一時也不多想，沖上去便把那幾個人給打在了地上。

硬拉著蘇曼臻的男人見了，大罵道：“小赤佬，你曉得老子是什麽人，敢來管閑事。”

夏剡正要上去把這人也打了，陳墨瑄卻走過來叫住了他，朝著一臉怒氣的男人說道：“你是什麽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怡樂都歌舞廳的舞女。而如今，方煜霆也是這怡樂都歌舞廳的股東。你抓她，莫不是想砸方煜霆的生意？”

“少在這裏唬人。”男人雖是一臉怒氣，可聽著方煜霆的名字又不免有些心虛，硬撐著大聲說道，“這裏可是公共租界。”

“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去打聽打聽自然就知道。”陳墨瑄笑了笑，激道，“你這張臉橫豎是叫我看見了，不如再自報家門，往後也好找你。”

男人見著陳墨瑄一臉沈著，且見他身邊的夏剡這般能打，心想橫豎是占不著便宜。何況原本也就是在舞廳裏起了色心，犯不著為了一個女人招惹麻煩。於是朝地上幾個站起身來的人悻悻地一句，“上車，我們走。”

待那幾個人上車離開，蘇曼臻這才緩過神來，認出面前的是陳墨瑄，驚魂未定的道了一聲謝。

陳墨瑄也沒有多說，轉身回去面攤，坐下來，吃起了餛飩。

蘇曼臻身邊陪著的舞女已是沒了吃這夜宵的心思，只說自己就住在附近，吩咐車夫匆匆地拉著黃包車走了。

這邊，三個人方才在面攤坐下，面攤的老板便不免喪氣的一句，“又少了一樁生意。”

陳墨瑄聽了，笑著一句，“再來兩碗餛飩。”接著又向身邊的夏剡說道，“你方才也累了，多吃一碗。”

面攤老板這時又笑著端了兩碗剛下好的餛飩過來。

蘇曼臻見著面前的一碗餛飩，卻也沒有吃，只向陳墨瑄又說道：“今晚謝謝您了，陳先生。”

“我不過是請你吃一碗餛飩。”陳墨瑄一笑，又看著一旁的夏剡說道，“倒是他，替你把人給打了。”

蘇曼臻這時細看了一眼旁邊埋頭吃著餛飩的夏剡，這才發現他竟生了一副清秀的面孔，與方才出手的樣子全然不似一個人。一面向他道了聲謝，一面將手中的調羹分了自己的幾只餛飩去他的碗裏，溫婉的一句，“多吃些，這裏的餛飩可是這附近最好吃的。”

夏剡垂著頭將她添進來的幾只餛飩在湯裏均開，卻也沒有說話。

蘇曼臻見著他那副正兒八經的樣子，倒是覺著討人喜歡，又問了一句，“總在怡樂都歌舞廳見著陳先生，可是怎麽從沒見過你。”

夏剡依舊是低著頭，回了一句，“我不會跳舞。”

蘇曼臻見著他那臉上儼然緊張又無措的神情，於是愈加柔媚的一句，“那改天你來，我教你。”

陳墨瑄於夏剡是了解的，從認識他的那天起，他便是不愛說話，尤其是在女人的面前更是時常無措。於是替他說道：“也好，下回你就跟我一起去。”

夏剡卻是幹脆的一句。“我不去。”

蘇曼臻於他這話一時會錯了意，沒好氣地問道：“是覺著我們這些做舞女的不配嗎？”

夏剡正要解釋，陳墨瑄已然替他說道：“蘇小姐誤會了。他這個人，讓他去替人出頭拼拳頭，他在行。可要是讓他去和女人說上一句話，只怕是心都要慌得蹦出來。”

蘇曼臻聽著他這話，一時忍俊不禁，故意將一只手握去夏剡的手背，湊近了他問道：“陳先生說的是真的嗎？”

夏剡只覺她那手雖是微涼，卻又細滑如絲，加之湊近的蘇曼臻帶著一陣脂粉香飄來，直教他愈發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陳墨瑄見著蘇曼臻一旁說道：“夏剡他這個人經不得捉弄，蘇小姐手下留情吧。”

蘇曼臻明白他這話裏的意思，也清楚，在陳墨瑄的眼裏，自己與賢良淑德四個字是沾不著邊的。既是討了個沒趣，便更是不想自貶身價。於是站起身來，向一旁的面攤老板說道：“老板，替我包幾只生餛飩，我要帶回去。”

“都準備好了，照舊，十只生餛飩。”面攤老板一面應著，一面拿著一包牛皮紙包著的生餛飩遞了過去。

蘇曼臻接過那一包餛飩，轉身向陳墨瑄說道：“今晚謝謝您了，陳先生。我先走了。”

夏剡這時擡起頭來，看著蘇曼臻，眼裏又似有一絲留戀。

陳墨瑄這時又說道：“天晚了，說不定方才那些人還沒走遠，我送你回去。”

“不用客氣了。”蘇曼臻婉言拒絕，“怎麽好意思再麻煩陳先生。”

“上車吧。”陳墨瑄這時站起身來，向面攤老板付了錢，又對一旁的夏剡說道，“我們走。”

蘇曼臻於是也不再拒絕，徑直走去路邊，坐進車裏的副駕駛座。一路上，除了指路，便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車行了一刻鐘，循著蘇曼臻的指引，轉進了一條小弄堂，徑直的向裏開去，停在一戶的墻門前。

蘇曼臻下了車，擡頭看了一眼前樓的房間，窗裏的燈依然亮著。她正要去推開墻門，只見那兩道門從裏邊開了，門後邊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微明的路燈下，梳著舊式的發髻，一襲陰丹士林旗袍，披了一件外套在肩上，一雙手捏著衣襟攏於胸前。盡管消瘦的身形已然沒了風韻，蒼白的面孔更是些許病態，卻也並未盡然遮住了她年輕時曾有過的風華。

蘇曼臻見著面前的女人，皺著眉頭責怪的一句，“姆媽，您怎麽出來了，外頭這才下過雨，出來吹了風會要生病的。”

“不會的。”中年女人抿著嘴微微一笑，“我就是出來看看，正巧就遇著你回來了。”

“我帶了餛飩回來。”蘇曼臻這時又說道，“等一會兒，我去下給你吃。”

“又亂花錢，不是說了，我夜裏吃不了多少，你中午燒好的飯，我熱一熱吃就好了。”

“多吃一點終歸是好的。”蘇曼臻說著，又轉過身來，正要向陳墨瑄道別。這時他已然走下車來，走近身前，向蘇曼臻的母親笑著一聲，“您好。”

“您好。”中年女人點頭一笑，轉而向蘇曼臻問道，“這位先生是？”

“是陳先生送我回來的。”蘇曼臻一面答著，一面轉過身來，正要示意陳墨瑄不要提今晚的事。

陳墨瑄便已然回了一句，“碰巧順路而已。不早了，我就不打擾了。”

“謝謝您了。”中年女人笑著一句。

“再見，陳先生。”蘇曼臻感激的一笑，這邊已然攙著中年女人便要走進墻門裏去。

夏剡這時卻又下了車來，走去蘇曼臻的面前，拿著一疊鈔票塞去她手裏，卻又緊張的說不出話。

蘇曼臻一時有些看不明白，只是見著他那副緊張的樣子，便又於他那心思猜出了幾分。

陳墨瑄一旁見了，在中年女人的面前打著圓場說道：“我都忘了，上回忘了帶錢包，借了你的錢，一直還沒還的。”

蘇曼臻礙於她的母親在場，於是便也沒再推脫，將那疊鈔票收下，又朝著夏剡笑著一句，“下回你來，我教你跳舞。”

夏剡這回沒有拒絕，卻也沒有說話，只木訥的點了點頭。

“我們該走了，不然太晚回去，回到家裏該不好交代了。”陳墨瑄說著，已然轉身進了車裏。

車倒出弄堂的時候，陳墨瑄坐在後邊問了夏剡一句，“喜歡她？”

夏剡沒有回答。

陳墨瑄又問了一句，“喜歡她什麽？”

夏剡依舊沒有答他。

陳墨瑄一笑，“看來，我此前對蘇曼臻倒是有些誤會。”說著，又看著車窗外，一句，“下回我去怡樂都歌舞廳，你陪我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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