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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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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冤

第二日清晨,浮梁的衙役們一拖二,二拖三地搖搖晃晃走進縣衙時險些牽三掛四癱軟在地上。

曲回及看見那顛顛倒倒的模樣,臉色立時白了白,卻仍故作鎮定,向衙役們使了個眼色,狠狠呵斥道:“如今越發目無王法了,也不瞧瞧堂上坐著的是哪位大人就這幅模樣闖了進來,這身衣服若穿不得就給本官脫下來!”

衙役們頭也不敢擡,登時齊齊跪了下去磕頭請罪。

展柔一面笑盈盈喝茶,一面將那堂下光景看了個清楚。

幾個衙役身上的酒味便是已十分刻意遮掩了去,卻仍逃不過她的鼻子。方才那搖搖晃晃邁進來的步子,一眼看去便知是酒沒醒凈。想來多半是因昨日見了那浮梁營的煙火繚繞,夜裏也都去受享了一回。

她將茶盞放回桌案,向曲回道:“想來幾位兄弟昨日公事勞累,沒休息好。況且今日也是本官唐突,一大清早就來叨擾,大人寬心,莫要傷了身。”

曲回忙站起身向堂上賠笑一躬身,而後轉過臉向那幾個磕頭請罪的衙役喝道:“還不快滾下去!”

話音剛落,堂下幾個便連滾帶爬地逃了。

此時,曲回那煞白臉色才恢覆了許多,額間卻仍冷涔涔冒著汗,於是便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接著上前向展柔拜了一拜,面上十分愧色,語氣十分小心,道:“大人恕罪,是下官治下無方,讓大人見笑了。”

展柔看著那堂下之人,眼神未帶半分笑意,嘴角卻浮上一抹笑,向曲回擡了擡手。

“大人莫要自謙,本官雖則來浮梁不過一日,可眼見這浮梁縣內卻是民生安樂,浮梁縣衙上下和睦。若非大人治下有方,我們也見不得這般光景。”說著又拿起案上的茶盞飲了一口,讚道,“浮梁一茶果真是難求的佳品,此行當是收獲不小。”

曲回聽著方才那一句誇他“治下有方”的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十分不是個滋味,卻又在聽得這一聲稱讚後,臉上頓時只剩下陣陣紅光,忙不疊地奉承:“大人若喜歡,下官著人給您多送去些。”

“茶雖好,可到底是脾胃與這茶性不合,也只消得這一盞便足夠,若再多了,怕傷身子。曲大人的好意本官心領了,就不勞大人費心了。”

“是是是,大人的身體要緊,是下官考慮不周。”

展柔不再看曲回,只將那案上放著的一本冊子拿起隨意翻著,一面翻,一面道:“曲大人,今日本官前來為的卻不只是這一盞茶。”她合上冊子,擡眼看向曲回,目光凝然,“如今這茶也飲得差不多了,咱們也該說回正經事兒了。”

她將冊子輕輕向案前一推,道:“我既領了饒州巡撫的差事,總該要辦些事情才好交代。昨日我已將這浮梁營和縣衙的勾勾連連聽了許多,也親眼見得了幾處風光,今日便想來聽聽大人的意見,看看這事兒該如何處置才好?”

曲回雖只是這小小一任縣府主事,可這兩年也將這位展大人的名聲聽了不少,也知道這位展大人行事向來果敢決斷、言出必行。雖則被撤了京中的官,領了這地方巡撫的職,可說到底人家還是陛下欽點的堂堂三品大員,便是沒了往日那般勢頭,卻也是萬萬不敢輕忽怠慢的,否則他也不用連夜趕路,攔車求人。

可眼前這位展大人卻說了這一番話,還要聽自己的意見?!曲回登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位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不管賣的是什麽,良藥也好,□□也罷,總歸是要先有個態度的。

只是這表態著實讓一堂人目瞪口呆。

曲大人一邊抹淚,一邊痛陳,聲淚俱下。

一面梨花帶雨,一面又不忘用帕子拭淚,保持儀容。

堂下一番江海翻湧,堂上的展大人卻只扶了扶額,依舊安然不動。

她原本只想探探這曲回的態度,卻沒想到這番波濤洶湧竟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猛烈些。她默嘆一聲,走下堂去,一手將已哭倒在地的曲回扶起,一手向甘生一揮讓他給曲回換一杯新茶。

曲回倒還算個有眼色的,及至這冤也陳了,苦也訴了,便順著人家扶他的時候下了臺階。

“大人,不是下官非要如此,只是這浮梁營實在是惹不起啊,惹不起啊!還請大人救救浮梁,救救下官!”

展柔接過甘生遞來的茶盞,滿臉同情送到曲回面前:“方才大人所述,我已明了,公道自然是要討來的,大人勿要多慮,快先喝杯茶潤潤喉,咱們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曲回連聲道謝,顫顫巍巍接過茶盞喝了去,又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間因那憤然痛訴生出的淋漓之汗。

“這帕子的繡工真精巧。”展柔指了指那方已被曲回用得折了幾道痕的帕子讚道。

曲回聽得這話,忙的便將帕子遞了過去,遞至一半又覺得不妥便只將手縮了縮,不想卻被展柔攔下接了過去,曲回只得訕訕道:“大人見笑了,這帕子是內子繡給下官的,粗粗繡工,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原來是曲夫人的手藝,大人太過謙虛了,這繡工便是放在京都也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這幾瓣桃花,真是栩栩如生。”展柔細細端詳了一番後將那帕子還給曲回,“不知夫人這兩日是否得閑,這花樣實在繡的好看,展柔想請教一二。”

曲回將帕子疊了又疊,及至疊到不能再小時,方才開口道:“大人有所不知,內子不在浮梁……”

“不在浮梁?”

“是……”曲回吞吞吐吐道,“內子早年操勞,積了一身病,下官怕自己照顧不周,便將她送回了鄉下老家,如今也只有休沐時才得機會回鄉下照看她幾日。”曲回說著便又灑了一回淚。

“是本官引大人憂思了。”展柔語聲帶了幾分愧意,又接著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攪夫人靜養了,回頭我差人送些藥材來,大人得空了可以給夫人帶回去。”

曲回忙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大人見外了,那些也不過是隨行帶的一些藥材,其中有些養身子的一時也用不上,如今既碰上夫人需要,便也算物盡其用了。況且,我在饒州長大,也可算半個饒州人。此番回來,除了這公事,私心裏卻是極親切的。今日既遇上,大人便只管收下,若再推卻,展柔心上可要過意不去。”

曲回見如此便也不再推辭,只好恭敬道:“下官謝過大人。”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誤大人處理要事了。”說著,展柔便起身向外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向曲回擺手,“大人不用送了,浮梁營的事本官記下了,一定給大人一個交代。”

***

浮梁雖只小小一方縣城,可細數起來,也比得上饒州許多府城,這般光景也便多虧了浮梁的茶業,將這一縣民生保的富足。

自縣衙出來後,展柔就讓跟來的奉平司護衛先回了驛站,眼下便只有她與甘生、柳仁三人。

晨間薄日裏,三人緩緩而行。

柳仁放慢步子挪到甘生旁邊,過一會兒又快步向前了些,卻始終不敢走到那人身側。

又行了一段路後,展柔回頭看向正默默垂首走路的柳仁:“可是有話要說?”

柳仁看著身前那人投來的目光,心上又是一陣鼓聲起,半晌才上前幾步,低聲道:“柳仁有一事不明,卻又不知該不該問……”

“無妨,你且說來。”

“大人既早知曲夫人身在何處,今日又為何明知故問?”

展柔默然一笑,並未答話,只問道:“浮梁縣衙的賬你也看過,可曾發現什麽問題?”

柳仁搖搖頭:“賬目清晰,筆筆有據,並無半分錯漏之處。”

“那此番興建茶園的賬呢?”

柳仁凝神思索片刻後,仍是滿腹疑惑地搖搖頭:“也不曾有何紕漏。”

“確如你所說,浮梁縣衙的賬目無半分錯漏之處。”她頓了一頓,語氣一轉,接著道,“可若是從一開始便是在錯數上記下真賬呢?”

“大人您的意思是……”

“此番興建的茶園並非浮梁一縣之事,而是上報給朝廷的工程,那便是得了工部的批準,是以需按工部劃定的工程標準撥銀修建。可咱們見到的賬目雖筆筆有據,可真要細細算下來……”展柔說到一半便不再繼續。

“我明白了!”

柳仁一副恍然模樣,方才那般沈重神色旋即消散,不過也只是一瞬,轉而眉間卻又籠上疑雲:“可這與曲夫人又有何關系?”

“曲回在浮梁的時間雖不算長卻也有兩年,此地卻鮮有人知曉他夫人究竟是誰。可以他夫人在蘄章的聲名,半點風聲居然都未能透出卻也有些奇怪。今日之前,尚可用曲家家事略略作解,可方才曲回在堂間有意隱瞞便是叫他更多了幾分嫌疑。這嫌疑要麽便是他夫人也知曉浮梁的勾當,所以要故意隱瞞。要麽便是他夫人毫不知情,而曲回也並不想讓她知道。”

柳仁若有所悟,點了點頭,又聽得展柔繼續道:“可眼下卻有一點是我未曾想到的,曲回說那帕子是他夫人所繡,可他夫人是以豫章繡獨步蘄章府的,數年不變。而那帕上的花樣雖似豫章繡,實則不然。很明顯,那方帕子並非出自曲夫人之手,也並非是他夫人親手交給他的。”

正說時,便瞧見主簿劉見春迎面而來。

“劉主簿身體可還好?”

“勞煩大人掛懷,小人無礙。”

展柔笑意溫和,道:“那本官便放心了。”接著她將眼神轉過,指了指劉見春手上提著的兩個紙包,“主簿一大早就買了這麽多藥?”

劉見春低頭看了看那兩個紙包,眉頭皺了皺,一臉愁容:“欸……小人雖則身上無礙,昨日夜裏卻又染了些風寒,想著這幾日縣衙許是要忙些,不要因為這個誤了事才好,就趁早去抓了幾副藥,”

“那主簿可要保重身體,您可是曲大人的左膀右臂。”

“大人說笑了,小人只願莫要誤了各位大人的事才好。”接著劉見春又是一拜,道,“大人若無其他事,小人就先告辭了。”

“欸,劉主簿莫急。”展柔伸手一攔,笑道,“方才忘記了,勞煩主簿替我與曲大人說一聲,晚些時候請大人往茶園走一趟,茶園的爛攤子也該處理了。”

“小人明白。”

劉見春走遠後,展柔轉身看了看前方藥鋪於晨間飄搖的幌子,拍了拍甘生:“去藥鋪問問,劉主簿開的是什麽方子,也替我們開上些來,免得要用時沒東西。”

甘生眼神咕嚕嚕一轉,擡步便要走,又聽得展柔囑咐道:“問清楚再抓。”

“得嘞,大人放心!”

“唉,初夏的日頭竟也這麽毒。”

展柔一面懶懶道,一面坐到臺階上避日頭。

柳仁卻仍定定站在原地,看著前面那已沒了甘生影子的空蕩蕩的路。

她向柳仁招了招手:“你也坐一會吧,便是等不了一刻,也得等半刻他才能回來。”

剛剛從上一個謎團走出,這會兒又掉進下一個謎團的柳仁呆呆望著那熾烈的光,以為在那光亮中也能撥開些迷霧。不想迎著那光,換得的卻不是豁然,只有滿面燥熱。他聽得一側的展柔喚他,方才回過神,慢慢挪到陰涼處坐下。

原本,他以為自青陽至京都只是送長姐出嫁,他也覺得只要能在京都再見她一面便足矣。卻不想父親竟親筆提了信給她,希望自己能跟著她,和她學些本事。

他本是不願的,他怕那經冬封藏的心再次被無意春風解凍。信在他手中,交給她或不交給她,都由他自己作主。自青陽至京都,他想了一路,猶豫了一路,終究敵不過冬去春至後消融的冰。

只是陪著她。

只是想對她好一些。

他要的僅僅如此,沒有更多,也不會有更多。

他這樣告訴自己。

於是,再次面對她時,他開始讓自己變得坦然,只是為了讓她沒有顧慮的應允他留下。

春闈一案,朝廷撤了她京都的官,予了她饒州的職,他雖看不清這背後曲折,卻覺得這一路定然不會風平浪靜。從京都至饒州的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自己能幫到她什麽,或是能為她做什麽,直至昨日。

昨日,他才為自己幫得了她而小小的興奮了一晚,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能夠站在她身後或是身側甚至身前時,今日卻又為自己這雲裏霧裏的混然大大的失落了一番。方才她只那樣一說,甘生便領會了她的意,而自己揣摩許久,卻仍似霧裏看花。

恍惚間,想起了那個人。

京都、越州、燕州。

長久以來的並肩、陪伴,共歷風雨的相知、默契,又豈是他能比得上的。

便是如今隨她來到饒州,到底又能幫得了她什麽。

他緘默不語,忽覺此處這一方陰涼直作了冰寒利刃,刀刀入心。

展柔偏頭看了一眼離她半丈遠的柳仁,轉過頭將階下一根狗尾巴草揪起,繞在指尖,半晌,方才緩緩開了口。

“兔走烏飛,暗換日月。三年前,我還在學堂教孩子們念書識字,不想三年後,日子居然天翻地覆的變。”她將那繞在指尖的茸草捋直,輕輕搖著,“我以為憑著曾念過的書,憑著那一年在普賢院習得的理,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可當我真正穿上這身官服時,才發現我錯了。”

半晌靜默間,柳仁偏頭去看她,只見她嘴角一分苦笑,聲音更沈了幾分。

“或許旁人看來,我這一路行來皆是坦途,我卻清清楚楚知道這其間有多少是運氣,又有多少沾染了鮮血。”

她轉過臉,看向柳仁,添了一分慶幸的笑意。

“行到如今,若問我是否後悔踏上這條路,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只是有一點我很確信,我羨慕三年前的自己,就像我羨慕現在的你一般。”

“柳仁,有時候,霧裏看花或許更值得珍惜。所以,好好守著現在的自己。”她轉過頭,只將那一根茸草繞過又捋直,繞過又捋直。

柳仁聽得認真,也聽得明白,可他卻覺得此刻那半丈之遠的人,更像那霧中花,看不真切。

好好守著現在的自己。

她說。

我羨慕現在的你。

她說。

他記得認真,也記得明白,可他卻不想如白紙一般了然無痕。他想跟著她,哪怕只是跟在她身後,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白紙之上為她留下墨跡。

晨間蒼白的光薄薄籠著靜謐,片刻,一陣步聲傳來,破開靜謐,兩人擡眼望去,便見甘生提著兩個和劉見春手中一般的紙包快步走來。

“一模一樣的方子,一模一樣的藥,包管藥到病除!”

展柔將那兩個紙包接過,向甘生抱了抱拳:“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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