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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天下(1月26號,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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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天下(1月26號,周天)

是夢嗎,我無法確定哪些是想象,或是清醒的錯覺,或是真得發生了。

我起床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鐘,天色暗沈無光,我的身上沒有任何被啃咬的痕跡,毯子已經疊好放在窗邊,加文看樣子是早就走了。

幸好是夢。我下樓倒完垃圾,回到宿舍門口的時候,發現門半掩著,大概是賀影去洗衣房回來忘記關門。屋裏傳來歌聲:

那數百萬計的屋頂之上,是玫瑰色的天空,

又是,那玫瑰色的天空,

玫瑰色的天空下,那一輛輛黑色的跑車,停滿了半座城鎮;

洛杉磯全是棕櫚樹,筆記本電腦,飲料,驚慌失措一閃而過,

我得乘坐這趟地鐵,再坐一年,

有些人得留下來,求求你,我沒別的辦法;

玫瑰色的天空倒影在橋邊清河,城市流淌而過,

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群嘰嘰咋咋的孩子們,

卡車底盤上托載的房屋;買來烈酒,切開花朵,一切將要爆發,

我會快一些的,我向你保證,一定,我會快一些的,我保證,

他們看起來都一樣,都是行屍走肉;

天空沒有雲彩,只有熱氣球升起,我數了數,有十七個,

我把這玫瑰色的天空拍下來,設置成屏保,

留下這幅畫面,也留下我的想念。

我從門縫裏聽完整首歌,想象著玫瑰色的天空下,一片無際的湖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湖邊的長凳上手拉著手靜靜坐,誰看到了都會起念,任天空還是飛鳥,任湖泊還是遠洋,永遠都會屬於他們。

賀影在桌前打著字,眼睛很腫,神色疲憊。

“你想喝檸檬還是橙子還是橘子汁,或是紅茶水果茶薄荷茶,有沒有想吃的小吃零食,我去亞洲超市買回來。”賀影執意和我一起去。

我作為沿途的導航,陪她走出門,坐公交,播報在哪裏上車,在哪裏下車,商場裏推哪個門進入,亞超裏拿了什麽貨品。她眼裏沒光,嘴裏沒話,基本沒什麽反應。

我頭一次體味到,一旦一個人封閉了自己,周邊關心切身的親友能陷入多無助。我只能由著她行動,確保她不會因為出神撞到路邊的垃圾桶。

今年註定是一個多事之春。

我和賀影前腳剛回宿舍,後腳就收到趙春釅男朋友的電話。“能幫我找一下趙春釅嗎,她不接我電話。”

情侶吵架,鄰裏忙活。

我和賀影忙不疊去對門敲門,沒有人答應之後變成拍門,撞門。

“這怎麽辦,她人呢。”我腦子裏閃過了所有昨晚趙春釅出現過的場景和畫面,最後一幕是她在午夜零點慶祝的時候提了祝酒辭,喝了一杯酒。在那之後呢,她去哪裏了。

從那時算起,她已經失聯了接近十七個小時。我們應該報警嗎。

思緒千帆過盡,那扇沈重的門吧嗒一聲打開。

“怎麽啦。”雞窩頭樣的趙春釅一臉懵,宿醉的酒味還暈在她身邊。

“你不知道接電話嗎。”賀影用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音量吼了一聲。

趙春釅嚇得一個激靈,眼睛瞪得撐起整個眼窩,細汗冒在額頭頂。

“對不起,對不起,我喝多了,讓你們擔心了。”賀影氣得轉身回了宿舍。“你男朋友找你,你回個電話。”我靠在門框上,看趙春釅著急地左翻右翻,挪椅子掏兜子,稱得上翻箱倒櫃。

她的表情囧成一個八字,臉紅得仿佛燒鑄鐵劍。“我錢包和手機找不著了。”

篤信這是一座誠實的城市,篤信這個城市裏住著都是誠實的人。趙春釅默念了一路,“在酒吧,在酒吧,拜托一定要在酒吧。”

沖進酒吧後我們的視線就瞄準吧臺,我有足夠的時間打量吧臺附近的每一個人。

最紮眼的當屬那個調酒的小哥,他紮著臟辮,穿著白色背心,露出兩胛骨上整塊的紋身,成群的墨色飛鳥紋繞在他的小臂上,直至手腕上出現一個圓圈樣的符文,用拉丁語寫著,Post nubila Phoebus,往雲後之日。

看來又是一個被俗世捆綁住的靈魂。

“想喝什麽,兩位。”他表情裏的快樂能量同樣洋溢在他手上瘋狂轉動的雪克調酒杯裏。

“您好,我昨晚可能把錢包和手機丟在這裏了,可以幫我找找嗎。”

“錢包丟了,可以理解,但現在這年頭,沒人會把手機給忘了。你確定你手機不在你枕頭下面。是個新手機還是個舊手機。”他還有心情調侃。

“舊手機,我用了好幾年了,裏面很多照片,對我很重要。”

“哦,哦,哦,”他發出異常誇張的聲音,“這可不能丟,你等我去問問。”

他把手上調酒的活放一邊,大步快走到附近三五個同事身邊問了一圈。趙春釅已經迫不及待地巡視場內,犀利地檢索吧臺下方,任何一個空隙。

調酒小哥響亮的聲量和臉上如同煦日一般的笑容感染著趙春釅,撫恤著她焦慮的情緒。他走路的樣子很輕快,仿佛踩著鼓點,背景樂裏提供著節奏,韻律十足。

當他大笑起來,嘴角咧開著說,你跟我來時,趙春釅很明顯地蹦了起來。在一個木制格擋條紋櫃子裏,那個魔法的鑰匙打開了寶盒,躺著一個紫色殼子的手機,和一個印有漢字的布藝錢包。

“對,就是這個。”她興奮地探出半個身子。

“以後可不要再把重要的回憶丟掉了,喝醉了也不可以。”

“太感謝你了。”趙春釅迫不及待地檢查手機電量。小哥撐在吧臺上,“不喝一杯慶祝一下嗎。”

“當然當然,兩杯梅子朗姆?”她向我確認,我點頭。“還有,帥哥,”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小哥明顯挑了挑眉毛,“能借我用一下充電線嗎,我得趕緊給我男朋友打個電話。”聽完這句話的時候小哥眉頭蹙了蹙。

白日搭訕的效果還比不上撞肩打招呼,太容易落空。

小哥遞來的酒杯中,圓球狀的冰塊在梅酒和朗姆中沈浮,水汽凝聚在玻璃杯的外表面,形成一層薄薄的水珠膜。劃一下,便會出現清晰的一道條紋。

忙碌了一天的緊迫感終於緩緩消歇,坐下來抿了兩口酒後,我就開始出神。

鬼使神差地,一個G被寫在了杯面上,轉三十度,寫A,再轉,寫V,再從杯口至杯底劃下一道長長地分割線,借著手上沾的水,我在桌子上寫下最後一個字母N。

燈光,酒色,迷幻音樂,我正沈浸在某種無法名狀的強烈思念裏。這每一滴水珠裏都映射著場內光影變幻五色斑斕,似有萬象世界函於內裏。

“好久不見吶。”當他坐到我旁邊的轉椅上看著我,我驚奇地微微張開嘴巴。這個人,怎麽又坐在我身邊了。時間好像回到了十幾個小時前在我的小房間裏的對視。

世景喧嘩,在他與我之間不期流變,而我們並沒有行動。

“這是什麽儀式嗎?”他看向那攤寫著加文這個詞的水漬,“你在召喚我嗎?”隨即拿出一塊幹凈的紙巾,“你每次覺得冷,手就會縮成拳頭,”

他把我拳住的手撥開,擦幹那裏藏著的濕指頭,接著又擦了擦濕漉漉的桌面和水汽凝結的杯子外面。

“用不著施法,你招招手我就會來的。”

我切實感覺到,有一股明艷的火焰正燃燒在我那冰冷的指尖。

趙春釅探出頭來,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韓瑾的朋友。”他們聊著天。在這之前,加文和趙春釅互相並不認識。

春釅活潑,英語流暢,因為小父母工作的原因,九歲之前都呆在美國。她社交起來沒有語言障礙,如魚得水,說話的時候微表情豐富,很討人喜歡。

是我的錯覺嗎,還是酒精的作用,加文的腳搭在我的椅子上,隔著靴子,我也能感覺到電流一股股冒出來。

聊到開心的時候,他笑起來,舉起一只手,繞在我身後和趙春釅擊掌,擊完掌後順勢把手拍在桌上,在我的手旁邊。

“路不拾遺的城市當今也只有斯德哥爾摩了,是吧。”他伸手指撓了撓我的手腕。不得不承認,酒精無限放大了加文的小動作對我的效用。

如果說平日裏,我清醒的思維還能鈍化他的觸碰。然而此時,我的失控就在一線之間。

這還不算完。

“我簡直太幸運了,根本沒想到可以拿回手機。你知道嗎,我男朋友電話都打爆了,我還在想等會怎麽哄他。”春釅聊得興起。

我是在認真聽春釅講話的。可身體突然失力了,向前傾抵住在吧臺上,擋住了春釅向加文遞去的侃侃而談的目光。

春釅也不管我,換了個姿勢,繼續吐槽。她打量了我一眼,興許是覺得我不勝酒力,而應該沒有註意到,加文的腿現在正靠在我的腿上。而我的一只手正慌了神地按在他的腿上。

加文的表情一點不受影響,他一臉聚精會神地看著春釅。只有那略微揚起的嘴角,透露出一絲得意。“你來酒吧幹什麽啊,不會是來找韓瑾約會吧。”趙春釅提問的時候還夾帶著揶揄。

加文露出一個大太陽的笑容,“就是說啊,什麽時候下一次約會呢。”

話音未落,一群人一擁而入,裏面有不少我眼熟的面孔。約翰納斯向加文招手。“生日快樂,夥計。”

“謝謝。”

“你見過的,韓瑾。”約翰納斯友善地和我握手,“別來無恙,很開心再見到你。”

“這位是趙,春釅。”對加文來說,趙春釅的名字很是難念,他的舌頭仿佛就是打了個蝴蝶結,抑揚頓挫全部拐著彎不在正確的方向上。

“春天的美酒,你來啦!”約翰納斯明顯認識春釅的樣子,他們很熟絡地碰了碰腳。是熟悉的朋友之間才會有的秘密語言。

“你不是說你不來了,怎麽改變心意了。”約翰納斯狠狠捏了一下趙春釅的肩膀。

“啊嗷,”她故作誇張地喊疼,“這就是,一個驚喜!生日快樂,老約翰。”

春釅回頭向我小聲解釋,“天吶,原來今天是他生日。前幾天他約我參加慶祝生日派對的時候,我想著咱們要過春節就說沒辦法來。怎麽這麽巧啊,剛好就是這家酒吧,好尷尬啊,我什麽都沒準備。加文早點說就好了,咱們還有機會溜走,現在怎麽辦啊。”

加文肯定從春釅和我的秘密交談裏品味到了那絲錯愕,他湊過來說,“這下你就是我的plus one了。”

漁翁得利後都不會有他這般得意。春釅切換回英文對加文說,“不用謝。”

我幾乎是被加文牽進眾人面前。

約翰納斯提前預定好了許多酒水蛋糕以及飲食。酒吧老板得知他過生日,送給我們一瓶氣泡酒。他的朋友們還帶來了好幾瓶香檳。一眼望過去,桌面全是高低不平各式各樣的酒瓶。

約翰納斯稱自己千杯不醉,又詡小狄俄尼索斯。

也不知道是誰先爆出了一個約翰納斯和自己的笑料,大家開始紛紛祝酒,附贈一個個約翰納斯的囧事。聊到一些隱晦的不能明說的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前俯後仰,捂著抽搐的肚皮。約翰納斯臉紅地像是夏天午時的太陽。

作為場內的意外加入的客人,我和他們的生活未有交集,完全聽不懂他們的笑點,為了不被拆穿,只能掛著假笑。假借醉酒,我踏出店門吹風。剛剛一夥人一擁而入,加文和趙春釅上前與他們熱情地打招呼的場景重現在我的腦海裏。

那個瞬間所帶來的距離感非常強烈。

我的記憶力很好,即使曾經只是一面之緣,打個照面,我都記得住。換句話說,這群人裏的每一個我都有印象。他們快樂地擁抱,開玩笑,打鬧,大聲慶祝。過去的十幾分鐘裏,我就在旁邊看著他們。只是看著,旁觀。

我這個被迫撒謊逃離的,帶著面具的局外人,站在酒吧外面大口呼吸地那個瞬間,想到了奧斯卡留給賀影的信。

回到座位的時候,約翰納斯正在許願。燈光黯淡,燭影跳躍。加文幾次近身悄聲向我耳語,但我什麽都沒聽清楚。

酒精加速揮發,我急不可耐,“你說了什麽。”他撐起下巴望著我,燭光裏他臉上的陰影被拉得老長,那雙眼睛裏透露出很明顯地渴求。無處回避,我們就這樣靜默著,互相望著。

他的臉越靠越近,“你不知道我說了什麽嗎,那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什麽。”他的睫毛就靠在我的眼睛下面。“你說,yao wo。是什麽意思。”

近在咫尺的酒氣中,我的腦袋在爆炸。

是我昨晚的夢囈嗎。

“你知道你現在的心跳有多快嗎。”他的目光持續地在我的臉上輕掃,抿抿唇。

退無可退,酒借人膽。我把他的手腕抓住,擡起來,如同在夢中一般,在這些許朦朧的黑暗裏,咬了下去。

加文倒身把頭埋到我腿上,若隱若現地悶聲傳來,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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