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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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十多年前，劉老師去徐影老家所在的鄉村支教。那是一個偏遠貧窮極其落後的地區，非常缺乏師資資源。所以她到來後，村裏的人大多都對她十足熱情與尊重。而她很快就發現，學校裏的學生大部分是男孩。
女生哪裏去了？
她知道偏遠地區會重男輕女，但沒想到嚴重到這個程度。這個地方的人，越窮越喜歡生，仿佛要把難以實現的人生價值都付諸於生孩子這件事上。畢竟這裏的繁殖沒什麽成本，父母只管生，大孩子照顧小孩子，小孩子一點點大就得懂得掙紮求生。
而“最高“追求，便是生兒子。為了追生兒子，他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劉老師也勸過年幼的女孩子回去念書，然而成功者少。
只有徐影，從一開始，她就頑強地待在班裏，就算她媽媽常會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拖出教室，逼她回家幹活，她也能在幹完活後溜回教室，再堅持上學。
劉老師很喜歡這個姑娘，她確實沒什麽雷霆手段，勸不回大多數輟學的女孩，但她想，她至少得保住徐影。
她每天放學後就去徐影家游說，費盡唇舌，總算說動了一點。可能看在自己家唯一的寶貝兒子也需要劉老師教，徐影父母勉強給了她面子，答應可以放徐影上學，但書本學雜費，他們不會掏。
過去的學雜費也是徐影靠上山采摘草藥野菜等山貨，再趁趕集時下山去市集賣掉後一點點攢的，劉老師真的佩服這個孩子的毅力。她想，如果換成自己，出生在這種家庭裏，會不會就此認命？她覺得自己沒有小小的徐影堅強。
但她低估了人性的惡劣。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孩子，甚至——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當孩子是人！
當她陪伴所有學生幾個年頭後，徐影終於到了快升初中的年紀。
劉老師有些發愁，徐影每升一級，她都得去跟徐影父母battle。徐影父母認為女孩子讀書毫無用處，甚至書讀多了想法也多，他們老是訓斥徐影不夠聽話，死活都要讀書。女孩子就該好好留在家裏幹活，過幾年嫁出去換彩禮，給弟弟攢娶媳婦的錢。
這些年，劉老師簡直絞盡腦汁想理由說服徐影父母，而升學則面臨著離開村子，去徐影父母更管教不到的縣裏讀中學。就算不用他們付錢，他們也不樂意，他們早就放出話來，徐影只要把小學念完就夠了，能認識男女廁所，會寫自己名字就行，女孩子讀太多書沒用。
總算劉老師搬出九年義務教育，請出村長校長等領導來，方能勉強鎮住。她倒是期待徐影能離開家，去縣裏念書，至少可以免受許多騷擾。
然而去縣城的前一個月的某夜，徐影突然來找她。涼夜中小姑娘穿著單薄的衣服，哆嗦著身體，眼底是深深的青影。
她問徐影怎麽了，徐影卻不說。徐影只說，她從來沒去過縣城，明天是周末，可以先帶她去縣城看看嗎？她特別想看將要念的學校。
劉老師知道徐影這小姑娘心事重，不願意說原因也不能逼迫。她可以尋找時機再循循善誘。
一路上徐影都魂不守舍。劉老師不知道周末一向都要替家裏幹很多活的徐影怎麽有空出門，她覺得到早上出門的時候，徐影父母還沒打上門來這件事就透著詭異。
然而她沒有多問，一路上她不停想逗徐影開心，然而徐影紅著眼眶，就是無法露出笑臉。劉老師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沈重，她逐漸出現不祥的預感。
雖說是想去縣城逛逛，然而徐影對於劉老師提議去的商場，游樂園等地方都不感興趣，她只一心想看她將要念的中學。劉老師心中的不安擴大，但她只能強顏歡笑，盡力滿足徐影的心願。
看到學校時，徐影臉上總算有了笑容，然而轉瞬即逝。那孩子眼中，原本充滿著旺盛的求知光芒，在看過學校後卻泯滅了。劉老師決定接下來她一定要寸步不離跟著徐影。
果然，晚上劉老師提議住在縣裏小旅館，明天再玩一天再回去，徐影也沒有反對，她似乎對多替家裏幹活來換取上學機會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興趣了。
晚上睡覺前，劉老師故意在衛生間裏多待了一會，少頃，她就聽到外面有倒水聲。她趕快從衛生間奔出，正看見徐影抓著一把不明的藥片，往嘴裏塞。就算劉老師眼疾手快奪下大部分，徐影也咽下了不少。
劉老師難得發怒，吼道：“你瘋了嗎！”
徐影忍了一天，總算忍到極限，大哭出聲。
劉老師咬著牙，她知道自己心急失態了。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得趕快把孩子送到醫院。徐影卻抓著房間裏的沙發，和一切她能抓住當重心的東西，死活不願意去醫院。
劉老師也不知道這小孩子力氣還挺大，她累得一身汗，房間裏的動靜驚動了旅館服務人員，看著徐影驚恐的眼神，她只好向服務員道歉，說孩子生病正鬧著，她會很快把她哄睡的。
小旅館的服務員沒多強法律意識，只是怕麻煩，叮囑她們晚上不可以再吵到別的客人後就離開房間。
劉老師見和徐影“拔河”這麽久，除了都出了一身汗，徐影似乎沒別的問題。就暫時打消去醫院的念頭，問徐影剛才吃的什麽藥。
徐影說是從弟弟的藥瓶裏拿的。爸媽經常買各種藥物，補品給弟弟吃，她偷偷抓了一把帶出了門。因為爸媽為了防止其他孩子偷吃弟弟的東西，都把藥分裝在沒有標簽的瓶子裏，她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藥。
劉老師聽後，琢磨可能是維生素或者鈣鐵鋅之類的東西，多吃幾粒也不算什麽問題。
既然徐影死活不肯去醫院，她只能暫且放下心來，只專心問徐影，她到底為什麽要吃這些藥，是想自殺嗎？
徐影聽後只是一味地哭。
劉老師思來想去，忽怒道：“難道是你爸媽死活不許你升學，一定要把你送走？”
徐影仍舊是哭，但臉上卻現出一股愁苦的神色，仿佛在說，劉老師想得倒是簡單。
劉老師來支教之前，也就是個充滿理想的大學畢業生，她從小生活比較順遂，確實想像不出能逼一個小孩自殺的原因。
最後，她只能黯然地坐在徐影身旁，低聲道：“老師真的很想幫你，可你不說話，老師想幫你也沒辦法幫啊。”
徐影的確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看一直幫助自己的老師這麽哀愁，終於抽泣著斷斷續續將這幾天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
原來近段時間村子裏有個包工頭回來了，這人算是個土大款，本身同徐影家沒什麽關系。然而徐影父母一心想討好土大款，又想整治不聽話的女兒，便讓徐影每天放學後去土大款家做家務。土大款一家早就不在村裏常住，只還留著老房子，逢年過節時偶爾回老家住幾天順便向鄉親們炫炫富。
這次土大款是一個人回村辦點事，只待幾天就走。徐影父母就巴巴地派徐影去給人家當幾天小保姆。徐影沒有多想，只覺得這個叔叔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所幸土大款天天出去跟人喝酒不常在家。
昨天徐影放學後，又去土大款家打掃衛生，土大款喝多了常常吐得一地都是，徐影惡心極了，一心希望他趕快辦完事離開村子。然而天麻麻黑時，土大款竟提前回來了。
徐影討厭他一身酒味，就想趕快打掃完就走，誰知那人卻拉著她……
就算劉老師再單純，也聽懂了徐影未說完的話。她腦子嗡得一下，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要呼吸不能。她還從來沒見過聽說過這麽惡劣的事情，徐影只是個孩子……
她還只是個孩子！
劉老師猛地站起身，她氣得渾身發抖，只一個勁問，那個人在哪兒，她恨不得立刻提把刀把這種畜生捅死。
然而徐影說那人清醒之後就跑了，估計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徐影哭著道自己的人生全毀了，以後沒法活了，只有自殺一條路，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給家裏丟臉。
劉老師緊緊抱住這個可憐的孩子，說：“不是你的錯，都是那個畜生。報警，我們要立刻報警，把那個畜生抓起來！”
“不要……”徐影驚恐極了，她不想成為別人的談資，被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羞辱，寧願此刻默默死去。她哭著抱住劉老師的腿，央求她千萬別報警。
“你就讓我死吧。劉老師，我知道你對我好，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但我已經完了，你對我的恩情，我只能下輩子再報答你。”
兩個人哭成一團。劉老師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太沖動。在這個封閉落後的地區，女孩一旦“失貞“，恐怕面臨比死更可怕的結果。這不是把那個畜生抓起來就能解決的問題。
劉老師在房間裏轉了無數圈，終於想出一個主意。她給徐影買的新衣服連著兜帽，她的衣服也有。兩個人都戴上兜帽，豎起領口遮著臉，前往縣公安局報案。
劉老師叮囑徐影等會兒千萬別說話，也別讓人看到自己的臉，一定要保證一直低著頭。她讓徐影相信她，她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好徐影。徐影看著這位沒有血緣關系卻勝似母親的老師，牢牢地將她的叮囑記在心裏。
到了派出所，面對民警，劉老師卻沒有第一時間講述徐影的案件。她報的是自己的案件，並且是性騷擾。十多年前，性騷擾算是個新名詞，小地方的民警也是第一次碰到報這種案件的人。
劉老師並非報假案。這種落後地區，村裏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比比皆是。她來到村子不久，就被騷擾過好幾次。幸好校長和其他村裏的人比較保護她，畢竟難得有人肯來他們這種窮地方支教。然而還是有幾個沒臉沒皮的老光棍，時不時到學校宿舍外面叫嚷她的名字，非要她出來給老光棍當老婆。
她真是不勝其擾。
所以她其實老早就想來報案，然而一來村上到縣裏的路挺遠。而且，旁人聽都沒聽說過性騷擾幾個字，她要報案恐怕只會被人認為小題大做。有時候，她也不得不勸自己，要不然就算了，不要跟幾個村漢計較。
而她現在報案不止為自己，也是想試探一下，這裏的人對這類案件的看法。然而結果令她大失所望。
雖說派出所的民警還是盡量認真地記錄情況，但民警的話裏依然說她沒必要報案。對方又沒有真的做什麽事，只是口頭上占占便宜罷了，也沒法立案。勸她的話跟村裏人說的差不多，就是讓她盡量離這些人遠點，平時出門找人陪伴，不要落單雲雲。還說派出所平時事情很多很忙，這事他們頂多把村漢找來口頭教育一下。
這種處理方式其實也在劉老師預料之中，但她還想掙紮一下。
“那我如果……真的遇到了什麽……”
“哎呀哎呀！”一位女警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她算是情真意切地握住劉老師的手，誠懇地勸告道，“姑娘，可別說這種詛咒自己的話！要真遇到這種事，這輩子可就完咯——”
劉老師明顯感到躲在她懷中的徐影突然顫抖，她再沒心思繼續跟派出所的人糾纏下去，便道了謝帶著孩子離開。此時，她完全能理解徐影為什麽不願意報警，也不肯去醫院了。她想，即使是她自己，如果真的遇上這種事，她完全有勇氣報警嗎？報了警後，又要拿什麽勇氣來面對這個風刀霜劍一起襲來的世界？
徐影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顫抖，明明暑氣未褪，兩人卻都感到陣陣寒氣縈繞身旁。徐影的眼前模糊了，她已看不到她的未來，只覺得喪鐘正在她耳邊鳴響。她想，是不是到了和劉老師正式告別的時候。
然而劉老師卻在寒氣漸生後突然清醒，她想到救徐影的法子。那個畜生已經跑了，只要那人不傻，就不敢跟別人講這件事。而且那人本身就很少回村，只要她們不提，這件事完全可以掩蓋過去。
只是需要去那間房子清理痕跡，不能被後來人看出來。所幸徐影說，出事後那人跑了，徐影很恐懼，又覺得惡心。她很害怕有人知道這件事，所以離開前就將房子都打掃一新，保證別人看不出來。她本來就沒有保存證據去報案的願望，劉老師也只能嘆息流淚。
她和徐影約定，就把這件事當成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對誰都不要講。回去後，如果她父母問起，就說那人臨時有事走了，這兩天是劉老師自己想要帶徐影到縣城玩，有什麽問題來找劉老師就好。
而劉老師回去後更是向縣中學寫信，推薦徐影這樣的優秀學生。劉老師曾經去縣中學交流過，那裏的領導對她印象不錯。對她推薦的學生，縣中學也很是看重，經過許多人的努力，總算把徐影升學的事情定了。
畢竟她們不確定土大款那邊的情況，只能想辦法盡快先離開村子。幸而那人也一直恐懼東窗事發，直到徐影成年徹底離開大山去念大學，都再沒回過村。
而徐影不知道的是，劉老師曾經想旁敲側擊，了解徐影父母為什麽讓自己女兒去給土大款當小保姆的原因。然而那兩人只隨意地說道，他們其實想把幼小的徐影嫁給土大款，雖然土大款已經有了老婆，但沒關系，徐影當個養在村裏的小老婆就行，只要那個土大款願意付高額彩禮。只可惜土大款不明不白地跑了，他們聯系不上土大款，徐影又死活要出去讀書，他們也被她鬧煩了。還好他們還有其他聽話的女兒，也就懶得管徐影。
劉老師聽得拳頭攥緊，但她最後也只能把拳頭藏在背後。
這不是她可以解決的事情，她今天能救一個徐影，可這個世道，還有千千萬萬個徐影，又要怎麽救呢？
她希望能夠出現一位真正有力量的能人，拯救這些可憐的女孩子。
（PS：所以張貴梅校長非常偉大，還有許多在社會底層幫助這些孩子的老師，好心人都非常偉大，向他們致敬。）
青婧聽完徐影的故事後，僅餘沈默。她知道劉老師告訴她這件事，只是希望她不要誤會徐影，誤會她是個如網絡傳言般的壞女孩。
然而，又是誰規定只有保持所謂“貞潔”才算好女孩。媧神村的人們，從古至今，從老到少，從沒有人聽說“貞潔“的存在，不也都好好地活著嗎？
父親過世的太早，最後留在她幼小心靈中的，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小時候，父親模糊的影子對她說，外面的世界很大，那裏沒有壓迫，人人平等。可父親嘴裏的平等，為什麽沒有惠及徐影這樣的女孩子呢？
她曾經無比相信父親說的話，但或許父親也不知道，那個世界有太多他看不到的角落，更不知道，從那些角落裏走出來的姑娘，要經過多少艱難險阻，才能最後與他並行在同一條路上。
“爸爸，你可知道。在那美麗的校園之中，偶爾與你擦肩而過的女孩，她要經歷多少苦難，才能獲得同你並肩的權利？”
自從來到山外世界，青婧遭遇過太多不解之事，讓她心中的信念不斷動搖。
這一次，青婧也不由得在心中質問：
爸爸，究竟是你欺騙了我，還是這個世界欺騙了你？
又或許我現在看到的這個世界，不是你曾告訴我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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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劉老師去徐影老家所在的鄉村支教。那是一個偏遠貧窮極其落後的地區，非常缺乏師資資源。所以她到來後，村裏的人大多都對她十足熱情與尊重。而她很快就發現，學校裏的學生大部分是男孩。
女生哪裏去了？
她知道偏遠地區會重男輕女，但沒想到嚴重到這個程度。這個地方的人，越窮越喜歡生，仿佛要把難以實現的人生價值都付諸於生孩子這件事上。畢竟這裏的繁殖沒什麽成本，父母只管生，大孩子照顧小孩子，小孩子一點點大就得懂得掙紮求生。
而“最高“追求，便是生兒子。為了追生兒子，他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劉老師也勸過年幼的女孩子回去念書，然而成功者少。
只有徐影，從一開始，她就頑強地待在班裏，就算她媽媽常會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拖出教室，逼她回家幹活，她也能在幹完活後溜回教室，再堅持上學。
劉老師很喜歡這個姑娘，她確實沒什麽雷霆手段，勸不回大多數輟學的女孩，但她想，她至少得保住徐影。
她每天放學後就去徐影家游說，費盡唇舌，總算說動了一點。可能看在自己家唯一的寶貝兒子也需要劉老師教，徐影父母勉強給了她面子，答應可以放徐影上學，但書本學雜費，他們不會掏。
過去的學雜費也是徐影靠上山采摘草藥野菜等山貨，再趁趕集時下山去市集賣掉後一點點攢的，劉老師真的佩服這個孩子的毅力。她想，如果換成自己，出生在這種家庭裏，會不會就此認命？她覺得自己沒有小小的徐影堅強。
但她低估了人性的惡劣。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孩子，甚至——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當孩子是人！
當她陪伴所有學生幾個年頭後，徐影終於到了快升初中的年紀。
劉老師有些發愁，徐影每升一級，她都得去跟徐影父母battle。徐影父母認為女孩子讀書毫無用處，甚至書讀多了想法也多，他們老是訓斥徐影不夠聽話，死活都要讀書。女孩子就該好好留在家裏幹活，過幾年嫁出去換彩禮，給弟弟攢娶媳婦的錢。
這些年，劉老師簡直絞盡腦汁想理由說服徐影父母，而升學則面臨著離開村子，去徐影父母更管教不到的縣裏讀中學。就算不用他們付錢，他們也不樂意，他們早就放出話來，徐影只要把小學念完就夠了，能認識男女廁所，會寫自己名字就行，女孩子讀太多書沒用。
總算劉老師搬出九年義務教育，請出村長校長等領導來，方能勉強鎮住。她倒是期待徐影能離開家，去縣裏念書，至少可以免受許多騷擾。
然而去縣城的前一個月的某夜，徐影突然來找她。涼夜中小姑娘穿著單薄的衣服，哆嗦著身體，眼底是深深的青影。
她問徐影怎麽了，徐影卻不說。徐影只說，她從來沒去過縣城，明天是周末，可以先帶她去縣城看看嗎？她特別想看將要念的學校。
劉老師知道徐影這小姑娘心事重，不願意說原因也不能逼迫。她可以尋找時機再循循善誘。
一路上徐影都魂不守舍。劉老師不知道周末一向都要替家裏幹很多活的徐影怎麽有空出門，她覺得到早上出門的時候，徐影父母還沒打上門來這件事就透著詭異。
然而她沒有多問，一路上她不停想逗徐影開心，然而徐影紅著眼眶，就是無法露出笑臉。劉老師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沈重，她逐漸出現不祥的預感。
雖說是想去縣城逛逛，然而徐影對於劉老師提議去的商場，游樂園等地方都不感興趣，她只一心想看她將要念的中學。劉老師心中的不安擴大，但她只能強顏歡笑，盡力滿足徐影的心願。
看到學校時，徐影臉上總算有了笑容，然而轉瞬即逝。那孩子眼中，原本充滿著旺盛的求知光芒，在看過學校後卻泯滅了。劉老師決定接下來她一定要寸步不離跟著徐影。
果然，晚上劉老師提議住在縣裏小旅館，明天再玩一天再回去，徐影也沒有反對，她似乎對多替家裏幹活來換取上學機會這件事，一點都不感興趣了。
晚上睡覺前，劉老師故意在衛生間裏多待了一會，少頃，她就聽到外面有倒水聲。她趕快從衛生間奔出，正看見徐影抓著一把不明的藥片，往嘴裏塞。就算劉老師眼疾手快奪下大部分，徐影也咽下了不少。
劉老師難得發怒，吼道：“你瘋了嗎！”
徐影忍了一天，總算忍到極限，大哭出聲。
劉老師咬著牙，她知道自己心急失態了。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得趕快把孩子送到醫院。徐影卻抓著房間裏的沙發，和一切她能抓住當重心的東西，死活不願意去醫院。
劉老師也不知道這小孩子力氣還挺大，她累得一身汗，房間裏的動靜驚動了旅館服務人員，看著徐影驚恐的眼神，她只好向服務員道歉，說孩子生病正鬧著，她會很快把她哄睡的。
小旅館的服務員沒多強法律意識，只是怕麻煩，叮囑她們晚上不可以再吵到別的客人後就離開房間。
劉老師見和徐影“拔河”這麽久，除了都出了一身汗，徐影似乎沒別的問題。就暫時打消去醫院的念頭，問徐影剛才吃的什麽藥。
徐影說是從弟弟的藥瓶裏拿的。爸媽經常買各種藥物，補品給弟弟吃，她偷偷抓了一把帶出了門。因為爸媽為了防止其他孩子偷吃弟弟的東西，都把藥分裝在沒有標簽的瓶子裏，她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藥。
劉老師聽後，琢磨可能是維生素或者鈣鐵鋅之類的東西，多吃幾粒也不算什麽問題。
既然徐影死活不肯去醫院，她只能暫且放下心來，只專心問徐影，她到底為什麽要吃這些藥，是想自殺嗎？
徐影聽後只是一味地哭。
劉老師思來想去，忽怒道：“難道是你爸媽死活不許你升學，一定要把你送走？”
徐影仍舊是哭，但臉上卻現出一股愁苦的神色，仿佛在說，劉老師想得倒是簡單。
劉老師來支教之前，也就是個充滿理想的大學畢業生，她從小生活比較順遂，確實想像不出能逼一個小孩自殺的原因。
最後，她只能黯然地坐在徐影身旁，低聲道：“老師真的很想幫你，可你不說話，老師想幫你也沒辦法幫啊。”
徐影的確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看一直幫助自己的老師這麽哀愁，終於抽泣著斷斷續續將這幾天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
原來近段時間村子裏有個包工頭回來了，這人算是個土大款，本身同徐影家沒什麽關系。然而徐影父母一心想討好土大款，又想整治不聽話的女兒，便讓徐影每天放學後去土大款家做家務。土大款一家早就不在村裏常住，只還留著老房子，逢年過節時偶爾回老家住幾天順便向鄉親們炫炫富。
這次土大款是一個人回村辦點事，只待幾天就走。徐影父母就巴巴地派徐影去給人家當幾天小保姆。徐影沒有多想，只覺得這個叔叔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所幸土大款天天出去跟人喝酒不常在家。
昨天徐影放學後，又去土大款家打掃衛生，土大款喝多了常常吐得一地都是，徐影惡心極了，一心希望他趕快辦完事離開村子。然而天麻麻黑時，土大款竟提前回來了。
徐影討厭他一身酒味，就想趕快打掃完就走，誰知那人卻拉著她……
就算劉老師再單純，也聽懂了徐影未說完的話。她腦子嗡得一下，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要呼吸不能。她還從來沒見過聽說過這麽惡劣的事情，徐影只是個孩子……
她還只是個孩子！
劉老師猛地站起身，她氣得渾身發抖，只一個勁問，那個人在哪兒，她恨不得立刻提把刀把這種畜生捅死。
然而徐影說那人清醒之後就跑了，估計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徐影哭著道自己的人生全毀了，以後沒法活了，只有自殺一條路，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給家裏丟臉。
劉老師緊緊抱住這個可憐的孩子，說：“不是你的錯，都是那個畜生。報警，我們要立刻報警，把那個畜生抓起來！”
“不要……”徐影驚恐極了，她不想成為別人的談資，被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羞辱，寧願此刻默默死去。她哭著抱住劉老師的腿，央求她千萬別報警。
“你就讓我死吧。劉老師，我知道你對我好，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但我已經完了，你對我的恩情，我只能下輩子再報答你。”
兩個人哭成一團。劉老師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太沖動。在這個封閉落後的地區，女孩一旦“失貞“，恐怕面臨比死更可怕的結果。這不是把那個畜生抓起來就能解決的問題。
劉老師在房間裏轉了無數圈，終於想出一個主意。她給徐影買的新衣服連著兜帽，她的衣服也有。兩個人都戴上兜帽，豎起領口遮著臉，前往縣公安局報案。
劉老師叮囑徐影等會兒千萬別說話，也別讓人看到自己的臉，一定要保證一直低著頭。她讓徐影相信她，她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好徐影。徐影看著這位沒有血緣關系卻勝似母親的老師，牢牢地將她的叮囑記在心裏。
到了派出所，面對民警，劉老師卻沒有第一時間講述徐影的案件。她報的是自己的案件，並且是性騷擾。十多年前，性騷擾算是個新名詞，小地方的民警也是第一次碰到報這種案件的人。
劉老師並非報假案。這種落後地區，村裏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比比皆是。她來到村子不久，就被騷擾過好幾次。幸好校長和其他村裏的人比較保護她，畢竟難得有人肯來他們這種窮地方支教。然而還是有幾個沒臉沒皮的老光棍，時不時到學校宿舍外面叫嚷她的名字，非要她出來給老光棍當老婆。
她真是不勝其擾。
所以她其實老早就想來報案，然而一來村上到縣裏的路挺遠。而且，旁人聽都沒聽說過性騷擾幾個字，她要報案恐怕只會被人認為小題大做。有時候，她也不得不勸自己，要不然就算了，不要跟幾個村漢計較。
而她現在報案不止為自己，也是想試探一下，這裏的人對這類案件的看法。然而結果令她大失所望。
雖說派出所的民警還是盡量認真地記錄情況，但民警的話裏依然說她沒必要報案。對方又沒有真的做什麽事，只是口頭上占占便宜罷了，也沒法立案。勸她的話跟村裏人說的差不多，就是讓她盡量離這些人遠點，平時出門找人陪伴，不要落單雲雲。還說派出所平時事情很多很忙，這事他們頂多把村漢找來口頭教育一下。
這種處理方式其實也在劉老師預料之中，但她還想掙紮一下。
“那我如果……真的遇到了什麽……”
“哎呀哎呀！”一位女警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她算是情真意切地握住劉老師的手，誠懇地勸告道，“姑娘，可別說這種詛咒自己的話！要真遇到這種事，這輩子可就完咯——”
劉老師明顯感到躲在她懷中的徐影突然顫抖，她再沒心思繼續跟派出所的人糾纏下去，便道了謝帶著孩子離開。此時，她完全能理解徐影為什麽不願意報警，也不肯去醫院了。她想，即使是她自己，如果真的遇上這種事，她完全有勇氣報警嗎？報了警後，又要拿什麽勇氣來面對這個風刀霜劍一起襲來的世界？
徐影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顫抖，明明暑氣未褪，兩人卻都感到陣陣寒氣縈繞身旁。徐影的眼前模糊了，她已看不到她的未來，只覺得喪鐘正在她耳邊鳴響。她想，是不是到了和劉老師正式告別的時候。
然而劉老師卻在寒氣漸生後突然清醒，她想到救徐影的法子。那個畜生已經跑了，只要那人不傻，就不敢跟別人講這件事。而且那人本身就很少回村，只要她們不提，這件事完全可以掩蓋過去。
只是需要去那間房子清理痕跡，不能被後來人看出來。所幸徐影說，出事後那人跑了，徐影很恐懼，又覺得惡心。她很害怕有人知道這件事，所以離開前就將房子都打掃一新，保證別人看不出來。她本來就沒有保存證據去報案的願望，劉老師也只能嘆息流淚。
她和徐影約定，就把這件事當成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對誰都不要講。回去後，如果她父母問起，就說那人臨時有事走了，這兩天是劉老師自己想要帶徐影到縣城玩，有什麽問題來找劉老師就好。
而劉老師回去後更是向縣中學寫信，推薦徐影這樣的優秀學生。劉老師曾經去縣中學交流過，那裏的領導對她印象不錯。對她推薦的學生，縣中學也很是看重，經過許多人的努力，總算把徐影升學的事情定了。
畢竟她們不確定土大款那邊的情況，只能想辦法盡快先離開村子。幸而那人也一直恐懼東窗事發，直到徐影成年徹底離開大山去念大學，都再沒回過村。
而徐影不知道的是，劉老師曾經想旁敲側擊，了解徐影父母為什麽讓自己女兒去給土大款當小保姆的原因。然而那兩人只隨意地說道，他們其實想把幼小的徐影嫁給土大款，雖然土大款已經有了老婆，但沒關系，徐影當個養在村裏的小老婆就行，只要那個土大款願意付高額彩禮。只可惜土大款不明不白地跑了，他們聯系不上土大款，徐影又死活要出去讀書，他們也被她鬧煩了。還好他們還有其他聽話的女兒，也就懶得管徐影。
劉老師聽得拳頭攥緊，但她最後也只能把拳頭藏在背後。
這不是她可以解決的事情，她今天能救一個徐影，可這個世道，還有千千萬萬個徐影，又要怎麽救呢？
她希望能夠出現一位真正有力量的能人，拯救這些可憐的女孩子。
（PS：所以張貴梅校長非常偉大，還有許多在社會底層幫助這些孩子的老師，好心人都非常偉大，向他們致敬。）
青婧聽完徐影的故事後，僅餘沈默。她知道劉老師告訴她這件事，只是希望她不要誤會徐影，誤會她是個如網絡傳言般的壞女孩。
然而，又是誰規定只有保持所謂“貞潔”才算好女孩。媧神村的人們，從古至今，從老到少，從沒有人聽說“貞潔“的存在，不也都好好地活著嗎？
父親過世的太早，最後留在她幼小心靈中的，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小時候，父親模糊的影子對她說，外面的世界很大，那裏沒有壓迫，人人平等。可父親嘴裏的平等，為什麽沒有惠及徐影這樣的女孩子呢？
她曾經無比相信父親說的話，但或許父親也不知道，那個世界有太多他看不到的角落，更不知道，從那些角落裏走出來的姑娘，要經過多少艱難險阻，才能最後與他並行在同一條路上。
“爸爸，你可知道。在那美麗的校園之中，偶爾與你擦肩而過的女孩，她要經歷多少苦難，才能獲得同你並肩的權利？”
自從來到山外世界，青婧遭遇過太多不解之事，讓她心中的信念不斷動搖。
這一次，青婧也不由得在心中質問：
爸爸，究竟是你欺騙了我，還是這個世界欺騙了你？
又或許我現在看到的這個世界，不是你曾告訴我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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