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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遺響於悲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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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遺響於悲風

十一月平淡如水,洛陽唯一的大事,就是憑空冒出的齊王長子名喚許衷,將長公主許靈均的“靈柩”扶回了洛陽。

除此之外,還有些平頭百姓並不關心的風雨暗湧。比如,朝堂外,吏治愈加清明有序,新政穩步落實,成效卓然。民間一片擁護,庶民談論新政維護新政已蔚然成風。朝堂內一如既往的派別林立,明爭暗鬥,但對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奸相”,卻開始空前團結。“清君側,除奸臣”漸成聲勢。

許靈均與溫裕的小日子還與往常一樣的平淡愜意。但不知為何,閑暇下來時,又總是隱隱約約不安。她與他說自己的顧慮。溫裕總是捧著她的臉,啃上一口,打趣道:“你想是前些年作的厲害了,沒過慣安生日子!”她想想也是,便丟開了不願再多想。溫裕雖然嘴上不經意,夜裏又常常將她摟的喘不動氣。她驚醒拍打他,他便又用清醒朗越的聲音胡謅:“我作了夢了,見你化作只小老鼠險些被貓叼了去。幸虧我一把抱住!”許靈均便嘟嘟囔囔抱怨:“你才是老鼠!大半夜也不睡!”然後轟然睡過去,昏昏然間又聽他自言自語:“哪怕在黑暗裏做只老鼠……只要能和你朝朝暮暮,白首共度……可惜,已經替人作了走狗…抽身不得……”

十一月最後一天,大雪。

雪花紛紛揚揚鋪滿了整條街,空氣裏一片清冷明澈。天藍的悠遠深邃,雪星子白的沁人心脾。許靈均披了溫裕的黑色大氅立在階前看雪。今日是她的“靈柩”入皇陵的日子。不知棺材裏這副假屍身是否能騙得過許政。最讓人擔心的不止這些。眾所周知,皇族安葬,太常相關官員會悉數到場,意外的是溫裕也被下旨召往隨行。早晨洗漱時,他雖沒說什麽,許靈均還是從他默然的狀態中感受到重重憂慮。出門前,三步一頓,最後還是回頭來抱住緊隨的許靈均,淒淒笑道:“明明你就站在這裏,但是要去安葬個假的‘長公主’,還是十分的難過……你說我是怎麽了?”

內心莫名不定,許靈均還是出門來到街上。心裏不停的安慰自己,有死士護衛,他定會安全無虞……

時近中午,久等無聊,她便默默躬身去捏地上的雪粒子。眼角處突兀地擺進了一角臟汙的白衣,濕漉漉的。只聽身後紫竹略顯慌亂的聲音:“褚大人!”

許靈均支起身子,看過去,褚秀一身繁覆白衣,莊重非常。腳上的鞋子卻滿是泥水,像在雪水裏跋涉了許久。

“真的是你!”褚秀語氣裏滿是欣慰,卻無驚喜。不但沒有久別重逢的興奮,還似奔波疲累,眼睛裏浸滿悲愴驚懼之意。

許靈均有些始料未及,又害怕暴露身份,走漏消息:“不準說出去!”

“晚了……”他癱倒在地。

“什麽晚了?”許靈均心中一抖,卻又莫名其妙。

“我為諸陵園邑令,”他一副被嚇傻了的呆楞樣子,木木的看著巷口,道:“陛下要我來通知你,去……去收屍。”

許靈均驀然警鈴大作,一把薅起他的衣領,厲聲問:“誰?給誰收屍?!”

“溫丞相……溫裕……”

她一時腦海翻騰,驟然松了手,喃喃自語:“……不會不會。”

溫裕一向老謀深算,怎麽會讓自己置身險境?……且有她挑選的死士護身,不可能束手就擒。就算是狗皇帝發難,也必定是兩相對峙的局面。對對,不要慌,不要慌,耳聽為虛!

她沈靜下來,朝青嵐命令:“召集人手,往武帝陵聚集。找到溫裕,將他護起來。若有人阻攔,格殺勿論。你先行,我即刻來!”

“是!”

“你要幹什麽!”褚秀狠狠抓住許靈均衣擺,慌忙阻止,“你瘋了?那是皇帝!你要弒君不成?!”

“如果溫裕死了,”許靈均咬住嘴唇,面上只剩狠厲和冰冷,“我不但要弒君,我還要屠了洛陽滿城,誰都別想安生!”

褚秀滿眼憐惜,還欲再勸,衣裳的主人已掙開他的手決然遠去。

武帝許陽的陵寢在西北的浚陽山上,許靈均快馬加鞭也花費了一個時辰才到達陵墓的神道。上了神道,仍然一路狂奔。兩旁高大的石像生巍然聳立,披著一層雪殼子,冷冷註視著路邊禁衛軍的屍首,血流滿地,慘不忍睹。許靈均漠視,只埋頭趕路,心裏明白,死士已經殺了進去。這麽久沒有傳回消息,就說明……說明溫裕也許沒事。

果然,遠遠的就看見陵寢的封門石前圍了一圈手持各式武器的強悍武士,被圍在中間的一人,隱約是溫裕。

許靈均跌跌撞撞摔下馬,不顧胯間疼痛,撥開人群沖進去,劫後餘生般含著欣喜:“我乃許靈均,讓開!”

死士們快速閃開一條路,令許靈均同行後,又立刻圍死。

“許靈均,你停下!”溫裕用盡了力氣,嘶啞著道。

許靈均征楞一瞬,便立即剎住腳步,她突然發現面前場面的詭異。溫裕被圍在眾人中心,身姿不穩,臉色慘白,血紅的眼尾預示著他已是強弩之末。潔白的袍服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如他筆下暈開的紅梅。最讓許靈均惶惑的是,他手中鋒刀一柄,現在竟指向自己。身後好似還躲著一個黑紅織錦袍的人影。

“溫裕你怎麽了?”

“讓這些死士收手!”他聲音極大,手上動作卻艱難。內裏明顯虛弱。

許靈均茫然的環視一圈,聽從道:“都收起武器!”

“讓他們閃開,放陛下離開!”

陛下?許政那個狗皇帝?

許靈均不解,又舉步朝溫裕走。

溫裕身後的人影,立刻受驚,披頭散發瘋了一般顫抖道:“許靈均!你這賤婦賊子!果然詐死。欺上瞞下,還要弒殺天子!”

原來是許政——命被攥在別人手裏的時候,他不是慷慨赴死,是躲藏偷生!原來他也知道怕,也會如此狼狽!

許靈均起初震驚,跟著嘲諷,過後也更加茫然。現在是什麽情形?許政挾持了溫裕?不合常理!禁衛軍精銳都擋不住這批死士,許政怎麽可能有這個能耐。難道他當了皇帝就有了三頭六臂!

“別動!危險!”溫裕又發出警告,警告中又有一絲心憂。他繃緊了手臂,將手中的刀尖舉了舉。

“你是擔心他傷了我?”許靈均靈魂發問。

溫裕面露一絲尷尬和不忍。冰天雪地裏,風淩冽的像刀子,他卻滿頭大汗。眉頭皺的千溝萬壑,脖頸裏青筋縱橫。

“公主,是溫大人,他護著那個狗皇帝,不讓殺。可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青嵐上前解釋,不避諱任何人。

許靈均面上覆雜起來,腦中滾過萬般思慮。放了他,無疑是放虎歸山。戳了帝王的肺管子,往後仇深似海,九州將再沒有安寧之日。殺了他,不過就是換個人做皇帝!齊王許攸也可以!死一人和死千萬人,她當然選前者。

溫裕卻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厲聲提醒:“你答應過我!不動他!”

許靈均糾結的直搖頭,疑慮道:“可他會千方百計滅了我們!”

“陛下!請你承諾,今日若長公主放你一馬,往後你既往不糾!更不會興兵伐齊!”溫裕轉了刀尖指向許政,威逼他立誓。許政再無處可躲,露出了猙獰的面龐,猩紅仇恨的眸子,一副驚魂甫定的狼狽模樣——可見剛才的廝殺多麽慘烈!

許靈均皺眉,溫裕為了救這個暴君,竟然用這樣幼稚的招數。

……算了,她要成全他。

“不用了,我聽你的。”有“神兵”在手,她根本不怕他尋仇。

溫裕一征,隨即露出一個脫力的笑,似欣慰又似解脫:“謝謝。”他手中的鋒刀應聲而落,仿佛早就不堪它的沈重。

許政警惕的四下張望,懷疑道:“真的放我走?”

“你走吧!”溫裕勉力支撐著身體,冷漠道。

“閃開,讓他走!”許靈均認命的閉上眼。

“閃開!閃開!”許政撿起地上的鋒刀,將信將疑地揮舞著,死命的往包圍圈外沖。死士們聽命的散開,放他離去。他怎麽也沒想到還有此生路!明明他要殺溫裕,溫裕卻反過來又救他。他想不明白是什麽陰謀,還是裏面有什麽厲害,幹脆也不想。

許靈均面無表情,站在原地盯著他。再回頭時,卻發現溫裕不知何時倒在了地上,高大的身軀,緊緊蜷縮著,不停抽搐,嘴角開始往外滲血。

“溫大人!!”

“你怎麽了?怎麽了?”她慌了手腳,沖過去,卻只敢輕輕抱著他的頭。

溫裕痛苦難當,表情都扭曲起來,楞是一聲不吭。

“我剛進來時,見那個狗皇帝命人給溫大人灌了些東西!”青嵐後知後覺的想起,忙上前稟告。只是後來他見溫裕一直護在許政身前,兩方又劍拔弩張,就沒再深想。

許靈均瘋了,眼中縷縷紅絲崩出血來,不管不顧:“給我抓回來!問清楚!”

許政尚未走出包圍圈,又頃刻被拖回來,重重摁倒在地,滾了一頭一臉的雪泥。他不甘的瘋狂掙紮,怒罵:“背義忘恩,操戈入室,不忠不孝,無國無家!你枉為許氏子孫!你會下十八層地獄!”

許靈均恨意濃重,放開溫裕,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嘴巴:“你也配說恩和義!說,你給他吃了什麽?!”

許政被摁住,頭半埋在雪中,惡意滿滿的輕笑:“賞賜他點毒酒而已!”

“!!”許靈均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她一把薅起許政的頭發,強迫他擡頭:“怎麽解?”

“哈哈哈~”許政快意的笑起來,陰沈得意的盯著她,卻不答她。只望溫裕現在就死!讓這些亂臣賊子統統不得好死!

“說!不然我就讓人割了你的鼻子,眼睛,耳朵……一塊塊,一片片,直到淩遲而死!”她咬牙切齒。

“……你敢!”許政驚恐起來,眼神怨毒之極。

許靈均冷汗直冒,松開手,又趕緊撐著腿扶起溫裕。“青嵐,先挖他一只眼!”

“不可!”懷中人及時睜眼制止,虛弱卻堅定。溫裕痛苦的情狀似乎輕了一些,身體平靜下來。

“你怎麽樣?啊?你怎麽樣啊?疼不疼?”許靈均手撫著他蒼白的臉龐,淚意迸發。

“好靈均,別殺他。”溫裕有氣無力,“我沒用了……時辰太久……毒浸四肢肺腑,回天乏術。”

“你胡說……不要胡說……”她將頭埋進他肩窩裏,拼命的搖頭,淚水橫流。

“快說!怎麽解毒!是什麽毒?!”青嵐狠狠踹翻許政,歇斯底裏的吼道。

“有本事,就殺了我……”許政挑釁。他終於看明白,溫裕臨死還要保他,許靈均再恨他,也多半不忍違逆他的心願。這麽一想通,他反倒有恃無恐起來,繼續叫囂:“你不知道吧?他早在東征時為保王氏,便已簽字為奴,任我驅使。發誓謀定大業後,死生由我!一介奴隸,我想殺便殺……”

竟是如此!許靈均大慟。王庭獻能活,不是許印寬宏大量,也不是許政網開一面,而是有人拿自己作了籌碼。

她猛的擡頭盯住他,撕心裂肺的叫道:“青嵐,殺了他,殺了他!!”

許政一下子住了嘴,拼命的想掙脫。

“不,不!”溫裕急的又嘔出一口鮮血,噴了她滿懷。那溫熱的血腥氣一下子撲醒了許靈均。她歉意的跟著阻止道:“不殺,不殺!我不殺他……”她痛哭出聲,哀求似的問他:“你要是死了怎麽辦?”

溫裕終於靜下來,歇了口氣,兩眼空茫。看向許靈均時,才有了無限留戀。他想擡手替她抹抹淚,卻已無能為力。只好幾不可聞的嘆口氣:“……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裕螻蟻之軀,有今日作為留於世……死而無憾。”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大亂之後是大治。作為許政“除奸臣,正朝綱”,開辟新朝治世的祭品,死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局……

只是沒想到在今天。他原想再陪伴她幾年,哪怕幾個月。

“值得嗎?”許靈均口中灌滿淚水,淒淒問道。

溫裕不說話,只輕輕點了下頭。許政利用他奪得天下,他亦利用“走狗”的身份,從微末之間走向權力塔尖。更未曾想竟可蚍蜉撼樹,攪動乾坤。世間有幾人能做到?

此一生,足矣。

“放他走……放他走……”溫裕嘴唇翕動,幾乎發不出聲音了。面上生氣流逝,不見往日運籌帷幄的風采。

“讓他走……”許靈均順從的揮揮手,青嵐便松了對許政的鉗制,任他爬起身來。溫裕伸手向許政,張嘴想囑咐什麽,卻說不出。她立即領悟到他的不安,回身威脅:“許政,溫裕甘願保你,是因你安邦定朝,厲行改革,造福了生民。此番,你回到朝堂,若敢倒行逆施,我必再殺你!不惜一切代價!”

“哼!”他不屑的一停頓,卻也沒有反駁。轉頭朝長長的神道疾步離去。眾人只是恨恨看著,再無人阻攔。

許靈均眼裏萬物皆空。她緊緊擁住溫裕,試圖抱他起來。她如墜夢魘,喃喃道:“我們回家,找侍醫……”話未落,懷中人又是一陣緊促的抽搐,等平息住,鼻間開始淌出血流,止也止不住。意識恍惚了一息間,溫裕方才竭盡全力睜開眼,滿面鮮血,卻只能無聲無息地將她看著,渾身再動彈不得,更表達不出只言片語。

許靈均徹底慌了,整個人像被扼住了咽喉,紮透了心臟,只感到無邊的窒息,強烈的疼痛,使不上一絲力氣:“你別走!別走!!”

別走!!!

氣息將絕之際,溫裕卻像找到了歸宿一般,安然閉了眼睛,動了動唇,大概是說:“好好的……”

許靈均昏過去之前,只看見天地驟然變色,灰雲結陣,雪片紛飛,白色吞噬萬裏河山,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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