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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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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傷

走了整整一日才從破雲嶺回到京都,及至宣安坊,展柔便見一輛十分眼熟的馬車已停在了府外。等在車前的普那見了展柔便上前一拜:“展大人,世子邀您往海州館一會。”

展柔指了指自己那一身慘狀,向普那道:“可否容我換身幹凈衣裳?”

“世子吩咐過了,您直接隨我去海州館便是,不用換衣裳。”

展柔低頭看了看,說是滿目泥濘一點也不為過。擡眼欲要再開口時卻見普那已打了簾請她上車,展柔便只好穿著那泥衣,拖著一身疲憊登上車,搖搖晃晃到了海州館。

展柔進了屋便看見賀若世子正斜倚著幾案,一手撚著梅花香匙輕輕撥弄著那鎏金鏤花香爐內的香灰,一手捏著一條絲帕輕捂著鼻子。一眼看去便是神色妖媚,身姿妖嬈,當真是百媚千嬌,風流絕代。

賀若圖見展柔進了屋也不起身,也不說話,只一心在那香爐上。

展柔便躬身一揖道:“不知世子此時叫展柔前來有何要事吩咐?”

賀若圖微微一笑,卻也不應,只喚來兩個侍女,而後擡眼看向展柔。

“我知道展展你這一日定是倦極了。喏,我給你備了衣物,便讓她們服侍你去沐浴更衣吧。”

話音剛落,那兩個侍女便端著兩個托盤上前向展柔一揖:“大人請。”

展柔已是被那渾身泥濘弄得難耐非常,如今便也顧不得這許多規矩,只隨她們進了內院。及待沐浴更衣後,那兩個侍女又引她去了館內一處庭院,卻見賀若圖已等在了院中一間亭內。

賀若圖見展柔來了便拽著她的衣袖將她拉到桌邊坐下,笑盈盈道:“展展你看,這一桌吃食可還滿意?”

眼見賀若世子又是讓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又是準備這一桌酒菜,展柔只得壓著滿心疲憊,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您今日莫非是要為下官接風洗塵?”

賀若圖面帶歉意地表示:“昨日之事,確是我對不住展展。當然了……也對不住桓大人……”

賀若圖微微一頓,而後話音一轉,又添了幾分狡黠地笑道:“但……若非昨日竹林遇險,展展與桓大人又怎能共度良宵,逍遙快活這一日?如此說來,你二人還要重重謝我呢!”

面前那人早已擺出一副我已將你二人看透的神情,用那雙如狐貍般狡猾的眼睛微帶笑意地看著她。

展柔卻也不與他爭辯,只開口道:“下官與桓大人這一日擔心世子安危,只想著快些回城才好。此刻見世子神色清爽,滿面紅光,胃口甚佳,想來世子這一日定是快活舒心。”

“那可真要多謝二位大人掛心了。”

展柔卻也不再與賀若圖你來我往的噓寒問暖,只將話頭一轉道:“那日於烏篷之上與世子提及的厚禮,世子這幾日可考慮好了?”

“你們中原人不是常說‘三思而後行’,展展何必如此心急?”

“下官是不急,可世子您當真不急麽?您固然得烏楚王寵愛,可這寵愛卻保不了您一生無憂。您的王兄賀若煦為人親厚正直,頗有賢名,可您的王弟賀若朗卻不然。這一次未得手,難保不會有第二次。既然您此次前來本就為兩國交好而來,又何為百般推脫?恕下官愚鈍,實在不解世子之意。”

賀若圖思忖片刻後笑道:“既然展展如此替我著想,我總也不好辜負展展這一片心腸,那本世子也來與你說說我的厚禮可好?”

“世子請說。”

“大盛陛下如今與我烏楚結邦交之誼,為的當然不僅僅是與烏楚平息這多年來的戰火,更重要的自然是安外攘內,平你大盛燕州之亂,我說的可對?”賀若圖眉頭揚起,幽幽看向展柔,“雖則大盛予我烏楚以中原技藝、器物,可我烏楚助大盛皇帝除去這數年禍患,大盛陛下的禮卻也未免薄了些。我倒覺得,我為大盛陛下準備的禮卻是足見誠心。”

“敢問世子,禮為何物?”

“兩國結交後,烏楚南境的嵐卓馬場與草場每年將為大盛提供一千匹良駒和豐美草料。而待大盛平定燕州之後,也要開放燕州北境的薊城、大名、保寧三府,與我烏楚南部的塔爾格、臘答兩城結互市之誼,並允許貿易自由往來,官府只能予以規範,不得約束。不知本世子這份厚禮如何?”

展柔俯首一揖:“下官定會將這厚禮呈報陛下,以不負世子盛意。”

賀若圖端起酒杯:“請。”

***

熙和二十年四月二十八。

入夏以後,天氣就變得潮濕了許多。

傍晚細密的雨裹挾著黏膩的風,墨綠生氣的葉凝結著稀薄的光,連那枝頭的蟬鳴也綿長而永恒。雨是潮濕的,風是潮濕的,葉是潮濕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潮濕的,就連心也是潮濕的。

從踏入普賢院到走上仕途,從糧儲庫縱火到濯清樓倒塌,從五皇子謀反到烏楚世子遇襲。只這短短兩年,便經歷了從前十幾載不曾經歷的血與淚,便看遍了從前十幾載不曾看過的冷血、殘酷、淡漠,看遍了權貴傾軋、手足相殘、父子相逼。便是這短短兩年,終於開始認得,一生要走的路,一生要做的事原不似曾以為的那般容易。

展柔忽然覺得鼻尖有些酸,有些東西想要湧出眼角,她拼命眨了眨眼,想要將那晶瑩逼回心裏,嘴角卻泛起一絲苦笑。

阿爹已離開兩年了。

她將那埋於樹下的桃花釀挖出,倒了一杯飲盡,又將它掩回土中,仔仔細細地埋好。原本那一年她制了許多壺,只是為了能讓阿爹少喝些外面的酒。後來阿爹走了,她便也忘了那靜陳於學堂的桃花釀,及至後來去尋時,只剩下了這一壺。

這一壺是留給他的。

那時為了不讓阿爹發現偷喝了去,她便為這一壺尋了處好地方藏著。

不曾想,及至最後,這一壺還是被阿爹得了去。

酒已在歲月沈澱間變得醇厚悠長,舌尖觸及那滋味時本應是醉人心魄的驚艷,可於她而言,卻無滋無味。到如今,她甚至不能為阿爹立一個衣冠冢,便只能將這一壺桃花釀埋於樹下,年年歲歲,長眠不盡。

“吱呀”。

門扇輕響一聲,展柔循聲望去,便見外面有個身影向後微微退了一退,她起身走到門前,遲疑片刻後方才推開了門。門外之人只是僵著身子在門外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進來吧。”

自看到那門外的身影,她便猜到是他,如今見他這般模樣,便只向他一笑,一笑後卻又轉身回至亭中坐下。

桓白怯怯地跟在她身後行至亭中,見她又坐回方才的位置,便只在亭外住了步,靜靜望著她的背影。

縹緲月影裏,竹影搖曳於她肩頭。落了一日的雨才停了不久,那迷蒙氤氳的水汽便將她輕輕柔柔地纏繞,讓人看不真切。只是雖看不真切,卻似是能觸碰到她那具被雨水浸濕的身體和那顆被涼意浸透的心。

他看見她挖出了樹下那壺桃花釀,看見她將那一杯酒飲了很久很久,看見她又將那桃花釀小心翼翼地埋下,覆上一層又一層黃土。

如今在這亭間,靜的極深,靜的令人心驚。

他卻不知說些什麽,或者說,他並不知道應不應該開口。

片刻後,她起身轉向他,緩緩道:“今日可還要酒?”

卻也不待他應聲,她便已出了亭,不多時便端來了一壺酒,還有那兩只白玉杯。

見她已斟滿了酒,桓白便慢慢移到桌前坐下。

她便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飲。

他便陪著她同樣一杯接一杯地飲。

上一次與她於這亭間共飲是在那個雪夜,那一夜他醉得厲害,而她似乎也有些醉。今日再於這亭間共飲,他與她卻都清醒非常。及至飲到那酒壺剩了底,二人才停了杯,又倚回亭邊望月。

沈靜月色似能拂去些許憂傷。餘光裏,那人的輪廓有些模糊,接著那模糊的輪廓輕輕開口道:“阿柔,其實我很羨慕你,有一個真心疼愛你的阿爹。”

她怔了一怔。

他從未向她提起過他的父親。

她不知道在他心裏,他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也並不知道,於他而言,“家”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他不曾主動提起,她也從來不問。

忽然覺得他眼角閃過一分晶瑩,卻又轉瞬不見。

他轉頭看向她,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阿爹對你來說很重要,很重要……”

他頓了一頓,語氣更沈了一些。

“我也知道,我沒有辦法彌補他給你的疼愛,也沒有辦法讓你仍然像他還在時一般明朗快樂,可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挽回……”

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向她更靠近了些。

“但我想試一試,找回曾經的那個你。”

他將她擁入懷中。

她忽然心頭一緊。

曾經的自己已隨那桃花釀埋於樹下,葬於塵土。

其實現在沒有什麽不好的。

桓白,不必為我擔心。

其實我也想……

她輕輕挽住他臂彎。

“我也願一試,撫你之痕,愈你之傷。”

懷抱輕輕一顫,隨即便是長久的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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