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
關燈
小
中
大
浮梁
出京都城後，不過三日便已至鎮州西南境的祁門縣。展柔叫隊伍尋了處驛館停下歇息，只待明日穿過黃崖嶺便可入饒州境內。
雖則這夏日時節，各處風景無太大差別，可一路行來，驛道兩邊的山林樹木卻是換了幾分模樣。繁茂綠葉，筆挺枝幹，連帶著空氣裏愈加濃烈的潮濕悶熱，都毫無保留地將瀾之江以南更遼遠闊大的疆土之風攜來。
展柔記得，阿爹帶她從饒州回京都時便是穿黃崖嶺至祁門，而後繼續向北。那時候，她覺得京都好遠，路好長，怎麽走也走不到頭。可如今，她發現，京都不遠，路不長，走著走著，就能看到頭了。
六年，離開饒州已六年了。
思緒飄飄搖搖，轉過那六年，飄得更遠了些。
十六年前，阿爹抱著她孤孤單單南下饒州。
十六年後，阿爹已不在，她卻並非孤單向南。
她點上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
“阿柔，今日我已從泰縣回到京都，一切安好，勿要憂心。得知昨日你出發前往饒州，想起那日說要你等我回來，卻是食言了，不過我是從不賴賬的。
此時窗外月色甚好，雖非滿月，卻是柔柔淡淡。我於月色裏給你寫信，便也將月色給你送了去，想來你定是喜歡的。
對了。這枚玉魚佩是我替阿娘送你的，你應該知道阿娘想要說什麽吧。之前一直想送給你，卻又不知怎麽說，你可莫要笑話我。若是問怎麽想到現在送給你，大概便是在這信裏才好說吧。而且，阿娘一定會保佑你，將你平安帶回我身邊。
替我送信的是甘生，他是我從柯提戰場上帶回來的，這些年一直在府上護衛，他是我信賴之人，我讓他跟著你，護你周全。
阿柔，算算日子，你收到這封信時應是該到祁門，第二日便可入饒州了。你長於饒州，定然對那裏有許多感情。只可惜我不在你身邊，不過來日方長，我總不會錯過你看過的風景。知道你定忍不住，回到驛站便要看信吧，現在看完了，就早些歇息吧。記住，為自己，為我保重身子。”
她吹滅燭光，推窗。
眼底有柔柔淡淡的月，似他筆尖盈盈如水。
掌心有溫溫涼涼的玉，似他辭間脈脈如許。
潮熱微風，不絕蟬鳴，綿綿夏夜。
當真極美。
卻是美中不足。
因那潮熱微風裏攜了幾分簌簌的摩擦聲。
因那不絕蟬鳴中多了幾分長長的呼吸聲。
因那窗外的綿綿夏夜不只有月。
展柔扶著窗，低頭，托腮，認真去看趴在她窗下的兩人。
“二位是有事情麽？”
窗下兩人齊齊擡頭，兩雙烏亮亮的眸子十分紮眼。
柳仁將身側的食盒托起：“我是來給大人送粥的。”
“多謝。”展柔接過食盒，看向另一個，“那你呢？”
甘生指了指食盒：“我是陪柳公子來給大人送粥的。”
“二位的好意展柔收下了，若無其他事情，就早些回去歇息吧。”展柔說著便一手提了食盒，一手關了窗。
窗下兩人大眼瞪小眼又等了片刻後，方才起身離開。
看著窗外那兩條人影消失後，展柔才將粥端了出來，正喝到一半，忽又見窗外一條人影閃動，她想了想，放下碗，起身推窗。
她看向窗外，懶懶道：“還有事情麽？”
“我家公子說，姑娘喜食甜，方才那粥裏沒放糖。”正說著，甘生便將一包方糖遞了過來，“這是公子特意讓我帶來的，是姑娘你常吃的徐記方糖。”
“你家公子還說什麽了？”
“我家公子說，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姑娘，其他的……其他的，我都記下來了！”
甘生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認認真真開始念。
“第一，姑娘喜食甜，不喜食酸；第二，姑娘好酒，卻不能讓姑娘貪杯；第三，姑娘喜靜，無事不能去打擾姑娘；第四，姑娘無事則罷，有事便要去信給公子；第五，姑娘……”
甘生正認真念著他家公子的囑咐，肩頭卻猛地被拍了一拍，擡頭便見展姑娘正笑瞇瞇看著他：“再念一遍第三條。”
“第三，姑娘喜靜，無事不能去打擾姑娘。”
片刻寂靜後，甘生覺得背後一陣涼意泛起，一面笑呵呵將他的小本子收起，一面替展姑娘關窗。
窗外再次蒙上一片夜色。
她拿起一塊方糖放入粥裏慢慢攪，糖化入粥，落在舌尖卻微微的苦。
***
隊伍過黃崖嶺行了不到半個時辰，隨行的宣武衛奉平司統領譚元修便遠遠望見驛道當中一人俯首跪拜，他命護衛上前去看，待護衛回來稟報後，他揚手一揮讓隊伍停下，轉了馬頭驅至一輛馬車前。
展柔掀了車簾便見譚元修道：“啟稟大人，浮梁知縣有要事向大人稟報。”
正說著，身後兩個護衛已帶了人來，譚元修便向一旁讓了讓。
“浮梁知縣曲回拜見大人。”
曲回一面拜，身上灰塵便一面簌簌地落。身後兩個護衛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卻被譚元修一個眼神震得又站了回來。展柔看著面前的知縣大人，灰頭土臉，身上官袍盡是泥濘，看起來應是日夜兼程，專到這兒攔車的。
“有何要事需得曲大人風塵仆仆趕至此處？”
曲回知道自己這一身塵泥著實有些寒磣，只得訕訕道：“下官昨夜趕路，一時心急便摔進了一處泥潭，馬跑了，人也落得這幅模樣。大人見諒，容下官略擦一擦，以免汙了大人的眼。”
話音未落，曲回已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將臉仔仔細細擦了個遍。
當著三品大員的面擦臉，這可是新鮮事兒，連向來嚴肅的譚統領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離得近的護衛已忍不住笑出了聲。
曲回擦好後，又將那方帕子整整齊齊疊好塞回袖中，接著向展柔一揖道：“啟稟大人，縣裏原本辟了處荒山建茶園，可偏生今春多雨，每每建到一半就被山雨沖了去。眼見小半年過去了，不僅新茶園沒建成，反倒將山下原來的茶園毀了小半。”
“可這茶園的工程是報給朝廷的，沒法停。眼下工程一日不結，縣衙就要日日撥銀錢出去，不但要養工程，還要養那建茶園的兵。原本定的工期早超了大半月，如今縣衙預算的工程錢早就花光了。若再建不成，衙門就要被掏空了。下官實在沒法子，昨日得知大人的隊伍今日會經過此處才出此下策，還請大人恕罪。”
工程拖期該由營建工程的人負責，超期未完工別說還能任府衙拿官家錢供養，不治罪便不錯了。如今看著這一縣之首老淚縱橫的模樣，想來當真是被這塊硬骨頭為難住了。
展柔眼神一轉，似有所悟，問道：“工程是誰負責營建的？”
“景德衛駐浮梁的營兵。”
熙和帝讓她來做這個饒州巡撫，目的是未雨綢繆，可這屋子究竟能不能擋得住狂風驟雨，還要看她能不能收服了饒州都指揮使司。
饒州都指揮使司與臨近的鎮州、越州都指揮使司同屬左軍都督府管轄，三州都指揮使司本是平級，可這許多年來饒州卻總比其他兩州矮上一截。
只是因了那鎮州有拱衛京都之責，越州有抵禦海寇之職。饒州處在內陸，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四處安寧，饒州軍這些年未曾經過什麽戰事，一年年下來自然要在其他兩州面前低頭。
調運軍糧往西境要征饒州的兵，屯田務農收繳糧食時要找饒州軍要最多的……裏面拿不到賞賜，外面還要看人家臉色。上一任饒州都指揮使是個老好人，忍著忍著便忍了將近十年，可新上任的這一位卻是個極有脾氣的。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指揮使大人頭一把火就燒到了左軍都督府院裏。後來這一年多，小火不斷，大火未歇。
左軍都督姚致連上三封彈劾奏章，卻都被壓了下來。上面的意思是，人家忍了你這麽多年，只要不過火便罷了，可姚都督卻也不是個能忍住氣的。如今的情勢便是劍拔弩張，幸而一個在饒州，一個在鎮州，迢迢相隔數百裏，否則兩位大人恐怕要親自提刀上陣了。
可臨到要出事的時候還得滅火，如今上面既要袖手旁觀，這活計便落到了饒州巡撫展柔身上。
“本官從前便聽聞浮梁盛產茗茶，如今既已到了浮梁地界，若是不去品一品卻是十分可惜的。”
曲回聽了這話，連連躬身去拜：“下官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大人，這……”譚元修欲要開口，卻被展柔攔了攔。
今日原本是要行至餘江縣，如此明日便可抵蘄章府。展柔知道譚元修是擔心臨時改變行程，恐節外生枝，於是只向他道：“譚統領行事穩重，有統領在，本官放心。況且，若是將這浮梁茶喝好了，去了蘄章才能有更好的茶喝。”
說罷，她從車內取了一壺水遞給曲回：“曲大人連夜趕路，辛苦辛苦，喝完水，咱們出發。”
***
一行人站在未完工的茶園前，不得不說都被這眼前之景所震。
雲霧繚繞的半山之上，未見得半分園子模樣，只有數道泥濘深溝自山峰盤桓而下。
跟在身後的曲回見了這般景象，雙腿一軟便要倒下去，多虧譚元修反應快，才將他撈了起來。曲回掏出袖中的帕子又是一番老淚縱橫，哭天搶地。
“昨日可是又下雨了？”展柔向曲回道。
曲回抹了一把眼淚，應道：“一直下到昨夜將近二更時分，雨也不大，誰曾想又成了這般！”話音未落，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回身向跟來的主簿劉見春道，“浮梁營的人呢？”
劉見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話：“……您還是自個兒去看看吧。”
曲回見了這幅模樣，便知事情不好，一時臉上白了白。
一刻鐘後，曲回站在浮梁營門口，煞白的臉色裏又多了幾分青紫。
方才那半山間是雲霧繚繞，如今這營地裏則是輕煙彌漫。
那一邊，山雨沖溝，慘不忍睹。這一邊，酒肉相交，沸反盈天。
“曲大人，看來浮梁營的弟兄們還不知道茶園的事情？”
此時，曲回面上的青紫之色已去，轉而滿面通紅。
“大人您有所不知，此前幾回茶園被毀，他們也是這般不急不慢，衙門裏來了人好說歹說才能請動。只是從來不像今日一般，真是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說著又向劉見春道，“去把杜丙找來！”
幾人眼見著劉見春前腳才進了營帳，後腳便有一個東西自帳內飛了出來，“哐啷”一聲碎在地上，接著又聽見醉意熏熏的一聲暴喝。
“天下只有老子的娘老子能管住老子，姓曲的算個什麽東西，滾！”
接著，劉見春也如方才那酒罐一般從帳內飛了出來，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片塵泥。四面的營兵這時也顧不上喝酒吃肉劃拳了，紛紛圍了上來。
“呦，這不是見春大人嗎！怎麽躺在地上，昨日才下了雨，可別臟了大人的衣服。”
“見春大人才不怕臟，這泥地哪裏比得了上回的牲畜圈！”
“見春大人還是早點和曲大人回衙門才好，不然等會躺的就不是這兒了。”
“……”
四面圍得密不透風的人墻忽然動了動，一個沾滿泥水的頭從腳縫裏鉆了出來，卻是劉見春。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這背後的譏諷嘲笑，只抱著頭奔了回來。
曲回直氣得跺腳，一旁的譚元修也實在看不過眼，只向展柔道：“下官去將人帶出來。”
展柔擺了擺手：“不用。”接著又向曲回道，“曲大人，浮梁營弟兄平日辛苦，今日便容他們鬧上一回。大人勞碌一日，必定累了。主簿大人也要回去換身衣服才好，有什麽事咱們明日再說。”
滿肚子委屈的曲回及要吐苦水，卻被這一番話生生憋了回去，只得咧著嘴躬身相送。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出京都城後，不過三日便已至鎮州西南境的祁門縣。展柔叫隊伍尋了處驛館停下歇息，只待明日穿過黃崖嶺便可入饒州境內。
雖則這夏日時節，各處風景無太大差別，可一路行來，驛道兩邊的山林樹木卻是換了幾分模樣。繁茂綠葉，筆挺枝幹，連帶著空氣裏愈加濃烈的潮濕悶熱，都毫無保留地將瀾之江以南更遼遠闊大的疆土之風攜來。
展柔記得，阿爹帶她從饒州回京都時便是穿黃崖嶺至祁門，而後繼續向北。那時候，她覺得京都好遠，路好長，怎麽走也走不到頭。可如今，她發現，京都不遠，路不長，走著走著，就能看到頭了。
六年，離開饒州已六年了。
思緒飄飄搖搖，轉過那六年，飄得更遠了些。
十六年前，阿爹抱著她孤孤單單南下饒州。
十六年後，阿爹已不在，她卻並非孤單向南。
她點上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
“阿柔，今日我已從泰縣回到京都，一切安好，勿要憂心。得知昨日你出發前往饒州，想起那日說要你等我回來，卻是食言了，不過我是從不賴賬的。
此時窗外月色甚好，雖非滿月，卻是柔柔淡淡。我於月色裏給你寫信，便也將月色給你送了去，想來你定是喜歡的。
對了。這枚玉魚佩是我替阿娘送你的，你應該知道阿娘想要說什麽吧。之前一直想送給你，卻又不知怎麽說，你可莫要笑話我。若是問怎麽想到現在送給你，大概便是在這信裏才好說吧。而且，阿娘一定會保佑你，將你平安帶回我身邊。
替我送信的是甘生，他是我從柯提戰場上帶回來的，這些年一直在府上護衛，他是我信賴之人，我讓他跟著你，護你周全。
阿柔，算算日子，你收到這封信時應是該到祁門，第二日便可入饒州了。你長於饒州，定然對那裏有許多感情。只可惜我不在你身邊，不過來日方長，我總不會錯過你看過的風景。知道你定忍不住，回到驛站便要看信吧，現在看完了，就早些歇息吧。記住，為自己，為我保重身子。”
她吹滅燭光，推窗。
眼底有柔柔淡淡的月，似他筆尖盈盈如水。
掌心有溫溫涼涼的玉，似他辭間脈脈如許。
潮熱微風，不絕蟬鳴，綿綿夏夜。
當真極美。
卻是美中不足。
因那潮熱微風裏攜了幾分簌簌的摩擦聲。
因那不絕蟬鳴中多了幾分長長的呼吸聲。
因那窗外的綿綿夏夜不只有月。
展柔扶著窗，低頭，托腮，認真去看趴在她窗下的兩人。
“二位是有事情麽？”
窗下兩人齊齊擡頭，兩雙烏亮亮的眸子十分紮眼。
柳仁將身側的食盒托起：“我是來給大人送粥的。”
“多謝。”展柔接過食盒，看向另一個，“那你呢？”
甘生指了指食盒：“我是陪柳公子來給大人送粥的。”
“二位的好意展柔收下了，若無其他事情，就早些回去歇息吧。”展柔說著便一手提了食盒，一手關了窗。
窗下兩人大眼瞪小眼又等了片刻後，方才起身離開。
看著窗外那兩條人影消失後，展柔才將粥端了出來，正喝到一半，忽又見窗外一條人影閃動，她想了想，放下碗，起身推窗。
她看向窗外，懶懶道：“還有事情麽？”
“我家公子說，姑娘喜食甜，方才那粥裏沒放糖。”正說著，甘生便將一包方糖遞了過來，“這是公子特意讓我帶來的，是姑娘你常吃的徐記方糖。”
“你家公子還說什麽了？”
“我家公子說，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姑娘，其他的……其他的，我都記下來了！”
甘生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認認真真開始念。
“第一，姑娘喜食甜，不喜食酸；第二，姑娘好酒，卻不能讓姑娘貪杯；第三，姑娘喜靜，無事不能去打擾姑娘；第四，姑娘無事則罷，有事便要去信給公子；第五，姑娘……”
甘生正認真念著他家公子的囑咐，肩頭卻猛地被拍了一拍，擡頭便見展姑娘正笑瞇瞇看著他：“再念一遍第三條。”
“第三，姑娘喜靜，無事不能去打擾姑娘。”
片刻寂靜後，甘生覺得背後一陣涼意泛起，一面笑呵呵將他的小本子收起，一面替展姑娘關窗。
窗外再次蒙上一片夜色。
她拿起一塊方糖放入粥裏慢慢攪，糖化入粥，落在舌尖卻微微的苦。
***
隊伍過黃崖嶺行了不到半個時辰，隨行的宣武衛奉平司統領譚元修便遠遠望見驛道當中一人俯首跪拜，他命護衛上前去看，待護衛回來稟報後，他揚手一揮讓隊伍停下，轉了馬頭驅至一輛馬車前。
展柔掀了車簾便見譚元修道：“啟稟大人，浮梁知縣有要事向大人稟報。”
正說著，身後兩個護衛已帶了人來，譚元修便向一旁讓了讓。
“浮梁知縣曲回拜見大人。”
曲回一面拜，身上灰塵便一面簌簌地落。身後兩個護衛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卻被譚元修一個眼神震得又站了回來。展柔看著面前的知縣大人，灰頭土臉，身上官袍盡是泥濘，看起來應是日夜兼程，專到這兒攔車的。
“有何要事需得曲大人風塵仆仆趕至此處？”
曲回知道自己這一身塵泥著實有些寒磣，只得訕訕道：“下官昨夜趕路，一時心急便摔進了一處泥潭，馬跑了，人也落得這幅模樣。大人見諒，容下官略擦一擦，以免汙了大人的眼。”
話音未落，曲回已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將臉仔仔細細擦了個遍。
當著三品大員的面擦臉，這可是新鮮事兒，連向來嚴肅的譚統領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離得近的護衛已忍不住笑出了聲。
曲回擦好後，又將那方帕子整整齊齊疊好塞回袖中，接著向展柔一揖道：“啟稟大人，縣裏原本辟了處荒山建茶園，可偏生今春多雨，每每建到一半就被山雨沖了去。眼見小半年過去了，不僅新茶園沒建成，反倒將山下原來的茶園毀了小半。”
“可這茶園的工程是報給朝廷的，沒法停。眼下工程一日不結，縣衙就要日日撥銀錢出去，不但要養工程，還要養那建茶園的兵。原本定的工期早超了大半月，如今縣衙預算的工程錢早就花光了。若再建不成，衙門就要被掏空了。下官實在沒法子，昨日得知大人的隊伍今日會經過此處才出此下策，還請大人恕罪。”
工程拖期該由營建工程的人負責，超期未完工別說還能任府衙拿官家錢供養，不治罪便不錯了。如今看著這一縣之首老淚縱橫的模樣，想來當真是被這塊硬骨頭為難住了。
展柔眼神一轉，似有所悟，問道：“工程是誰負責營建的？”
“景德衛駐浮梁的營兵。”
熙和帝讓她來做這個饒州巡撫，目的是未雨綢繆，可這屋子究竟能不能擋得住狂風驟雨，還要看她能不能收服了饒州都指揮使司。
饒州都指揮使司與臨近的鎮州、越州都指揮使司同屬左軍都督府管轄，三州都指揮使司本是平級，可這許多年來饒州卻總比其他兩州矮上一截。
只是因了那鎮州有拱衛京都之責，越州有抵禦海寇之職。饒州處在內陸，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四處安寧，饒州軍這些年未曾經過什麽戰事，一年年下來自然要在其他兩州面前低頭。
調運軍糧往西境要征饒州的兵，屯田務農收繳糧食時要找饒州軍要最多的……裏面拿不到賞賜，外面還要看人家臉色。上一任饒州都指揮使是個老好人，忍著忍著便忍了將近十年，可新上任的這一位卻是個極有脾氣的。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指揮使大人頭一把火就燒到了左軍都督府院裏。後來這一年多，小火不斷，大火未歇。
左軍都督姚致連上三封彈劾奏章，卻都被壓了下來。上面的意思是，人家忍了你這麽多年，只要不過火便罷了，可姚都督卻也不是個能忍住氣的。如今的情勢便是劍拔弩張，幸而一個在饒州，一個在鎮州，迢迢相隔數百裏，否則兩位大人恐怕要親自提刀上陣了。
可臨到要出事的時候還得滅火，如今上面既要袖手旁觀，這活計便落到了饒州巡撫展柔身上。
“本官從前便聽聞浮梁盛產茗茶，如今既已到了浮梁地界，若是不去品一品卻是十分可惜的。”
曲回聽了這話，連連躬身去拜：“下官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大人，這……”譚元修欲要開口，卻被展柔攔了攔。
今日原本是要行至餘江縣，如此明日便可抵蘄章府。展柔知道譚元修是擔心臨時改變行程，恐節外生枝，於是只向他道：“譚統領行事穩重，有統領在，本官放心。況且，若是將這浮梁茶喝好了，去了蘄章才能有更好的茶喝。”
說罷，她從車內取了一壺水遞給曲回：“曲大人連夜趕路，辛苦辛苦，喝完水，咱們出發。”
***
一行人站在未完工的茶園前，不得不說都被這眼前之景所震。
雲霧繚繞的半山之上，未見得半分園子模樣，只有數道泥濘深溝自山峰盤桓而下。
跟在身後的曲回見了這般景象，雙腿一軟便要倒下去，多虧譚元修反應快，才將他撈了起來。曲回掏出袖中的帕子又是一番老淚縱橫，哭天搶地。
“昨日可是又下雨了？”展柔向曲回道。
曲回抹了一把眼淚，應道：“一直下到昨夜將近二更時分，雨也不大，誰曾想又成了這般！”話音未落，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回身向跟來的主簿劉見春道，“浮梁營的人呢？”
劉見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話：“……您還是自個兒去看看吧。”
曲回見了這幅模樣，便知事情不好，一時臉上白了白。
一刻鐘後，曲回站在浮梁營門口，煞白的臉色裏又多了幾分青紫。
方才那半山間是雲霧繚繞，如今這營地裏則是輕煙彌漫。
那一邊，山雨沖溝，慘不忍睹。這一邊，酒肉相交，沸反盈天。
“曲大人，看來浮梁營的弟兄們還不知道茶園的事情？”
此時，曲回面上的青紫之色已去，轉而滿面通紅。
“大人您有所不知，此前幾回茶園被毀，他們也是這般不急不慢，衙門裏來了人好說歹說才能請動。只是從來不像今日一般，真是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說著又向劉見春道，“去把杜丙找來！”
幾人眼見著劉見春前腳才進了營帳，後腳便有一個東西自帳內飛了出來，“哐啷”一聲碎在地上，接著又聽見醉意熏熏的一聲暴喝。
“天下只有老子的娘老子能管住老子，姓曲的算個什麽東西，滾！”
接著，劉見春也如方才那酒罐一般從帳內飛了出來，重重落在地上，濺起一片塵泥。四面的營兵這時也顧不上喝酒吃肉劃拳了，紛紛圍了上來。
“呦，這不是見春大人嗎！怎麽躺在地上，昨日才下了雨，可別臟了大人的衣服。”
“見春大人才不怕臟，這泥地哪裏比得了上回的牲畜圈！”
“見春大人還是早點和曲大人回衙門才好，不然等會躺的就不是這兒了。”
“……”
四面圍得密不透風的人墻忽然動了動，一個沾滿泥水的頭從腳縫裏鉆了出來，卻是劉見春。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顧不得這背後的譏諷嘲笑，只抱著頭奔了回來。
曲回直氣得跺腳，一旁的譚元修也實在看不過眼，只向展柔道：“下官去將人帶出來。”
展柔擺了擺手：“不用。”接著又向曲回道，“曲大人，浮梁營弟兄平日辛苦，今日便容他們鬧上一回。大人勞碌一日，必定累了。主簿大人也要回去換身衣服才好，有什麽事咱們明日再說。”
滿肚子委屈的曲回及要吐苦水，卻被這一番話生生憋了回去，只得咧著嘴躬身相送。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