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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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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然

暮色臨近,血腥之氣依舊濃烈刺鼻,碧野覆著的深紅隱隱泛著午後那場血火的痛。賀若敏與展柔自高臺而下,在最後的天光裏行過那遍野橫屍。

自賀若圖晨時離開營地後,大軍便在展柔的指揮下開始了各自的行動。

午時,金瑪城大軍由首領察克木帶領襲擊孤月城西城門,待南側守兵前去西城救援兵力減弱時,兩百輛投石車已至南城之下,由一千名柯木提弓箭手掩護發起進攻,不過這第一輪進攻,投射的卻並非火石,而是醋。

昨日,展柔讓苗士清去臨近的城邦部落借醋,夜裏,三十車滿滿當當的醋包被運進營地。

南側城墻上沒有弓箭手,於是便只得先舉了盾,另派人去報信求援。

“砰砰砰”幾聲重響和炸裂的聲音之後,便聞得一股濃濃的酸味兒。有膽子大一些的從盾牌後探了腦袋出去,順著城垛向下看,而後便大叫起來:“醋!是醋!”

一聲驚叫引得一些好奇心重的也紛紛探出頭去看,看過之後彼此面面相覷,不知道對面玩的什麽花樣。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沖來,直直插入一個剛剛探出頭的守兵的額頭。

一聲驚叫之後,便是紛紛不絕的箭沖之聲。

守兵援軍到後,弓箭手紛紛架上彎弓,向對面射去。

雙方你來我往,一時箭如雨下,陣營上空皆是起伏不絕的箭入□□的沖擊之聲。

而後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只是這一聲巨響並沒有散出濃烈的酸味,而是刺鼻的火藥味。

縱使這城墻多麽堅不可摧,經過剛才那翻醋浸之後,也都會松脆幾分。第二輪進攻便要動起真格,熊熊燃燒的火石劃過道道火紅光亮,直向城墻而去,間或還有幾枚微型炸藥投入城墻,在那壘石已是脆弱不堪的當口只消輕輕釋放,威力便足矣放大幾倍甚至幾十倍。

火光四射間,城墻巍巍顫顫,在某個瞬間轟然坍塌,碎石滾落,揚起濃濃煙塵。大軍自碎石之間長驅直入,直搗王庭,而展柔則與苗士清率長寧衛駐守營地。

今日這一戰,雖則被賀若朗逃脫,但在賀若圖的全力追繳之下,想必也定不會讓他逃脫。眼下看來,賀若圖可算大獲全勝。只是在這高臺下,在這黃昏中,在這碧野血海間,又倒下了這許多烏楚戰士,不多時日後,他們就將化為累累白骨。

展柔看著走在身前的賀若敏,覺得夕陽下這個屬於十七歲少女的背影淒然十分。

這樣的血海,這樣的殺戮,這樣的殷紅漫野,賀若敏已經歷過很多次。

烏楚的男孩女孩自小便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作為烏楚王族血脈,更需要精通騎射之術,而賀若敏也在五歲那年就展現了過人天賦,也因此得到了老烏楚王,也便是她叔父的讚賞與疼愛。

烏楚地處北境,向來無拘無束,慣喜自由,但烏楚王族的子子孫孫都需要學習漢人典籍,不僅僅是為了強盛王族血脈,更是為了強盛烏楚,希冀有一日能從草原走向中原。

身為烏楚公主,她自然也是要學習的,不過她只喜好兵書。事實證明,她也的確有將才之資,十三歲那年便獻上一記助老烏楚王伏擊剿殺突婁羅部。而直到十四歲那年,她才第一次真正踏上戰場,第一次領兵出征。也便是自那時起,她才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做刀劍無情,什麽叫做血流成河,什麽叫做戰爭,什麽叫做死亡。

曾經她以於那沙盤方寸指點江山為人生一大快事,然而當她真正身陷沙場,於那刀光劍影之間沖鋒陷陣時便開始畏懼。不是畏懼自己死,而是畏懼“戰”字背後流下的滾滾鮮血,那屬於別的生命的鮮血。也是在那第一次上陣殺敵之時,她分了神,被一槍挑落馬下,是巴木救下了她,將她背出戰場,自己卻當胸中了一箭。

後來,當她一次次站上戰場時,當她一次次拿起刀時,曾經的覆雜情緒便開始漸淡漸遠,直至消散。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紛亂殺戮,聞慣了這樣的濃烈血腥,聽慣了這樣的凜冽風聲,還是因為自己已經麻木近乎於冰冷。

或許二者皆有。

若只有戰爭才能阻止戰爭,那麽便用戰爭挽救更多生命。

這是王兄曾告訴過她的。

十四歲那年,王兄輕輕拍著她的背,用他的手握住她沾滿鮮血的手。

忽然,賀若敏覺得眼前的夕陽有些刺眼,面前那成山的屍體仿若已化作白骨。慘烈冰涼的白射入她眼中,留下久久的刺痛。

她轉過身,想要避開那刺目的痛,卻被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擁入。

迎著那昏沈夕陽,展柔看見那朵薔薇花斂起了在那烽火洶湧中銳利的刺,只餘單薄花瓣在風中搖曳、顫抖。

她默然嘆了口氣,看著那最後的一線天光逐漸消失於天地相連處。之後,那翻覆雲湧的深紅淡紫也便漸漸散盡,轉而染上淺淺的墨蘭,及至黑夜降臨。

那日於破雲嶺中,她隔著烈火看他靜默立於夜色。那時她很累,很累,於是便不再去想是否能逃離那漩渦,於是便由那焰火融化那些血與淚。

那時便只是逃避而已。

不去面對現實的殺戮與殘酷,不去面對生命的消亡與沈默。

而當今日,在她看見那城墻轟然坍塌之時,在她看見這遍野屍身之時,在她看見那個淒然背影時,她想要做些什麽。

如果戰爭不可避免,那麽戰爭之後不該是血火的延綿,而該是太平安樂。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麽死亡之後不該是消散的遺忘,而該是生命永存。

***

當那朵薔薇的花葉不再搖顫之時,她松開懷抱,面前女子已換上如往日一般的輕快笑顏,只有微微紅腫的眼睛出賣了她的哭泣。

賀若敏拉著展柔坐到那高臺之階,在這混雜了血腥的晚風中,在這淩亂混沌的戰場後,賞這無月的夜色。

“展柔,你說圖熊追上賀若朗了嗎?”未及展柔開口,賀若敏卻又自言自語喃喃道,“我猜賀若朗定是逃往東境,大概會碰上返程的苦陀城和樓摩城大軍,而他們定然會選擇在烏蘭谷設伏,但圖熊肯定早料到他們的計劃……所以,不用擔心,最遲明晚……明晚,他就會回來了……”

展柔微微偏頭看向身側的賀若敏,輕輕一笑,眼裏湧起幾分柔軟。

這對兄妹在旁人面前總是裝出一副兄友妹恭的模樣,可私下裏卻是翻天覆地,兄不友妹不恭,卻偏偏讓人覺得這翻天覆地的真實暖意四湧。

這個私下裏在王兄面前從沒有好話,只會用花樣百出的精靈古怪捉弄他的妹妹,卻在怕他被賀若朗威脅生命時派出她最信任的手下和精兵冒死送信,卻在怕他再一次受到那個人的傷害時第一個站出來想要保護他,卻在怕他孤身入王庭有危險時揮出了第一鞭,卻在他追繳敵軍時依然籌謀盤算。

而圖熊,這個有些令人發笑的名字卻是賀若圖對這個妹妹的疼愛與寵溺。

賀若敏四歲那年,也便是她與賀若圖的阿媽去世後的第一年,孤月城爆發瘟疫,城內萬餘人感染,死者不下千人。瘟疫最嚴重時,王庭也出現了感染者,賀若敏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賀若義雄被老烏楚王派往烏楚南境巡視草場和馬場,王庭內便只剩下了十一歲的賀若圖和賀若敏。因這瘟疫實在太過兇猛,賀若敏便被移至王庭最偏僻的一處宮室,只有幾個固定婢女伺候藥食等一應事宜。

原本賀若敏的病情已有所好轉,不曾想卻在第三日夜裏高燒不退。賀若圖不顧老烏楚王對他下的禁令,灌了一碗藥後便跑去親自照顧賀若敏。守了兩日兩夜,賀若敏終才退了燒。

賀若敏睜開眼後便看見床邊趴著的已是雙眼烏青,面容浮腫的賀若圖,賀若敏登時笑開了花,大叫一聲:“熊!”

賀若圖見賀若敏退了燒,神智也已清明,一時歡喜,並未聽清賀若敏喊的到底是什麽,只當她說的是“兄”,便連連點頭應了去。於是,“圖熊”的名字便成為賀若敏對她王兄的獨屬愛稱。賀若圖也便由著她去,這一叫便是十三年。

忽覺心頭的蕭瑟淒涼一時便被這暖流沖散。

“公主!公主!”

二人被這一聲驚了驚,轉頭看時便見烏楚王寢殿的一個侍女正急急忙忙跑了來。

“公主!大王醒了……”

賀若敏登時跳了起來,也不待那侍女將後面的話說完,便奔向了賀若義雄的寢殿,展柔便隨著侍女也跟了去。

及至殿內,卻見烏楚王仍閉著眼躺在床榻之上。

“不是說父王醒了嗎?”賀若敏坐在床榻邊轉身向那侍女問。

那侍女立時便跪了下去:“奴婢……奴婢……”

那侍女身上已止不住地發抖,一句話卡在喉嚨裏半天也說不出來。

賀若煦上前撫了撫賀若敏的肩,溫和道:“敏敏,父王只是不似先前一樣昏沈,意識也開始恢覆,再調養一些日子就能醒來了。”

“真的嗎?”

賀若煦點了點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發,又轉身向一旁的郎栩道:“這段時日便勞煩郎醫師照看大王了。”

郎栩躬身一拜:“草民定當竭盡所能。”

展柔便也向賀若煦一拜:“大王子,下官送郎醫師出去。”

賀若煦點了點頭,允他二人退下。

及至殿外,展柔停步向郎栩道:“郎醫師,敢問烏楚王中的可是鳳塵露之毒?”

郎栩默然點頭,卻又開口道:“雖則是鳳塵露之毒,毒性卻已不似那百多年前一般烈,而且這些時日裏烏楚王所喝湯藥中混入了一味白草,又緩解了那鳳塵露的毒性,故而烏楚王的脈象雖微弱卻並非虛浮,而且烏楚王雖如中鳳塵露之毒後一般發熱,卻並非傷及心脈的毒熱,想必應是那一味白草的作用。”

“多謝郎醫師相告。”

“那草民便先告辭了。”

“郎醫師請。”

***

子時將過,彎月才漸漸破雲而出,隱隱約約帶著寒涼如水的光。雖已是仲夏之末,可在這烏楚之地,夜半時分也微有涼意。

展柔翻來覆去睡不著,密密麻麻的思緒擾的她心神不寧。前幾日在營地時還能安睡,如今將至塵埃落定,反倒夜難成眠了,便起身披上外袍出了殿。一陣涼風拂過,叫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只將外袍裹得更緊了些。

夜很靜,月很淡,展柔徐徐緩緩,漫無目的地踱步,及至眼前出現了一棵樹,方才停了步。

一棵山楂樹。

結出紅艷果實的山楂樹,枝頭綻放的卻是翩翩若雪的山楂花。

如今已是花期將盡,微風過後,枝頭搖搖欲墜的雪色便紛紛而落。

正於那落雪心神暢悅之時,忽然耳畔飄飄浮浮響起那人的柔聲低語,腦海裏便也出現那人的眉眼笑意。

——若昨日你也嘗了那山楂糕,這果子便無足道也。

便是將才被那微風拂的面上微涼,此時也忽覺了幾分微熱。

離開京都已有月餘,卻不知燕州軍情如何,卻不知他在京都一切是否安好。

她揚起頭,去看那落雪飄零,驀地,卻隔著雪色瞥見了一縷昏黃的光。

許是方才被這一樹白雪引得入了迷,所以才忽略了那光亮。

展柔繞過山楂樹,步向那光亮,及至更近些時,便停了步。

那光亮屬於一間偏屋,屋中之人的窈窕身姿被燭火剪於紙窗。饒是隔著窗,饒是在展柔這樣一個女子看來也覺玲瓏曼妙、風姿綽約。

即使不推窗去看那容顏,也便知是她了。

那朵零落於雨中泥濘的殘花。

自她出現後,營地裏便出現了許多關於她的傳言,關於她與賀若圖的傳言。展柔也便大約明了了她的身份,明了了原來普那說的“秘密”便是她。

“那你呢。”

展柔望著那窗上剪影,低聲輕嘆。

自郎栩離開後,展柔便去了王庭侍奉醫藥的地方,尋得了這些時日烏楚王的藥方。藥方上不過是幾味極為普通的調養藥物,並沒有郎栩所說的白草。於是她便又尋了幾個侍奉湯藥的婢女,幾下打聽才得知這些時日都是桑染親自煎藥給烏楚王。

想必那味白草便源於她。

賀若朗對烏楚王的監管十分嚴格,她又是如何在那重重□□下將那味緩和了烏楚王病情的白草放入他的湯藥,又是如何在這數月裏一次又一次冒著生命之險救他的父王。

可她卻不惜讓自己任那寒雨、泥塵侵覆自己。

賀若圖今晨出帳後便加派了人手看守她,及至王庭也仍將她關於這偏屋中。

忽然,眼前昏黃一霎燼滅,只餘朦朧夜色,還有長久寂靜。

展柔緩緩轉過身,只見那殘花雖落於塵泥,任雨肆虐,卻依然鮮艷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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