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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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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多年之後回想,阿青初次懷孕的那段時間,算是韋見陸在媧神村所度過最平和甚至可稱得上幸福的一段時日。

那些日子裏,他和阿青如同山外每一對平凡的夫妻,一起打獵,烹飪,漿洗……為孩子的到來做準備。

村裏人聽說阿青懷孕,還曾派人來幫她的忙,卻被不愉的阿青趕走。

倔強的阿青,忘不掉先前村民們蠻橫的指責。她無怨無悔地為媧神村付出那麽多年,村裏人似乎沒有一絲感念,所以她不願意接受村人的幫助。

而那時的韋見陸,沒有再想著逃跑,而是心平氣和地同阿青討論未來孩子的名字,樣貌,服飾,生活,甚至未來的發展。

直到這刻,他才知曉媧神村人們沒有姓氏,很多人的名字都是隨便取,就從天空,大地,山川,草木間隨手擷取一片,以作人生的代號。

韋見陸能看出其實阿青很羨慕他給孩子取的名字,她雖然不通曉名字的含義,卻直覺這個名字簡單又美好。

於是韋見陸也難得的好心情,對阿青說總是看你穿一身單色,不如就在青前面加個字,名叫素青,這在山外也是優美的名字。

阿青喜上眉梢。

其實她同很多村裏人不同,她常年在村子外面打獵,碰見過不少山外人。

她雖然不主動同他們接觸,卻常偷偷躲起來聽他們說話。

她並不是妹妹所說那麽木訥不知變通,相反,她還曾經偷溜到山下,偷看生活在山麓的人家的日常。

所以她知道山外的繁華先進,村裏原始落後。

她自卑於自己的土氣,是以在剛撿到韋見陸那段時間,她不願意同他說話,就是怕暴露自己的土。

但她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喜歡到不顧村中的規矩,忘卻自己的誓言。

她不懂什麽叫做“愛”,她只是一心想留下他。就像山林間自由奔跑的野獸,春天追逐異性,予他食物,為他治傷,那他就該回報於她。

可這個年輕人總是愁眉不展,說很多她聽不懂的話。

她知道山外同村裏完全不同,她們可能很長時間都沒辦法互相理解。

但是沒關系,她會對他好,比村裏其他人加起來都對他好,那他就應該心甘情願留在這裏。

她可以保證不讓他淪落到和村裏大多男人一樣的下場,這是她作為村裏唯一獵人的底氣。

現在有了孩子,他的態度果然軟化下來,素青感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即使生活再艱苦,她也覺得心裏美滋滋地。

素青所不了解的是,韋見陸只是努力地在討好她,降低她的警惕心。

他不想再被關起來求告無門,雖然輔助打獵艱辛又危險,但他也努力地默記林子裏的道路。他始終懷抱著要從這裏離開,回到外面世界的想法,這一點從未改變。

只不過現在他還加上自己的孩子。

青姝出生之後,村裏人難得好長一段時間沒來打擾她們,也沒催她們交貨。

同為女性,村民們能體諒素青生女的艱辛,村長甚至派人送來額外的食物助她補養身體。

但為了養活自己一家三口,韋見陸還是得自己獨自進樹林打獵。

他遠遠比不上素青的能耐,只能勉強獵到一些小動物。

有時候,他望著空無一人的樹林,曾想過,為什麽不趁現在逃跑呢。

但他舍不得尚在繈褓中的女兒,甚至素青,都在他心裏矛盾地占據一個特殊的位置。

其實素青也沒多放心他,素青看得到,這個年輕人眼中,仍不時閃爍著向往自由的光芒,他並不甘心一生長留村裏,可她只私心想要將之留在身旁。

所以當韋見陸獨自外出打獵時,素青會偷偷跟在他身後。她矛盾地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笑容,但也更希望他不會離去。

所幸,韋見陸每次都會如期回到家中,從手忙腳亂,到能熟練地看顧女兒,他越發適應村中生活,更少提及山外,但素青卻不覺安心,她心裏縈繞不去的不祥預感似在逼近。

素青產子沒幾個月,便又恢覆了如常的打獵生涯。

她現在多出幾分牽掛,狩獵對象逐漸變得保守,並且,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她並不懂得很多生育常識,以為身體的衰弱只是暫時。

韋見陸開始旁敲側擊想要她們一起離開村子,素青肯定不可能同意,但她不想太過打擊韋見陸,只是虛以委蛇地敷衍他。

孩子一天天長大,韋見陸愈發焦急。他思念自己的父母,也擔憂未完成的學業,他不想再苦耗下去。

然而素青又懷孕了。這次的孕後反應比上次還強烈,她只能長期躺在床上休養,但身體情況仍在每況愈下。

媧神村人天生天養,大都壽命不長。素青似乎已能清晰看到自己的死亡,她能一天天地感覺到腹中的胎兒正在汲取她的生命。

可是比起自己,她更愛自己的孩子。

她不舍她年輕的愛人,卻也知道生命終有盡頭。她會像村裏的每一位長者,回到屬於她們的天空與大地之中,化為山川萬物。

媧神存在於世間每一個角落,虔誠的她相信,媧神會代自己看顧她的愛人和孩子,讓她們能平平安安、長長久久地生存下去。

她逐漸像交待後事一般教導韋見陸如何更好地狩獵,如何撫養孩子,如何在村中生活。

韋見陸恐懼於她的態度,恐懼近在咫尺的死亡。

他在這裏唯一認識的人就是素青,即使這並不是他情願的。

他曾在樹林中尋找出路,然而卻很快迷失,還是素青後來找到他,帶他回家。

他希望素青至少告訴他,離開村子的方法,然而素青卻不願意說,只希望他能好好將孩子們養大。

青婧出生不久,油盡燈枯的素青淒慘地離去了。她死時滿屋鮮血,韋見陸站在血泊中,抱著哇哇大哭的小女兒,迷茫無比。

在媧神村這兩年,他已習慣於依賴素青,他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夠堅強,全靠素青支撐著他在這個陌生又可怕的地方生活下去。

如今素青走了,獨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小女兒,他完全沒有頭緒,不知道前路如何。

他草草地用米糊餵養大女兒,家中還有村人送來的乳汁,餵飽小女兒後,他洗清幹凈素青的屍體,準備第二日送她下葬。

那夜,他默默流淚到天明。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他正當強打精神,照顧孩子吃喝拉撒後,背素青去她自己預留好的墳墓下葬。

然而村長卻帶著許多人,直接闖入她們的家。

面對張皇無措的韋見陸,村長先是安撫,告訴他,素青作為村中最後一個獵人,一向備受村人尊敬,她的後事村裏會幫忙辦,不需要他操心。

又說他一個男人無法照顧兩個女兒,特別是他沒有乳汁可以哺育尚在繈褓的小女兒。她已安排好幾個村民撫養兩個孩子,這大概也是素青離去前不太擔憂孩子的原因。

村中素來重視子嗣,一定不會放任她的女兒們不管。

然而韋見陸,卻一下子變成光桿司令。他沒有了素青,也沒了孩子,接下去如何?他知道這些人不可能好心安排他離開村子。

他的審判很快會來。

於是他抱緊兩個孩子,死活不肯交給村人。

孩子們被嚇到,哭聲震天。

村長見他不是個蠢人,倒有了幾分尊重的心思,待要聽他能具體說出點什麽。

於是村長阻止了那些想要粗暴分開孩子和韋見陸的村民。

“不要搶走我的孩子!”韋見陸如同護雛的母雞,將孩子們緊緊護在身後。他知道此刻孩子們不僅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護身符。

“素青活著的時候為村子奉獻了一生,你們不該這樣對我,還有她的孩子!”韋見陸只能盡量將故去的素青推出來作擋箭牌。

他深覺自己的悲哀,他從來都無法靠自己保護自己。到最後也只能依賴素青的影響力。

聽到素青的名字,方才還囂張的村民們明顯遲疑。畢竟素青剛剛離去,餘威尚存。更何況,這裏還是素青的家,一向迷信的村民們仍舊相信素青的靈魂還徘徊在這裏,一點風吹草動都令她們疑神疑鬼,她們不敢挑釁威嚴的鬼靈。

所以此刻村民們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村長,望她能給出雙方都合意的主意。

村長也並非故意為難韋見陸。她同素青交情匪淺,早在素青自知命不久矣時,就已拜托過她照顧自己的遺孀,她當然不至於讓韋見陸淪落到如村中其他男人的下場。

只不過,她還需要在其他村民面前展現自己一視同仁的態度。

此刻,她表現出一副慷慨仁慈,願意為韋見陸做主的模樣,讓韋見陸表達他的需求。

韋見陸說,他可以承擔素青先前的工作,繼承她的獵人職責,為村裏供應肉食,相對的,他得保留素青的小屋和她們的兩個孩子,但村民們要在小女兒斷奶前提供乳汁。

小屋毗鄰樹林,林中吹來風聲颯沓,眾人心中有鬼,直覺風聲如同素青的呼聲。許是畏懼素青依舊縈繞於此的魂靈,其他村民並沒有提出異議。

村長還算讚賞他沒有提出什麽想要離開村子等不切實際,挑釁村長權威的幻想,於是稍作思考,在他逐漸因為長考而越發慌亂的臉色前,答應了韋見陸的要求。

此後的日子,似乎同素青還在時沒什麽兩樣。除了,韋見陸肩上的擔子變重以外。

然而他畢竟年輕,狩獵一事,在經過輔助素青,到自己全力承擔後,迷茫過痛苦過後也逐漸步上正軌。

村裏並沒有太難為於他,除了總有村民在晚上來騷擾,和照顧兩個小孩過於疲憊以外,那段時間的生活平靜得不可思議。

他當然不甘心沈淪於此,只是孩子還太小,他也沒有找到出村的陣圖。

在素青臨別前,終於不忍地告訴韋見陸。

村外的樹林,是當初先祖們為了抵禦外敵入侵所種,樹林被布置成已失傳的遠古陣法,浸透著先祖們古老的智慧。外人想要離開村子,除非找到陣圖,不然再怎麽在樹林裏轉悠,都不會看到真實的出路。

可是素青沒有告訴他陣圖在哪裏。

素青的小屋本位於村中最偏遠的位置,這幾年,韋見陸一直同素青在樹林中打轉,或許源於當初誤入村中的陰影,他一直不願意再踏入村中。

但為了找到陣圖,他還是決定進入村子試試運氣。

然而幾次進村經歷都令他心中惴惴,那些直白的話語和魯莽的動作,村人們大多都將他當成奇貨可居的物品,想要掠奪他的身體,卻沒有幾個人願意正經聽他的要求。他也看到了村中其他男性的悲慘遭遇,他覺得恐慌,又無能為力。甚至沒註意那些人望向他的怨毒眼神。

他只能減少去村中的次數,每日憂愁離村之日遙遙無期。

而孩子們正在一天天長大,他深知時間寶貴,不可耽誤。畢竟在山外,教育已卷到不能再卷的地步。他不願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但他無法離開村子,教育自然無從談起。而且媧神村無紙無筆,更沒有教材,這裏的孩子們每天在村中跑跳嬉鬧,並不懂得何為教育。

在媧神村日久,他越能發現教育的重要性。這裏的人世世代代都過著同一種生活,依靠本能去掠奪和使人屈服,卻不懂得懷仁懷德的重要性。

如同直立的野獸。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變成那樣,他需要教會她們懂得慈悲,寬恕,仁愛,情義……和更多的知識。

但這裏沒有紙筆,沒有教材,光憑記憶,他不認為如此就能讓孩子們達到他過去的水平。

他試圖找村中最有權威之人——村長商議。而村長早就等著他來求自己,她知道這一天終會來到。

村長笑著說,村中本無紙筆,教材等物,更不需要學校,因為村人從來不需要同外界交流。

但若韋見陸想要,村長得想辦法叫人去山外交換,這自然是額外的需求,就算看在已故的素青面上,也不可能單獨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韋見陸聽到這裏,已知道命運所有的饋贈,早就標好了價格,等待自己付出代價去索取。

他遲疑著聽村長繼續說下去。

村長說,若你從此以後像跟著素青一樣成為我的人,我便能完成你的願望,村中的人也不敢說三道四。

韋見陸一時激憤,不免說道,可你是素青的朋友,她臨死前將我們交托給你,你不該有這種想法。

村長哈哈一笑,道,素青將你托付於我,便是早有此意。因為在這村裏,唯有我,可以保護你,免受其他人的侵害。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在村中自如來去,其他村民沒有明面上做出太過分的事,是攝於誰的威嚴呢。

韋見陸只覺得從他墜崖那日起,他的人生就仿似在無盡的墜落之中,本以為已跌至谷底,沒想到還有更深的地獄等他墮入。

他不甘心一路身不由己,受人鉗制,想想自己未必不能想出別的法子教導孩子,何必在此受人欺辱。

他唾棄此等行徑,大啐一聲轉身離去,卻被村長從後拽住。

他如今身體大好,幾年的獵戶生涯也令他身體強健更勝過往,他不認為自己還會被一個年長的女性強迫。

然而屋外很快湧入幾位村民,這不過是村長守株待兔的游戲,只待他來,就別想逃脫。

這一日他使盡渾身氣力,最後卻仍然被人按住就範。

比起同素青的初次,此刻他更覺屈辱,晚上歸家之後,想起村長得意哂笑的嘴臉,他恨不得提刀去找村長拼命。

然而兩個孩子餓狠了的啼哭將他喚回人間。

他可以拼死一搏,一了白了,可是孩子們呢。

他不願意將孩子們留在這個地獄般的地方,他可以想象,如果孩子們將來在村裏長大,受村中習俗影響,勢必也會長成同村人一模一樣的人,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變成粗暴野蠻,毫無道理可言,如同原始人般的無禮之徒。

他只能暫時忍下屈辱,拿到他夢寐以求的紙筆教材,一點一滴地將知識與文明澆灌予女兒們。

同時他也對村長好奇,村長不僅擁有全村無人可及的權威,還似乎同外界保持一定量的交流。

他在村長屋子裏見過不少村中不可能制造的器具,村長的言行也比其他人文明許多,雖然她從來不懂得何為對人的尊重。

(註:媧神村人無姓,是我早期設定,雖然我國姓氏多來自於母系社會,但它現在已經是父權象征,所以在故事裏幹脆把姓去掉了。不過我未來的其他小說還有別的想法,這裏不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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