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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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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

王茹琪開始接受治療,每個環節、每一步她都很配合。除了疼痛來襲時她難以忍受之外,其他時候她都是一臉笑容,這讓姜正仁和雙方父母都覺得很欣慰。可是在當剪掉頭發的時候,王茹琪仍然是一臉微笑,這時姜正仁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又一聯想到她那晚說的話,他覺得有必要再跟她談一談。

丫頭,你是不是在敷衍、應付我?

叔,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你這樣的狀態不對,這是強裝出來的樂觀,你只是做給我看的。心裏其實一直在想著最壞的那個結局,對不對?丫頭,這個時候了,可不能鬧著玩。你得真正擺正心態,認真對待。

叔,你不能這樣說,我也想有奇跡發生,所以也看淡之前我在乎的東西了。再說了,都已經這樣了,我也想著放手試一試了。

你能這樣想最好。真的,丫頭,不能只讓我抱著希望,你要和我同心協力才行,否則我會覺得很迷茫、很無助。這種無力感、孤獨感很像我以前送外賣那時一樣。我求求你,就當為了我,真正擺對心態吧。

王茹琪聽到這話以後沈默了一會兒。

叔,我知道了,這次我還會和你一起的。我再陪著你一起走,消除掉你的那種感覺。我們一起期待奇跡的到來。

姜正仁輕輕抱住了她。

治療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進行著。如姜正仁所期待的,王茹琪真正擺對了心態。她不僅十分配合,也時常自我鼓勵,給自己加油打氣。同時,也會去安慰父母和姜正仁。

一天下午,趁著王茹琪睡覺的時間,醫生把她父母和姜正仁叫了過來,開門見山地說,目前情況不太好。你們當初如果能早一些發現,早一點開始治療,也許能延長一年以上的生存時間,但現在......

王茹琪的父親問道,現在還剩多久?還有什麽辦法?

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全身了。根據她的體質,有些藥和方法我們不敢用,用了反而會有負面作用。病人很堅強,她也在強忍著。其實她承受著很大的病痛,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們講過,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察覺到。

三人面面相覷。他們確實沒有察覺到。經醫生這麽一提醒,姜正仁這才反應過來——每當王茹琪疼痛難忍的時候,她都會找借口把他們打發出去。她會說自己想休息,想一個人安靜地休息,然後讓他們到外面去;她也會讓他們出去透透氣,說病房裏空氣不好;甚至開玩笑一般讓姜正仁去買方便面,說要捏著玩兒。

還剩多久?王茹琪父親又問了一遍。

照目前的情況看,大概率是到不了六個月了。甚至能撐三個月,都已經很不容易了。

王茹琪母親崩潰了,她險些暈倒在地上。被姜正仁扶住以後,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王茹琪父親見狀也跟了出來。

醫生,你們務必再想想辦法,你們這裏是全市最好的專科醫院,一定還有什麽辦法!

每到這個時候,病人家屬都會這樣說。但以我們的經驗,到這個階段,只能靠藥物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了。說實話,回天乏力了。你們也做好心理準備吧。

姜正仁感到一陣眩暈。連主治醫生都這樣說了,他那僅剩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醫生,轉院行嗎?別的醫院,或者國外?美國?歐洲?姜正仁拼死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醫生搖搖頭,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說的是,我們這裏你應該也知道,在全國都能數得上的,每年從海外轉到我們這裏的都有不少。何況真要再這麽一轉,恐怕病人的身體也經受不起。

晚上,王茹琪吃過止痛藥之後,狀態稍稍平覆了下來。她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跟姜正仁說:

叔,我覺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姜正仁顫抖著聲音說,醫生說至少還有一年呢,你別胡思亂想!

叔,我的身體我能感覺得到。你真忍心看著我被折磨到沒有個人樣嗎?我不要。這段時間我真的盡力了,你也盡力了,爸媽他們也盡力了,醫生們也是。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王茹琪用盡力氣抓住姜正仁的手:叔,放過彼此吧。

姜正仁也攥緊她的手,滿眼淚水:丫頭,我真不想那樣做,真的好殘忍!

叔,再順著我一次,開始準備吧,這也要時間的。跟你說實話,現在每一分每一秒,對我都是巨大的折磨,這個我可以忍。但我不想最後以這樣的方式結束,這對你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姜正仁沒有回應。

叔,你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從來都不是,對我更不是。我也不是。

所以,放手吧。

第二天姜正仁把王茹琪的想法告訴了家裏人。最開始四位老人都不同意,但看著王茹琪這般痛苦,又實在於心不忍。他們問她:

琪琪,你真的想好了嗎?真的決定了嗎?你不要沖動。

爸,媽,我想好了。真的想好了。

琪琪,我和你爸一輩子都順著你的意思,你想幹什麽我們都支持,我們都不多過問,就想讓你活得開開心心的。而你也總是會考慮得很周到,總能讓我們放心。可這次......

媽,這次我也是開開心心的,你們也可以放心。希望你們再順著我一次。

兩位老人看到女兒這般堅持,也只好忍痛答應了。

於是姜正仁開始著手準備相關的手續和材料。他很矛盾,打算拖一拖進度,看看醫院這邊還有沒有辦法。他還在期待著奇跡。

他去詢問醫生,醫生的回答和之前一樣,依然束手無策。於是他把王茹琪的想法告訴了醫生。

照目前的情況,這確實能盡快結束病人的痛苦。但這種事,我們醫生不能給意見,你們自己做決定吧。

沒有奇跡了。姜正仁徹底心死了,也不再矛盾了。

他知道王茹琪每分每秒都在經受折磨,也知道她想給自己留下最後的體面。於是便用盡關系加快了辦理簽證及手續的速度,也托人聯系了瑞士一家有資質的機構,並告知對方,錢不是問題,盡快辦理。

這期間,姜正仁持有的那家上市公司的股票解禁了。他套現了一大筆資金出來,然而,現在錢再多,也無濟於事了。

榴榴開始讀小學了。學校是寄宿制,但每天下午朱玉鳳都會去學校見他一面,畢竟現在家裏只有朱玉鳳一個人照看他。她覺得孩子長大了,多少能察覺到家裏發生了某些變化。為了打消他的疑慮,她和姜正仁在孩子面前一直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說小媽最近身體不好,需要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

姜正仁把兩家人召集到一起,經過商議,最後決定由姜正仁和岳父岳母帶著王茹琪一起去瑞士。本來王茹琪想讓榴榴也跟著去,她想在她還沒離去的時候,再帶著榴榴出去一次,但被姜正仁一句話打消了念頭:

丫頭,帶著孩子去,回來的時候他看不到你了,我怎麽跟他解釋啊。

於是,只能在臨行前又讓朱玉鳳帶著榴榴來到了醫院,跟王茹琪作最後的道別。

榴榴,小媽和爸爸要出門一趟,這次不能帶你去了。你跟著媽媽和爺爺奶奶在家,等著我們回來。

小媽,你們要去哪裏啊?什麽時候回來啊?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把小媽送過去以後,爸爸先回來,小媽要在那裏住一段時間再回來。

家人們聽著這樣的對話,都轉過身去偷偷地抹眼淚,只有王茹琪強忍著。

你現在剛上小學,以後還要上中學,再往後要讀大學,讀完大學再像爸爸那樣考上碩士研究生。不對,要超過爸爸,要考上博士,成為咱們家第一個博士。還要記住,要和同學處好關系,不要打架,好好學習。等離開了校園,你也會結婚,結婚以後你也會像爸爸一樣,生一個像榴榴這樣懂事的孩子出來,然後......

王茹琪終於也撐不下去了,她驟然轉過身開始抽泣。

姜正仁和朱玉鳳見狀立即跟榴榴說,好了兒子,小媽累了,讓她睡一會兒吧,你跟爺爺奶奶到外面去玩吧。

王茹琪把她父母也支了出去,只讓姜正仁和朱玉鳳留下來,她有些話要交待。

朱姐,對不起,因為我的出現,讓你沒有了和正仁重新來過的機會。

琪琪,這是哪裏的話,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還要感謝你呢,你把榴榴和正仁照顧得那麽好,還讓我過來跟榴榴團聚。我真的沒有一點能比得上你......

朱姐,今天,我把正仁還給你。說著,王茹琪吃力地把姜正仁和朱玉鳳的手放到了一起。

叔,照顧好朱姐和榴榴。過去的事,永遠過去了。你們三口之家從現在開始,就是真正團聚了。這個結局很圓滿,我很滿意,也很滿足。

丫頭,你......

叔,你懂的,這是我的精神享受。

之後王茹琪又把姜正仁支了出去,她有些話要和朱玉鳳單獨說。

朱姐,以後正仁可能還會對你像過去那樣。以我對他的了解,我走了以後,不知道他多久能走出來,或者說,能不能走出來。雖然我一再勸導他,但我擔心他還是聽不進去。你如果實在忍受不了,就離開一段時間,等他平覆下來再回來。反正榴榴現在住校了,也長大了一些,不用太操心了;如果你覺得能忍著過,那就等榴榴再大一些再做選擇。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你們倆至少能在他讀中學之前保持一個完整的家庭。我能做的就這些了。哦,對了,還有,我們的秘密不能讓正仁知道。

琪琪,你真的......就像正仁說的,我跟你有天壤之別。你不用擔心,也不要操心了,以後的事我會看著辦的,為了孩子,我知道該怎麽做。你放心吧。

兩人哭著抱在了一起。

出發前一天,公公婆婆來看望王茹琪。

琪琪,我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你既是我們家的恩人,又是我們家的好兒媳婦,可是本來好好的,為什麽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說實話,我們到現在都難以接受。

爸,媽,世事無常。正仁經常說,造化弄人。可能這就是吧。我沒什麽好抱怨的。我不能孝順你們了。你們以後要多註意身體。正仁想不開的時候,你們也多開導開導他,他容易鉆牛角尖。你們能時常記起我,我就很知足了。前兩天正琳也來看過我了,我倆聊得很開心,她應該也告訴你們了吧。聽她說,現在也有男朋友了,以後家裏又要添人了,多好的事。對了,你們要是想榴榴,就搬過來住,咱家這房子大,住多少人都可以。

聽王茹琪這樣說著,老兩口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了。

這幾天可能是王茹琪自從得知噩耗以來,情緒和狀態最放松、最自然,也最愉悅暢快的時候了,幾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那個她——貼心周到,知性優雅,善解人意,樂觀從容,並且似乎她也感覺不到病痛了。

別過了家人,第二天,一行人就出發了。

出來之前,王茹琪戴上了假發和帽子。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最後是那樣一般模樣。她要最後的體面。

姜正仁父母、朱玉鳳和榴榴都來機場送別了。

對王茹琪來說,這是一趟解脫之旅,而對其他所有人來說,這是一次訣別的旅程。

爸,媽,保重身體,也替我向正琳帶一句祝福。

朱姐,照顧好榴榴,守住我們的秘密哦。

榴榴,記住那天小媽跟你說的話,一定要記得。好好學習,讀一個博士出來。

行了,你們都回去吧,都要好好的。

四人目送著王茹琪一行人離去,除了榴榴,都在落淚。

啟程了。

這一路,王茹琪和姜正仁努力回憶著那些年那些事,和所有過往的那些美好。他們一處細節都不落下,從頭至尾把那幾年的事講述了一遍,甚至包括那時說每句話時的內心想法和心理活動——這是他們一直以來都沒有過的深入回憶。

說著說著,姜正仁讓王茹琪看窗外的風景。

丫頭,你看,多美啊。到了以後,我們先到處逛逛吧,看看瑞士的美景,也不枉來一趟。

叔,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是想讓我欣賞了美景以後,再產生留戀的念頭,然後讓我改變主意對吧?王茹琪笑著問道。

丫頭,我......真的,你還是......姜正仁絕望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叔,就這樣了。

再想想,再想想。姜正仁乞求著。

不要拖延了,落地以後,直接去吧。

經過十個多小時的長途飛行,終究還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飛機到達當地是晚上。姜正仁解釋說,忘記考慮時差了。

王茹琪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是兩人的最後一晚,也註定是無眠之夜。

安頓下來以後,姜正仁坐到了王茹琪身邊。

叔,終於就剩我們兩個人了。我希望最後這個夜晚,我們聊一些開心的、有意義的,你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

一句話把姜正仁要說的話都悶了回去。

叔,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安排各種事,方方面面,真的,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別說這些了,丫頭,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叔,抱著我。

姜正仁緊緊地抱住她。

叔,那次在日本,我問過你一次,你躲開了。現在再問一遍:你愛我嗎?

愛!我愛你,丫頭!姜正仁哭著說道。

你終於說出來了!王茹琪流著淚,笑著說。

我再叮囑你幾句,明天我就不再說了。

你以後又要辛苦了,可能會辛苦很久——咱倆的爸媽就靠你了。

嗯,一定。

正琳談了男朋友,結婚的時候,你要上點心。

好。

還有榴榴。他以後問起小媽來,你要想好怎麽解釋。

好。

他學習不好了,或者調皮搗蛋了,你不要上來就亂發脾氣,更不能動手打孩子,一定要耐住性子。

好。

他到了叛逆期以後,不服管了,你更要控制住自己。越是針鋒相對,效果越差,結果越不好。具體呢,我也沒經驗,到時你和朱姐一起商量著來吧。總之不能隨意發脾氣。

好。

還有朱姐和她的家人。如果她媽媽或者是兄弟姐妹再有點什麽事情,只要不是特別過分的,能幫就幫。過去的,就放下吧。我之前跟你說過很多遍,但我知道你都沒放在心上,也沒聽進去。以後也沒機會再說了。今晚再叮囑你一遍。我跟你說過,破除心魔,跟自己和解。以前你是把朱姐當成敵人、仇人,可是你們倆是榴榴的爸爸媽媽呀,怎麽能老死不相往來呢?當然,現在你已經做的很不錯了,可始終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所以當初我同意讓朱姐搬來,除了考慮到榴榴,也是想著能磨練你的心性。

經過這一兩年的相處,你應該也發現了吧,人家知錯了,悔過了,也改過了,那你就要再給人家一次機會。尤其是以後,我不在了,你更要學著去接納。你忘了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了嘛——凡事太盡,則緣分勢必早盡。這段時間以來的糾葛說明,你倆緣分還沒盡,所以你不要人為地把事情做盡。你不是一直都信奉天道嗎,既然緣分還沒盡,那就順應天道,不要人為幹預、改變,甚至破壞。

丫頭,我已經不信了。如果真有天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你更不應該變成這樣。

這就是你說的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呀。還是天道。呵呵。其實我擔心的並不只是你和朱姐的關系這一件事,而是如果這道心裏的坎你邁不過去,以後如果再有類似的人或事出現,你還是邁不過去。那樣一來,積攢的多了,你的心結越來越多,那樣你會出事的。叔,聽我一句勸,我真的覺得你哪哪都好,就是在對待朱姐這件事上,你要邁過心裏這道坎,否則我也不會安心的。

我以後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也就不能事事開導你了。所以,我很希望你能解開這個心結,這樣一來,以後再有事,你也就能很輕松很淡然地放下了。

丫頭,不要說這些,不要說你不能陪在我身邊了,我聽不得這些。你走了以後,我怎麽辦?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該怎麽辦、該怎麽過!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想!我已經記不起從前沒有你的日子是什麽樣了。我已經習慣你在我身邊了。丫頭,我該怎麽辦啊?!

叔,你看著我,看著我。王茹琪雙手費力地捧住姜正仁的臉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

叔,你聽我說,每個人最終都會離開,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我只是早了一點。況且,我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沒走,我只是提前去一個地方等你,等你未來的哪一天來找我。我們下次還會再見的,還會重逢的。我相信!你也要相信!

......好,丫頭,我相信。那你不要到處亂跑,就在一個地方等著我,我怕我找不到你!

哈哈,好,我答應你。

不,不對!等一下,丫頭!我覺得你這些天狀態好轉了,你有沒有發現?!我說的對不對?所以我們再試試別的辦法!

叔,你不要以為我這幾天說話說得多了,就覺得我好起來了。我是覺得自己快解脫了,所以暫時壓住了痛苦,其實我一直在強忍著折磨,只是沒表現出來而已。

姜正仁又垂下頭,無力地抽泣著:

不該是這樣的,劇情不是這樣的。我當初不是這樣寫的。丫頭,你看過的,對吧?我明明寫的是,我們一起周游世界,相伴到老,最後我抱著你,一起在哨聲中笑著離去。那才是結局,那才是我們該有的完美結局!可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差別這麽大?!為什麽現實這麽殘忍?!

叔,想象永遠都是美好的。不要再沈浸在裏面了,面對現實吧。

丫頭,我想好了。我會一直陪著你,不管你去哪裏,我都陪著。不管哪裏!我明天和你一起!

叔,我不許你這樣說!更不許你這樣做!你以後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要肩負的責任也很多。我走了,只是我們這個小家沒了,但你還有個大家——有我們的爸媽要盡孝,有榴榴要照顧,你還有很長的路。我就怕你會這樣想,就怕你做傻事,你不能做傻事!聽到沒有?!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王茹琪又嘆了口氣,說,叔,你真的不該買這趟航班,不該給你留這一晚上的時間遭受這樣痛苦的煎熬。

等姜正仁稍稍穩定了,王茹琪繼續說:

叔,明天我不想多說話了。今晚就都跟你說完吧。

我有一個遺憾,就是沒來得及跟你一起生個小朋友。我改變主意的時候就已經晚了。太晚了,沒來得及。對不起。

丫頭,別這樣說,你沒有錯。

對了,還有你,我的傻大叔,剛才把你給忘了。你呢,以後要麽跟朱姐一起生活,這樣最好,你們一家三口每天都能在一起。但話又說回來,又要看你對朱姐的態度了——這我就不再說了。還有就是,再找一個。但咱家條件好,找的時候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傻乎乎地被人給騙了。具體怎麽找,找什麽樣的,我也沒時間細說了,你自己心裏應該有底。反正我不允許你一個人走下去,不允許你孤獨終老。一定要找一個伴兒,找個靠譜的。記住嘍!

唉,丫頭,你真是......

另外,關於我的身後事。叔,你記不記得,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地方,校門附近,那裏不是有一排草叢嗎,你進去找個角落,挖個坑,把我的那個微縮模型埋進去,靜悄悄的,不要讓別人發現。你的那個你自己留著;然後在那個“戲亭”周圍,也挖個坑,把你送我的那個音樂盒埋進去。這些年,你送了我很多禮物,可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音樂盒。至於另外一個音樂盒,你也自己留著吧。我的其他東西,你就都處理掉吧,一件都不要留了,怕你又睹物思人。你要是想我,就在心裏想吧。我們之間有那麽多的回憶,夠你想的。

嗯,好。

還有儀式,我想你應該懂我的。我是不想辦,但不辦又不好。你看我們婚禮都辦得很低調,那這次的也要低調,甚至簡陋都可以。就還是我們兩家人和一些很親近的好友就夠了。

嗯。

至於我最終去哪裏,你和我爸媽決定吧。

唉。

......別的......該說的我都說了。沒有了。叔,把我送到我爸媽房間去吧。

姜正仁微微點頭,然後把王茹琪推到了隔壁房間。

爸,媽,從小到大我都在外面上學,畢業後也不在你們身邊,陪你們的時間很少。所以今晚來跟你們說說話,就當是一點彌補吧。

琪琪啊,閨女啊,你真的不再......

爸,你不用再說了。你們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希望我過得開開心心的。所以這些年不管我作出什麽選擇和決定,只要我開心,你們就支持我。這一點,我非常感謝也感激你們。這次我作出這個決定以後,這些天就挺開心的,所以希望你們再支持我一次。你們也不要難過了。每個人都有這麽一天,你們一定要想開,要看開。我不能盡孝了,就交給正仁吧,讓他代表我吧。我該交待的,都跟正仁說過了。他以後會照顧好你們的。

一家人聊了很久,王茹琪竭力保持著微笑。在離開房間之前,一家人抱在了一起。

躺下後,她問姜正仁:

叔,你在想什麽?

我想讓時間靜止。就停在這一刻,不再走動。

呵,傻樣,睡吧,這一路夠累的。我也累了,硬撐了這麽久,說了這麽多話。

第二天近中午時,四人到了指定地點。

按王茹琪的要求,姜正仁一開始就挑選了一個室外布滿樹木草叢,且光線昏暗的地方。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找一個和校園亭子的氛圍接近的環境。

關於具體的方式,姜正仁知道王茹琪和他一樣害怕打針,所以在那個最後的時刻到來時,他不想讓她再心懷恐懼,於是就為她選擇了藥物飲劑。為此,王茹琪還誇讚他貼心。

對王茹琪來說,前面的流程並不輕松。先是一系列說明和告知,再是醫師對她的病情和心理狀態進行綜合評估。

再是簽署一堆的材料。王茹琪每簽一份,姜正仁和岳父岳母就會哀嘆一聲,而她裝作沒聽見,並不理會。

等這些都結束,便有人來引導他們去往那個最終的目的地。一路上,所有人都放慢了腳步,王茹琪也沒有催促。

已經是下午了。

來到室外的草坪之後,三人安坐在王茹琪身邊。醫師拿著藥劑站在一旁。

秋天的瑞士,此時夕陽已開始緩緩西下。滿地的落葉,仿佛在映襯著什麽,也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這裏的景色十分宜人秀麗,但此時此景,卻呈現出一種悲涼哀婉的淒美。

姜正仁通過視頻,連線了遠在國內的父母、妹妹和朱玉鳳。

幾人的畫面同時出現在王茹琪眼前。她熱切地打著招呼,像是在跟許久未見的家人問候,絲毫看不出是在做最後的訣別。

姜正仁提前跟家人通過氣,反覆跟他們強調不要表現出悲傷的情緒,也不必多說話。

朱玉鳳也多次叮囑榴榴,只跟小媽揮揮手即可,不要大聲說話,小媽那邊需要安靜的休息環境。

於是,在視頻連線中,所有人都各自稱呼著王茹琪,然後沒人多說一句話,都只是默默地跟她不停揮著手。

王茹琪也跟所有人揮著手,說:

就到這裏吧。大家都保重啊!

視頻結束。

醫師把安樂死藥劑和止吐劑遞給王茹琪。這一刻,姜正仁和岳父岳母身體一陣抖動。

王茹琪的母親承受不住,情緒開始失控。見此,王茹琪跟父母說:

爸,媽,你們就送到這裏吧。剩下的,讓正仁陪我吧。

一家三口最後又擁抱了一次。然後老兩口極為不舍地離開了。

醫師反覆告訴王茹琪,在喝下去之前,隨時可以反悔、終止。言語之間似乎也流露出對眼前這個異國年輕女子的惋惜。

王茹琪笑而不言。

醫師離開後,就剩下了她和姜正仁。

好殘忍。姜正仁像是在自言自語。

叔,把我抱到你懷裏。

姜正仁起身把她從輪椅上抱起。

王茹琪深陷在姜正仁懷裏,一手摟著他的脖頸,一手拿著飲劑。

叔,這裏的氛圍很像那裏。

嗯。姜正仁此刻出奇得平靜。

叔,把我手機給我。

她隨手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發了最後一條朋友圈:

我來過,也愛過,挺開心的。這一刻,有最愛的人守在身邊,很幸福。就這樣吧。各位,後會有期。

叔,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嗎?

最想做什麽?

我想讓你穿著你的外賣套裝,騎著你送外賣的那輛二手電瓶車載著我,然後你在前面吹著那首《斯卡布羅集市》,我坐在後面靜靜地聽著。我們都不說話,你一直往前騎,別回頭,也不要停。

嗯。不回頭,也不停。

你能做到嗎?

能。

叔,我還想聽。

好。

姜正仁擡起頭,眼神深邃地看向遠方,吹起口哨。

悠揚的哨聲,劃破了這片幽寂。

像是在送別,也像是在等待重逢。

吹著吹著,姜正仁輕聲唱了起來:

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香芹,鼠尾草,迷疊香和百裏香。

請代我向那裏的一位姑娘問好。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

請她為我找一畝地,

從小山旁幾片小草葉上。

香芹,鼠尾草,迷疊香和百裏香。

滴下的銀色淚珠沖刷著墳地,

就在海水和海岸之間。

這樣她就可以成為我的真愛。

姜正仁突然停下了。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向懷裏的王茹琪。

看著她垂下的雙手,又瞥到了地上的飲劑瓶。

丫頭?

丫頭?

丫頭?

隨後他仰面望天,似哭似笑:

丫頭,沒想到,這是我們的結局。

一場夢,一場空。結束了。

丫頭,等著我。

我們下一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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