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聞凡間兵禍已了，真石打算回嶗山一趟，還有些事也一並作個了結。

先取了清玥師伯的冰棺，置於靈戒之中，真石出了迷魂氹，向東而去。

才行了百餘裏，便停了下來。

此時的天府之國，不僅是人煙稀少，竟連牛羊雞犬也沒見幾只。倒是滿地的陰風陣陣，吹的真石後頸發涼。

真石落下雲頭，仔細看去。只見滿山滿地，皆是不散的陰魂，如泣如訴，游弋飄蕩，極為瘆人。

真石取出劍來，在地上畫了張鬼符，隨即將周遭的眾多陰魂聚攏過來問話。

“你等為何不去冥府，卻在此游移哭訴。”

為首的幾個陰魂說道：“上仙，我等皆是蜀地之人。因死的冤屈，因而陰魂不散，在此哭訴。”

真石問道：“怎會如此多人？”

那幾個陰魂說道：“上仙定是許久沒下界了。我等皆是被清兵所殺。清兵所到之處，人畜盡滅，蜀地數十萬人啊，沒幾個能活的。”說罷又哭泣起來。

真石見他們哭的淒慘，只得耐心問道：“你們慢慢道來，興許我可解你等之困。”

那些陰魂哭了一會，七嘴八舌的說道：“二十年前張獻忠稱帝時，雖也殺人，好在老百姓還有口飯吃。待張獻忠死後，清兵來犯，一個姓全的將軍起兵抗清。這全將軍似有法術，一聲令下，家犬野狗盡數前沖，見清兵就咬。還有位姓勞的小將，姐弟兩個，也會些法術，長劍一指，數百頭水牛便紅了眼。”

“將清兵逐出蜀地後，全將軍竟要擁立那姓勞的小將為帝，引來其他幾路明軍圍攻。不日清兵也大舉反攻。”

“清軍攻入蜀地，因懼怕二位將軍的法術，下令所到之處，皆盡誅殺，雞犬不留。可憐我們全村三百餘口啊，老的小的，全都死於非命。”

真石聽罷，心中有愧，無言以對。

不曾想到，全守忠帶了春艷與秋劍出來，竟是打算占據蜀地稱王。最後卻弄得蜀地數十萬人被殺，至今陰魂不散。

“我乃妖界之主。若爾等願隨我回妖界，我定會妥善安頓，並親授修道之法。若是不願，我也可送爾等前去冥府轉世投胎。”

陰魂中有些心灰意冷的，再不願轉投人世，自願隨真石前往妖界，煉氣修道，以待日後報仇。有些則願去豐都城，轉世為人。

真石兜兜轉轉，花了二日，遍游蜀地，竟聚了數萬願去妖界的陰魂。

真石將這些陰魂安置在蛟王洞附近，是為鬼仙一族，托付給菡萏好生照料。又轉身回至蜀地，將剩餘的數十萬陰魂送至豐都城中。順道也為姚以誠之事，再次謝過秦廣王。

二十年過去了，嶗山上已是斷壁殘垣，滿目蒼夷。往日居住的廂房早已坍塌，連大殿中三清像上的金箔也俱都被刮了個幹凈，院中但凡有些值錢的東西都被拆下取走了。

真石久久佇立在正殿中，年少時的一幕幕紛紛映入眼簾。

下山那日，清玹掌門便是在這裏，與自己說道：

“我有三句話。。。。。。第一，勤勉修行，日日不斷；第二，專心致志，腳踏實地；第三，戒驕戒躁，謙善待人。。。。。。每個弟子下山，我都是這幾句話。。。。。。可這麽多年。。。。。。能明白的一個也沒有。。。。。。若你今後經歷多了，感悟透了，興許真能明白。。。。。。”

真石猛然醒悟過來，原來這些道理他二十年前下山時便已聽過，可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過了這許多事之後，方才能真正明白這些話的含義。

日後回到妖界，真石隨即將【真聞九律】中第三篇【實為】改為了【行知】，此是後話不表。

行至山下即墨鎮中，街道店鋪一如往昔，只是因戰亂毀壞，又新建了一些。路上行人俱剃了頭，換了服飾。

那個當鋪的掌櫃依舊蹲在門口，唉聲嘆氣的抽著大煙。鋪子裏還是站著個婆娘，指著掌櫃破口大罵。

真石聽這聲音，再轉頭去看，才發覺這婆娘不過才二十出頭。想來這掌櫃的還是忍不住換了個小的，沒想到的是這小的脾氣，竟比原來那個還要兇悍幾分。又或許這掌櫃好的便是這一口，那便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街那邊走過來一行人，中間的看著是個貴公子，衣著華麗，神態倨傲。前後跟著四個奴仆，吆五喝六的，呵斥著前方行人讓開道路。

那幾個奴仆行至真石面前，剛欲呵罵，卻見這人一身素凈道袍，悄然而立。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怒不笑，倒也不算難看，只是額頭上有一道豎著的綠色細紋，中間還有一塊不大的紅斑，猶如一只豎著的眼睛一般。還有一道頗深的傷疤，從左側眉腳劃過。

胸中已有邱壑，氣度自是不同。真石衣著樸素，只是在那裏一站，便顯出大家風範來。

幾個奴仆頗會察言觀色，看真石不驚不詐，似笑非笑，也不敢出言不遜，稍稍繞開一步，便過去了。

那貴公子上下打量真石，眼中盡是不解。

真石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來到撫遠鏢局門口，真石略想了想，還是沒有進去。

轉過墻角，聽得院子裏趟子手和夥計們正在說笑。說的也還是那些市井傳言，說起貪官依舊是大聲痛罵，說起世道炎涼依舊是怨聲載道，說道風流韻事依舊喜笑顏開，只不過吳三桂陳圓圓則換成了順治與董小宛。

真石甚覺無趣，來至一座酒樓。正要進去，聽得樓上窗戶大開，有人高喊道：“題反詩啦，題反詩啦。”

酒樓裏頓時跑了個幹凈，連街上也空無一人。

真石只覺這聲音極是耳熟，上樓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正是陸游。

陸游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在墻上題了幾句。每個字俱是反著寫的，猶如從鏡子裏看到的一般，便因此開了窗，大喊“反詩”。

真石也是哭笑不得，再看題的那幾句，寫的是：

“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這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

待府裏衙役趕來抓人，真石早已帶著陸游回至嶗山之上。

衙役們抄了‘反詩’，回去一問，才知這是順治皇帝所寫的【歸山詞】中的幾句。哪裏還敢再多問一句，只當不了了之。可憐那個酒樓的掌櫃，沒收著一文錢，還嚇的尿了一褲子。

已然二十年不見，二人自是相談甚歡。

談及真石此番來意，陸游拍著胸脯，道是全在他一人身上。

真石知他道法深妙，也不多言語。

真石刻意告之，菡萏這些年過的甚好。陸游聽聞，笑而不語。

及至次日清晨，鎮上人家已起來做飯，街上行人也漸行漸多。

陸游不知從那裏變出一個葫蘆，置於地上，躬身行了一禮，說道：“請寶貝現身。”

絲絲毫光直射上天，顯出一物來，似鷹非鷹，似虎非虎。

陸游又施一禮，說道：“請寶貝轉身。”

那物就地一轉，一道白光沖天而起。在白光中，顯出數十丈高的一個虛影來。虛影裏正是老子騎著青牛，身邊紫氣環繞，緩緩東來。

嶗山四周幾十裏遠近，俱被這虛影驚到，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之後數月，自然有當地鄉紳，募集善款，重建道院，再朔老子金身。

官府也以老子顯聖，為當朝祥瑞，上表慶賀，自是不提。

真石奉還了三枚小箭，謝過陸游，再往終南山去見清玹師伯。

清玹道人已年逾八十，鶴發童顏，精神矍鑠。見真石來訪，自是異常高興。聽聞真石要重建嶗山，請他再任掌門，滿口應承下來。

談及清玥道人的遺願，真石也是無可奈何。

世間道門已然雕敝，僅存的一些修道者也垂垂老矣，離死不遠。因修道的經書法器一夜盡毀，除了終南山外，恐再無後來者。

妖族冤屈已解，還道門清源卻是遙不可及。清玥道人的遺命，終究只完成了一半。

荊陽子道：“世間何曾變過，只因人心從來不變，能變的只有你自己的心而已。”

真石想起前幾日在即墨鎮上所見所聞，心中了然，默默點頭。

清玹道人問起菡萏與杏兒，真石也一一作答。

蛟王與杏兒回來過幾次，每次都邀真石帶著菡萏去南海一游。只因事務繁多，一直抽不開身。只說是待靈戒打通後，再去南海。

倒不曾想，一說起南海，荊陽子對那邊的海路及風土人情極為稔熟。一問之下，才知荊陽子曾隨鄭和下過二次南洋，直驚得真石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待回到嶗山，道院已在修葺之中，清玹道人當場被一些故舊老鄉認了出來。眾人見清玹仙風道骨，都說是老子欽點掌門駕到，紛紛扶老攜幼，前來參拜。

真石與師伯一道，將清玥掌門的冰棺葬於後山。

又忙活了十餘日，待門內諸事皆安排妥當後，才辭別掌門，重又回到妖界。

一如往常，真石依舊習慣入夜後在大殿中來回踱步，整理思緒。

“夫君往日裏龍精虎猛，今兒個是累了麽？”菡萏拉著芙蕖，來至殿中。

真石笑道：“你又取笑我，要不今夜讓芙蕖回她自己房裏睡去。”

菡萏也吃吃笑道：“萬一她半夜醒了再跑回來，只怕會嚇著她。”

看著菡萏笑顏如花，真石不禁感慨道：“你與香桃還如同二十年前一般模樣，芙蕖看著也才八九歲。可我卻已人到中年。若再過二十年，仍化解不了妖仙二氣，只怕你就要守寡了。”

菡萏略是一想，問道：“若是回到二十年前，夫君剛下山之時。夫君是願意留在鏢局裏做個鏢師，還是回黃花溪老家過太平日子？”

真石不暇思索的答道：“自然不會。這二十年無怨無悔，若要從頭再來，我依舊是這條路。”

菡萏道：“既是如此，如今便已是最好的結果。夫君又何必憂心，只管往前走便是。”

真石聽菡萏如此一說，頓覺得天地間豁然開朗，心中再無一絲晦意。

皓月當空，遍灑銀光，二人心意相通盡在不言中，不由得，相視而笑。

芙蕖拉著姐姐的手，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二人，只覺得，莫名其妙。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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