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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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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

月色溶溶,傾瀉而下,如今這腳下的臨江府城比之方才在那望海亭中見到的更加幽深。此刻,耳邊不再有風聲,只聞得身側之人的呼吸。

“阿柔。”

“嗯。”

“為什麽我們總是在這黑暗裏才能真實相對。”

“也許是因為只有在這夜裏,一切才能恢覆它原本的模樣。就像這臨江府,白日裏的車水馬龍雖是繁華鼎盛,卻不如這夜裏的城,雖暗,雖沈,卻靜得極美。”

為了她,他慣於在人前,在白日裏戴上那張面具。可當他與她單獨相對時,卻再不也不能掩藏關於她的喜怒哀樂,而她也只有在這時,才能靠自己近一些,才能包容他的放縱。

他與她如今身在這朝堂之上,處處險阻,步步艱難,今日的繁花盛錦到了明日便可能化作殘枝枯葉。

三年前的那個雪夜,他於烏水第一次遇見她,便只是那一眼,就將她記在了腦海心間。

當她還只是展柔的時候,即使他以那鄔先生的身份靠近她,卻依然覺得自己離她很遠,很遠。她的生活簡單純澈,不像他身陷那日日艱險,時時算計的權力鬥爭中。

後來她成了展大人,似乎是向自己靠近了些,可他明白,那不過幻覺而已,如今的她何嘗不是身在這水深火熱中。曾經的自己不能護她周全,如今的他便能了麽。

忽然,他想到了以後,想到了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那時的他們身處何方。

也許他和她仍在這漩渦中掙紮、無奈。

也許他已帶她離開京都,去北境,去蜀中,去嶺南,與她浪跡天涯。

“阿柔,我帶你離開,離開京都,好不好?”

離開。

展柔苦笑,這二字說來輕巧,卻談何容易。

兩年前,她孤身入那普賢院,是情勢所迫,卻也不過是為了圓一個願,守一顆心。她看過那明爭暗鬥,看過那勾心鬥角,看過那權權相爭,她不是不想逃,卻發覺自己已是那局中人。

她自以為守著那善,守著那正,守著那清,守著那義,便已足夠。可今日熊必憲的一番話卻讓她忽然覺得無力,她以為的道卻終逃不脫傷及那無辜之人。忽又想起那年烏水河畔,她問他的道何在。如今想來,這一問真是愚蠢至極。

於是她嘆道:“桓白,你真的覺得我們能徹底逃脫麽?”

“只要你想,我便帶你離開。”

去北境南嶺,去東海西岳,去天涯海角,過平凡日子。

他只對她說了前半句。

他想,終有一日,他會將那剩下的半句告訴她。

展柔微微一笑,看著那粼粼銀光的弋水,忽覺人生如浮萍,飄飄蕩蕩,有幸知曉自何來,卻無運知曉去何方,浮沈之間,不過一瞬。

“我想,可我不能,你也不能。熊必憲說他盼這世間繁華不再沾染無辜之人的鮮血,我也盼,我也願。可我也知道,這樣的盼,這樣的願太難實現,可我想試一試,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過什麽都不做。”

桓白早知她定是不肯,卻仍不死心的想要問。只要她說好,只要她點頭,他便帶她走。可眼前之人是他的阿柔啊,她怎會如此便隨他離開。自她入了普賢院的那刻起,他該是明了她的志,她的願的。

“我陪你。”

桓白望進她眼裏,那眼裏有柔美的月。

“好。”

他擡頭望了望那夜中月,而後躺在山坡之上,偏頭向她道:“阿柔,躺下看月,更美。”

展柔便學著他的樣子躺了下去。

“是更美些。”

她閉上眼,讓那月色落於額間。

忽覺有熟悉的氣息拂來,睜開眼去便見他正俯身望著自己。

他低聲呢喃:“是很美。”

他為她理了理微風拂亂的碎發,輕撫過她柔軟清涼的頰,接著又俯下了些,更深更深地註視著她的雙眸。

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她身子忽然一顫,將手放在他肩頭輕輕推開了些。

“桓白……”

見她雙頰已泛起一層薄薄的暈紅,他嘴角輕輕挑起:“說過了,今夜只談月色,不談其他。”

她便見他又躺回了身側,呼吸漸漸平緩。

他握著她的手輕喚:“阿柔。”

“嗯。”

她再次閉上眼,任那微涼的風拂亂碎發,臉側的露草微微拂動,掠過雙頰微微的癢,卻極輕極柔,讓人不舍得拂開。

月色漸淡,天光微亮,桓白牽來馬,及要將她扶上馬時,卻見她將自己肩上的披風褪下,他欲要去攔時,卻見她只將自己的手輕輕推開。

“此刻不需要了,而且我已有一件了。”

桓白聽得便微微俯身,讓她為自己系好。

駿馬飛馳,披風飄搖,遠處一輪朝陽噴薄欲出。

***

桓白自今日坐在臨江府公廨堂上起便心緒不寧,及至看見況甫寧從前廳而來,蹙起的眉頭便更深了幾分。況甫寧見桓白這般樣子,一時竟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向展柔求助。

展柔知道況甫寧定已將桓謹帶到了前廳,便走到桓白身邊道:“大人可是身體不適,不如今日便先由下官代大人審理。”

“好……”桓白半晌方才應道,說罷便起身向府衙後院踱步而去。

見桓白出了正堂,展柔才低聲向況甫寧道:“請桓先生。”

展柔坐在堂中遠遠便看見了跟在況甫寧身後的那個人。

那人也是如桓白一般的清俊挺拔,只是再近些時,便發覺雖於那眉眼之間能尋得他兄弟二人的相似之處,但較之桓白神態間的幾分少年意氣,桓謹更顯得沈穩敦厚。

“草民拜見大人。”

“桓先生請起。想來先生已知曉了前因後果,那先生不妨便將您知道的說來。”

“回稟大人,草民在臨江府經商為生,上一年仇知府找到草民,許了草民濯清樓的木材供應事宜,草民便按仇知府列的單子去采購,草民只是供應木材,其餘事情一概不知。”

展柔見如此便又道:“那先生可知修築濯清樓的血櫸用在了何處?有沒有被人悄悄送去別的地方,做了別的事情?”

桓謹聽了這話卻不答,只是長嘆了一回,擡起頭看向展柔,緩緩開口:“大人既說的這樣清楚,草民也自知不能再瞞天過海了。草民願領罪,請大人裁決責罰便是。”

方才桓謹只提到供應木材之事,且看上去坦然十分,展柔便略松了口氣,沒想到這一句追問後,得來的卻是桓謹一力擔下罪責的回答。

就在這時,撫寧司的一個護衛匆匆趕來呈上幾封信件。

“啟稟大人,這是從疑犯裘千和蔡望弘家搜到的與桓謹的信件往來。”

展柔接過信,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偷運血櫸以及制作血櫸之棺的有關事宜,她便又命那護衛將信取了與桓謹看過。

“桓先生可認得?”

桓謹點頭默認。

“如今桓先生自認罪名,更兼有信件證罪,那便只好請先生在府衙留住幾日了。”隨即她便向況甫寧道,“將桓謹押下去,容後再審。”

堂上又一片空空蕩蕩,展柔望著那階下,想起方才桓謹過分的坦然,覺得疑惑,卻一時想不出問題何在。正扶額思慮時,又聽得一陣腳步聲,擡眼看去原來是撫寧司副統領荀牧。

“參見大人。”

展柔見他起身後先環顧了一圈,便猜到他應是在尋桓白,因此只向他道:“桓大人今日身體有些不適,正在後院歇息。”

荀牧這才上前呈報道:“啟稟大人,當初修築濯清樓的工匠,一些是本府人,一些則是從越州其他鄰近府縣招來的散工,下官便先去尋了臨江府的十二個工匠,卻只發現了屍體。”

“可知是何時死亡的?”

“已著仵作驗過了,應是在四日前的夜裏死亡。十二人的頸處都有同樣的細長傷口,是極為尖細銳利的刺劍所致,且十二人的死亡時間相差最多不過一個時辰。”

四日前。

他們到臨江府的前一日。

血櫸之棺。

工匠之死。

展柔雖不知是何處出了問題,也覺得這案子並非如現在一般了然,可如今桓謹是嫌疑最大之人,一時無措,卻又擔心桓白,便起身要去後院,才出了正堂門便看見桓白已等在了連廊處。

她嘴角動了動,卻不知如何開口,桓白卻已向她道:“我都知道了。”

展柔頓了頓,她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卻知多說無益,便只道:“我會將一切查清楚的。”

桓白從懷中取出那竹節佩,握在手中,不再說話。

展柔垂眼去看他握著的玉佩,便見得一塊清澈晶瑩的墨玉,形為竹節,其上打著墨綠絡子。她見他低沈著眉只是望那玉佩,忽而想起,那夜他醉靠在她肩頭,只喃喃低聲喚著桓謹的名字。

待況甫寧回來後展柔便讓他將桓白送回了仇府,及至那兩人出了公廨展柔方才又喚來了荀牧。

“荀統領,去看看桓謹住處可有線索,另外再派兩個可靠之人盯著桓謹家,切記護他家人周全。”

***

入夜,仇府。

桓白自回來之後便是滴水未進,展柔便著人做了白粥和青菜給桓白送了去,不想他極是順從,接過她手中的木盤,便開始喝粥。

展柔見他臉色已然好了許多,方才松了口氣。忽聽有人叩門,推門看去卻見是荀牧,展柔心道不好,一面給荀牧使眼色,一面便要推荀牧出去,卻聽身後那人道:“本官身體已無礙了,有什麽事便在這裏說。”

聽見這話,展柔只悻悻地站在一旁,不去看桓白,只是低著頭。

荀牧此刻一腳踩在門檻內,一腳落在門檻外,不知是進還是退,於是便看看展柔,又看看桓白,看看展柔,又看看桓白。

“什麽事竟讓荀副統領如此為難。”桓白又喝了一口粥,隨即擡了眼冷冷望向荀牧,“吞吞吐吐,還不快說。”

荀牧一個哆嗦,連忙擡腳走上前應道:“啟稟兩位大人,下官在桓謹家中搜到了這把劍。”說著便雙手呈上了一把通體烏黑的墨玉劍。

寒烏劍。

這是桓謹的劍。

七歲那年,他見桓謹在院中舞劍,刺劍一擊而中,落下紛紛梨白。

桓白將碗放下,接過那劍,揮手示意荀牧出去。

燭光下,由北海烏晶墨玉制成的劍體透亮明潔,泛著烏黑的光,映下那執劍人的眼眸。

他嘆道:“秋鴻兮疏引,寒烏兮聚飛,不想這暮春時節卻比那寒冬更冷。”

未等展柔開口,便又接著道:“不必多言,我早已說過,你便行你的職,切莫為了我徇私。”而後,他擡眼望向她,“你所願,便是我所願,從未有變。”

“下官明白。”展柔向桓白一揖,便起身離開。

“把這個也帶走吧。”展柔回身去看,桓白正指著那見了底的碗和只剩了幾片菜葉的盤子,便只恭恭敬敬端了木盤出了門。

“劈啪”。

一聲燭花響,屋裏一時暗了許多。

桓白撫過那滑涼劍刃,低聲道:“大哥,當真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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