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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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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塵

終有一天他與她會陰陽相隔。

這個問題他曾思考過很多次,很多次。

不論那一日何時到來,唯一肯定的是,他要走在她前面,這樣她就不會孤單,她就不會害怕。

他會在那兒等著她,等她來,牽起她的手。

卻不是與她一同喝下那碗孟婆湯,不是與她一同跨過那奈何橋,渡過那忘川河。他與她要做那對永生永世漂浮塵世之空,逍遙鬼魅之界的男女。

耳畔掠過蒼涼的風和她纏綿的呢喃。

眼角拂過晶瑩的淚和她柔軟的呼吸。

夜,這樣靜。

路,這樣長。

他聽得見自己狂亂的氣息和急促的心跳。

他感受得到最後一線心防崩塌破碎後的翻江倒海。

及至那昏黃出現在眼前。

他閉上眼,推開門。

等待她喚他“阿圖”。

等待她如從前那般環上他的腰。

等待她走向他、靠近他

……

等待太過漫長,漫長到他覺得世間萬物不覆存在,漫長到他覺得這一生好似便這樣走到盡頭,漫長到他已無力再睜開眼。

終於,那帶著毒和血的花用自己的雕零和隕落成全了這一場等待,以生命的毀滅與消亡在他心口烙下一個淺淺淡淡卻永不磨滅的痕跡。

玉白腕間搖曳著一朵黑色的花。

驚心的毒艷。

烏黑之色隨著燭火的明滅漸暗轉而變得愈來愈深,愈來愈濃。

“……阿圖……恨我吧。”

染,你便要用這徹骨之痛教會我恨為何物,教會我如何去恨麽。

我恨。

恨你予我百次欺騙。

我恨。

恨你予我徹骨背叛。

我恨。

恨你予我這深切一擊。

我恨。

恨我竟然又一次相信了你的謊言。

我恨。

恨我於這紅塵翻覆,唯你所愛。

我恨。

恨我在這漫長餘生裏,獨獨學不會恨你。

染。

第一百零四次。

天涯海角,我要去何處尋你。

***

六月十五,月塵花開。

賀若敏一早便敲響了展柔的房門,邀她一同去賞月塵盛景。當然,賞景之人自然少不了她最親愛的王兄。

孤月城有一座專為賞月塵花景而建的高臺,三人立於高臺之上,俯覽一城雪色。

有些景色只有親眼看見,方知所言非虛。

展柔自高臺而望,一時竟也被眼前所見震撼。恰如那傳聞一般,滿目明潔月色,宛若幽塵仙境,縹緲微茫。及至看得更久,更深一些,便不知天上人間,只覺飄然此身入夢去。

“只在這兒看,怪沒意思的,我先行一步,你們也快些!”賀若敏拍拍那兩人的肩,朗然笑道,卻不待那二人回頭應聲,早已飛下了高臺。

每逢月塵花開的這一日,賀若敏都會換上一襲紅衣。

展柔遙遙望去,只見那一點深紅化入雪色,壯烈驚心。

一朵明艷如火的血色玫瑰。

她望著那一點紅,望著那烈火灼灼般的女子,一時便失了神。失神間卻驀地看見另一點深紅淺淺淡淡浮於那雪色間,也如那玫瑰一般明艷如火,卻更多了幾分綽約與婀娜,忽覺眼前雪色也便黯淡了幾分。她凝眸於那雪白與深紅,依稀間,聽得游人如織的月塵花海中飄來的歡笑聲,聽得久了卻覺得有些刺耳的痛。

這絕世美景,這純白之色,卻染著最痛,最濃,最烈的血和毒。

漸漸也便斂去那一分淺笑,轉而於眉間浮上幾分凝重。

她微微偏頭去看身側那人。

依舊翩然風姿,依舊光華如玉。

那夜,她與賀若敏立於那棵山楂樹下,遠遠望著那昏黃漸滅的屋。

夜很靜,那昏黃也很靜。

靜的能聽見自己和賀若敏的心跳,靜的也好似能聽見那屋中僅有的心跳。

一顆被那絕艷之毒浸染數年而不堪一觸的心。

那心跳弱而輕,緩而長。

昏黃漸滅,只餘一片空而寂的黑。

白花飄零如雨,紛紛而落,落地的一瞬似有晶瑩觸地之聲,清而脆,久久不散。

再見他時,他卻已如平常之態。

她轉過臉,不再去看那人,她想他一定也看見了那點深紅,看見了那如血之花。

“展展。”不知又過了多久,身側那人忽然開了口,“記得那日在平江關,我與你說可惜趕不上這月塵花的花期,還要你多留些時日,待賞過這盛景再走。不想一番折騰,竟剛剛好趕上了,展展你的眼福不淺吶!”

“刻意不若巧遇,得見這月塵之景是展柔有幸。”

“那展展今日定要看得盡興,賞得盡興,連帶著將桓大人的那份兒也看了去,回了大盛好講與他聽。不過,這月塵酒只有新鮮的滋味最好,桓大人卻是無福享受了。”

“世子一番美意,只是大抵要桓大人親眼所見方不負這美景,如今大盛與烏楚既已結下邦交之誼,想尋個機會來孤月城親賞這月塵,飲那美酒倒也不是難事。”

賀若圖卻默然不語,註視那花海良久,方才繼續道:“只怕今日你我所見之盛景卻是再難有了。”

展柔偏頭去看賀若圖,卻見他眉宇間已湧起淡薄的蒼涼之色,半晌,那人轉過眼看向她,語聲沈重卻堅定:“付之一炬,便可再無鮮血。”

她微微怔了怔,卻又立時了然。

便如他所說,有第一個古烈,保不準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這百多年前給草原帶來戰爭和血火的月塵花,在那慘痛之後依然飄曳生姿,其間鬼魅卻不減半分。及至這百多年後,烈火重焚,又生生添了這許多亡魂。

她再次向那片雪海望去,輕輕一嘆,為這最後一眼驚世之美,為那些死於這驚世之美的累累魂魄。

及下了高臺去尋賀若敏,那玫瑰早已醉臥白雪,不知人世幾何。

“臭丫頭,又喝成這個樣子。”賀若圖雖嗔道,卻已將那醉的不省人事的臭丫頭抱了起來,轉身向一個酒館走去。及進了酒館將賀若敏放到一處軟榻上,賀若圖便招呼酒家拿來了三壺月塵酒。

賀若圖一邊揭了紅綢,一邊笑道:“趁著這臭丫頭的酒還沒醒,我們多喝點,不然都要被她搶了去!”

展柔笑道:“我卻是不怕的,公主要搶也定然只搶世子您的杯,您的酒。”說著便擡手將那一銅觚飲罷。

賀若圖搖著那手中銅觚笑而不語,只默默倒了一觚又一觚。

又喝了半晌後,展柔低頭去看那醉在榻上猶自喃喃的賀若敏,不由得笑了起來,一時興起便用手指沾了一滴酒抹在了賀若敏的唇上。只見那葳蕤紅唇及觸著這一分酒香便立時將那一滴舔了去,之後又回味悠長地抿了抿唇。

“世子,公主和您真像。”

“哪裏像?”

“貪杯。只不過,公主一杯倒,世子您卻是千杯不倒。”

賀若圖聽著這話時又倒了一觚,卻也不答,只垂下眼去飲那酒。美酒清冽如鏡,映得那眼眸中閃過的一絲笑意。

他輕輕放下銅觚,向展柔笑道:“剛才那句話,只對了一半。”說著便伸手又去揭了第三壺的紅綢,在那紅綢飄落間,展柔忽覺一陣濃烈之香撲鼻而來,而且夾雜著清涼的觸感,那感覺不是飄來的,而是……潑來的。

及待她再次睜開眼,抹去了臉上滴滴清酒,才看見對面的兄妹倆正十分滿意,十分得意,十分快意地看著她。

及至這時,她才反應過來賀若世子方才那句話是何意,登時便取過自己那小半壺酒,也不倒在銅觚中,只倒在手中,向那兄妹倆潑去。

兄妹倆卻也不讓,一改往日兄不友妹不恭的樣子,齊心協力,一致對外。

直到那三壺酒被潑盡,三人方才住了手。

滿面酒香彌漫,滿地酒香馥郁。

當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賀若敏已鬧得累了,此刻便也真躺在那榻上,用手撐著頭,閉著眼細細聞著那空氣中飄蕩的被他們糟蹋的酒香。

賀若世子捶胸頓足,萬分悔色,仰天長嘆:“想我這如此愛酒之人,今日卻跟著你們做了這荒唐事,真是不應該,不應該啊!”

展柔看著那兄妹倆,方才就屬他們潑得最兇猛,如今卻是一個躺著聞酒香,一個嘆著直搖頭。於是她再一次十分鄭重確認面前這兩人確是血脈至親無疑了,連這出其不意的招數都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她無奈搖搖頭,感嘆自己命苦,怎麽今日便如此掉以輕心,栽在這兄妹倆手上。

賀若圖卻又轉了面色,笑意盈盈:“展展莫怪,展展莫怪,怎麽說也是我們以多勝少。展展若實在氣不過,等下一次你與桓大人來烏楚,我們兄妹二人定當盡心奉陪,由得你二人潑。”

展柔看著面前這位似是賠罪,卻又不十分誠心的賀若世子,再一次為自己的悲慘命運扼腕嘆息,只輕輕一笑,並不應聲。

躺在榻上許久的賀若敏卻飄然嘆了一口氣,悠悠閑閑道:“今日也算與這月塵永世作別了,只賞花飲酒潑酒,我還覺不夠呢!你們若還在那裏傷春悲秋,才是辜負這絕世之景。”一番話畢,賀若敏便起了身,拍了拍衣袍,看這架勢像是又想出了什麽新鮮花樣兒。

賀若圖將手扶在額間,看著眼前這個鬼主意甚多的臭丫頭,嘆了口氣:“你還要做什麽?”

賀若敏卻不答,撇下那兩人轉身徑直奔向門外,那兩人對視一眼,搖搖頭,也起身跟了出去。

卻見那一點深紅再次化入雪色,卻不再飄搖盤旋,而是安安穩穩垂落,落在那軟白間,只是這一次不再是醉眼朦朧的惺忪,而是目色清亮,臥看那身側雪海。

跟在後面的兩人淡然一笑,徐徐穿過那片純白,一左一右躺在那點深紅之側。

“……好喜歡……好喜歡。”

及至三人都漸入夢境,賀若敏低聲喃喃。

落雪之後的天地萬籟俱寂,只能聽見平穩的呼吸,就連怦怦躍動的心跳也在此刻仿若無聲。

夢裏是無邊的皎潔,有雪瓣細碎飄落,有郁郁芳香蔓延,循著那雪中足跡,一路而下,身側星星點點盛開了花。花葉交錯,花枝交纏綿連,點綴這無盡的白,及至盡頭,雪跡漸隱,在那繁花最盛處,搖曳著最攝人心魄的一朵。

***

六月十六,月塵花落。

夜色漸落時,花期已盡。

烈火起,燃遍月塵花海。

而在庫倫草原之上,同樣有一片烈焰。

烏楚最珍稀而被奉為異寶的月塵花與藍鳳尾被熊熊烈焰吞噬。

賀若圖負手立於高臺,凝望那片火海,滾燙烈焰映於他眼眸,卻燃不盡眼底的寒意。

他與她也曾於這月塵花海醉臥望月,相對共飲。

如今,他燃盡這雪海,卻換不回她。

她可曾已行過那冥火,可曾已渡過那苦海,可曾已飲下那孟婆湯,可曾已跨過那奈何橋……或許,她哪兒也沒去,只在那裏等著他,等著他去牽她的手,再喚她一聲“染”。

展柔看著賀若圖蒼涼的背影,片刻後,緩緩踱步向前,走到他身側,卻不知如何開口,半晌,賀若圖卻偏頭對她微微一笑:“你什麽都不用說,這個世上,我與她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忽然他斂了笑意,眼神又沈了幾分,“……只是我竟未能察覺。”

展柔看著眼前那個如玉男子,覺得那玉似是自寒冰萬裏間蘊結而成,縱是身後烈焰熊熊,也暖不透這徹骨之寒。卻見賀若圖又轉過身,凝眸望向那火海,半晌緩緩開了口:“父王允我前往塔爾格和臘答主理互市事宜,明日我便與你一同啟程,之後再送你回燕州。”

賀若圖前往塔爾格和臘答是情理之中,一則,這互市之誼本就是他提出的,因此主理之職自當由他擔得。二則,塔爾格和臘答這兩座烏楚南境城邦多年來因遠離王庭,受到的約束小,慣不服從王庭號令,如今的互市之誼對於他們來說是頂頂好事,賀若圖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收覆兩城人心。

可他去燕州做什麽?

“世子便只管以互市事宜為重,燕州……”

不待展柔說完,賀若圖已打斷了她:“燕州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同桓大人說了,定會將你安然無恙送回大盛,展展莫不是要我食言?而且,我也想去燕州看看,替她看看。”

展柔看見那人飄忽迷離的眼神間忽而多了幾分柔軟。

“她的阿爸是漢人,聽說是早年從燕州到烏楚經商的商人。她從小便聽她阿爸給她講燕州的風土人情,給她講大盛,她便一直想去看看烏楚之南,她阿爸的故土是什麽模樣。可這許多年來,烏楚與大盛戰火不休,便一直未得機會,我曾和她說,若有一日烏楚和大盛停了戰,我就帶她去大盛,去燕州,去京都,嘗百味,飲百酒,賞百物……”

一年前,在那墳前,她不辭而別,他尋她不見。及至後來父王要他前往京都,臨行前一日,他又去了那墳前,希望能等到她,這樣他就能帶著她一同去那心心念念中的大盛了,可是終也未能等到。

那便先替你去看一看,等我將那京都城的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記下來,讓你慢慢挑,慢慢選,到時候帶你去。

那三百記他記得很認真,記得很仔細,他將那些她可能喜歡的都一一繪了圖,這樣他就不會忘記。

可後來,三本冊子記得滿滿當當,烏楚與大盛也停了戰,最重要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他長長一嘆,縹緲悠遠的嘆息輕輕飄遠,飄過那火海,飄過那敖沁草原上的金蓮花海,飄過那日月山的雪頂,飄過那冥海雪原,卻不知最終是否能飄入那縹緲之境,飄入那人花開不敗的蕊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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