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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家，發現父母已經把榴榴接回來了。姜正仁還沒開口，姜父便問道：
回來時我們路過那個咖啡店。我看見朱玉鳳又來了，還給你跪下了，是怎麽回事？是不是錢還不了了？
不止。姜正仁便把事情原委道了一遍。
她能敢於認錯，說明也是有所改變了。但她提的這個想法，這算什麽事？前妻來給你當保姆，天天盯著你們，她是什麽感受，你們又是什麽感受？滑天下之大稽，簡直是胡鬧！姜父說道。
所以我當場拒絕了。姜正仁顯得很淡然。
這時，榴榴從二樓跑了下來，問：爸爸，媽媽要來了嗎？我很長時間沒見到媽媽了。
姜正仁正在想該怎麽回答，王茹琪先他一步：榴榴，媽媽這幾天在忙，過幾天你就能見到媽媽了。小媽跟你保證。
晚飯後，姜正仁和王茹琪出去散步。
叔，你怎麽想的？
不用怎麽想，不同意。她今天跪下的時候，我就覺得她不只是在道歉，後面肯定還有事，果然緊接著就說想搬過來。
丫頭，你怎麽想的？別告訴我你猶豫了，這可不是發善心的時候。
叔，把你們的恩怨情仇先放下，我跟你講一些關於榴榴的事。以前沒跟你提過，現在覺得是時候告訴你了。
哦？你說。
榴榴這孩子真的特別乖，特別懂事。以前他還沒過來住的時候，我一見到他，就喜歡得不得了，而且還會心疼他。我跟你說過，我一直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搬來之後，慢慢我發現，這種心疼變成了一塊心病。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我註意到，這孩子特別會藏事。你別看他小，但他從小所經歷的，讓他和同齡孩子比起來，顯得更有心思——不太好用“成熟”來形容吧，但心事很重，很能藏得住。本來是無憂無慮的年齡，卻總是心事重重。尤其每到觸景生情的時刻，比如在街上看到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拉著爸爸媽媽的手，他的臉上就會閃現出很難形容的表情，不僅僅是羨慕、向往。但他不說出來，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不想讓我們擔心或者不高興，可我總能註意到，也能感受到。可能你們男人在這方面比較糙，從來沒有關註過。
再跟你說個事，之前也沒跟你提過。
你閉關的那段時間，有一次幼兒園舉辦親子活動，建議孩子的爸爸媽媽陪同，那天是我去的。別的小朋友家長，有爸爸去的，有媽媽去的，也有都去的。中間有個和父母互動的環節。簡單說就是，每個小朋友上臺後都需要和臺下的父母互動，需要大聲喊出“爸爸”或“媽媽”。你知道嗎，那天榴榴在臺上......
王茹琪雙手捂嘴，哽咽了。姜正仁趕緊抱住她：緩一緩，緩一緩。
那天榴榴其實在上臺前，就有些抗拒了，他表現得很懼怕參與這個游戲。但我還是鼓勵他上去，我跟他說，一會兒你要是不好意思喊小媽，你就喊媽媽。可是到了臺上，榴榴一臉茫然無措的樣子，我在下面用口型引導著他喊“媽媽”。他看著我，眼神裏全是矛盾，就是說不出話，也不喊出來。
別的小朋友都是大大方方地、大聲笑著喊爸爸媽媽的，只有榴榴呆呆地用小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聲“媽媽”就糊弄過去了，然後就趕緊跑下來了。
更讓我震驚的是，他下來以後，沒有哭，但卻流淚了。還怕我看到，側過臉偷偷擦掉了......
說到這裏，王茹琪又繼續不下去了。擡頭一看姜正仁，他也早已濕了眼眶。
叔，你能想象到嗎，一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這個年齡，喜怒哀樂應該是隨心盡情釋放的，不會遮掩的。可榴榴就能藏住，他就能憋住不哭，然後自己偷偷地抹眼淚不讓我們看到。你說孩子的內心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麽？而且我覺得這不是偶然一次的事。他一個人的時候可能經常這樣，又怕被大人察覺到，所以他已經被迫“練”出來了，已經習慣了。
那天的親子活動，榴榴很不開心。別人都是爸爸媽媽陪著去的，而他的爸爸媽媽都沒來，這還算什麽“親子”？
不僅不開心，我覺得可能還留了陰影。因為那幾個晚上，他總說夢話，喊爸爸媽媽。關於說夢話的事，我一會兒再跟你說。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掉眼淚。為了掩飾，他就總往後面看，但就是沒哭出來。說實話我是多麽希望他能大聲哭出來呀，他才這麽大就......唉。快到家的時候，他還跟我道歉說，小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當時真的......我聽了這話以後特別難受。我強忍著跟他說，你沒有錯，你能上去就已經很棒了。
我真的也不好跟孩子說是爸爸媽媽的錯，不能把這一切都推給你們兩個——雖然確實是你們造成的。我只能安慰他說他沒有做錯，不需要道歉。
丫頭，對你來說，也很有挫敗感吧？姜正仁問道。
我的感受完全不重要，我多大的人了？我就是太心疼孩子了，真的。
本來那天回去我就想告訴你的，但又怕打擾你閉關，讓你分心，就沒說。你回來後，我想了想，也還是先不說了。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也成了我一塊心病。我能感受到榴榴很希望你和朱姐都陪在他身邊。
其實榴榴搬來以後沒多久，晚上睡覺就開始說夢話了——你因為睡得死，肯定沒聽到過，我怕你難受，也沒跟你提過。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喊爸爸媽媽。尤其朱姐沒來看他的這段日子，喊得更頻繁了。而且，不是只喊“爸爸”或只喊“媽媽”，就是“爸爸媽媽”。他內心很渴望你們能同時陪著他。
剛才在家裏，你看他問朱姐是不是要來時的樣子——滿臉渴望，你還意識不到嗎。他渴望的不是媽媽來看他，而是媽媽來了以後，爸爸媽媽就都在了，你們三口之家就團聚了，他就能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了。
還記得在日本的時候嗎？我們去買特產，榴榴提出要給朱姐也帶一份。可能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希望你們倆能同時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了。他只是從來沒表達出來過，因為從小的經歷讓他意識到這不可能實現。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了，也感覺到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家庭不一樣了。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跟著的要麽是媽媽，要麽是爸爸；晚上陪他入睡的要麽是媽媽，要麽是爸爸，從來沒有機會夾在爸爸和媽媽之間入睡過，你覺得他能不渴望嗎？他只是沒跟你們說過。再看看周圍其他小朋友，每天放學都是一手拉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可榴榴從來沒有體驗過那種感覺，也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機會。你覺得他看到這樣的三口之家，不羨慕嗎？他只是不表現出來。我覺得這些畫面、這些場景在孩子的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
榴榴這種不正常的“穩重”“成熟”，讓我覺得可怕，也可憐，更可悲。真的，叔，你們兩人之間的恩怨，毀了孩子的幼年，也註定會對他以後的成長和性格產生影響。你們都欠孩子的，這不是物質條件能彌補得了的。確實以我們的條件，可以讓他從小到大都吃好的住好的，上好的學校，甚至能早早送出國，還可以給他買車買房，什麽都能。可他真正向往卻缺失的——父母共同的陪伴，卻永遠都得不到。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就當是老天補給你們的，希望你能認真考慮。
丫頭，那你不會......
叔，我知道你一定會考慮我、擔心我。但是你想，自從把榴榴接來以後，我們又是給他買好玩的，又是帶他出去玩，我們當時很自信，堅定地認為這樣他就能高高興興地成長。事實上，我們錯了。我們最初以為，只要讓榴榴離開苛刻的家庭環境，換成快樂輕松的環境，他就會變得像其他孩子一樣。剛開始他確實很開心，但其實更多的是出於對環境轉換的新鮮感，等這股新鮮勁兒褪去了，他發現自己還是生活在單親環境裏。而孩子最想要什麽，最在意什麽，他心裏是最清楚的，可他就是不說出來。就像我剛才說的，他知道那不可能實現，尤其是在我出現以後。
在我們這裏，他過得看起來很開心，但這種“高興”“開心”是表面的、短暫的。能讓他真正開心起來的事，就是爸爸媽媽同時在身邊，陪著自己長大。叔，你認清這一點吧。
你一直說，這輩子我和榴榴是你最在意的。其實你和榴榴也是我最在意的，而自從我接觸了這孩子以後，實際上我現在更在意的是榴榴——在意他的感受、他的情緒，他的成長，他以後的人生。我可以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他身上。
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只要我對孩子好，就會加深我和他的關系。但我忽略了：榴榴搬來的時候已經懂事了。他從小是跟著自己親媽的，而我對他再好，也不是親媽。母子情深，心連著心，這是割不斷的，我也替代不了的。他懂得這些。
如果朱姐的到來，真的能把榴榴身上一切偏離的、錯位的地方矯正過來，能把這幾年一切缺失的、虧欠的東西找補回來，那我寧願做這個家裏的次要角色。而我也確信榴榴不會認為我是這個家裏多餘的人。所以，不用考慮我。
丫頭，那就對你太不公平了！姜正仁雙眼流露出心疼和不忍。
叔，你還記得嗎，我們剛住到一起的時候，有一次晚上臥談，談到了我們各自想要的是什麽生活。我那時說，我不是一個看重物質的人，我註重精神滿足。現在又回到這個話題上了。你依然不能從世俗的角度來分析我。你說這對我不公平，可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公平不公平不重要，完全不是重點，甚至它可以不存在。只要榴榴以後能真正得開心快樂，那我就很滿足、很知足了。這就是我的精神享受。
叔，我再次十分確定地告訴你：孩子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媽媽，你們之間和和睦睦，偶爾小吵小鬧；在外面一手牽著你，一手牽著朱姐，那樣的場景，那樣的日常，是孩子夢寐以求的。如果你們能做到這樣，能讓孩子體會到一個完整家庭的感覺，讓他的生活早日回歸正常，也算是祛除了我的這塊心病。
姜正仁沈默良久，最終深嘆了口氣：唉，那我爸媽那裏怎麽勸說？
我去說吧。
回去以後，王茹琪把自己的想法又說給兩位老人聽——不僅是跟姜正仁說的那些，還多舉了幾個例子以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說到動情處，三人不住地哽咽、啜泣。
琪琪，你真的太心善了，你有一顆大愛之心，想問題辦事情也總能考慮到大局，把握住全局。可你作出這麽大犧牲，真的考慮清楚了嗎？不後悔嗎？
不後悔，能為孩子做這些，我覺得很值得。王茹琪態度很堅決。
嗯，這個事情，我們不多過問了。但要提醒你一點，你和朱玉鳳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不是一類人，她不像你這樣心善——至少以前不是。你要小心點，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要提防著她，也得給她劃出邊界。
你們有這個計劃，也是巧，因為正好剛才我和你媽在商量著回老家的事。我們這一輩子沒怎麽出過縣城，所有的家庭關系、社會關系都在那小小的一畝三分地上。在上海的這些日子，很多老同事、老同學、鄰居都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喝酒、打牌。在這裏，我們主要是陪榴榴玩兒，其他也沒什麽事做。這大城市人情也淡漠，跟誰都說不上話。待的時間也不短了，確實，該回去了。既然你們現在有了這個決定，那等朱玉鳳搬來，我們先觀察幾天，沒啥問題的話，我們也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
晚上姜正仁給榴榴講睡前故事。講著講著，他突然問道：
兒子，跟爸爸說實話，你想媽媽了嗎？
想了。
怎麽沒跟爸爸說過，也沒跟小媽說過？
榴榴低著頭，沒回答，。
那你離開了媽媽，來到爸爸這裏，後悔嗎？
嗯......不後悔。
你跟著媽媽的時候，開心嗎？
不開心。
為什麽不開心呢？
媽媽不讓我玩兒，總讓我做功課。
那你來到爸爸這裏以後，開心嗎？
嗯......開心。
可爸爸怎麽覺得你的回答好像也沒那麽開心呢？
......因為又見不到媽媽了。
姜正仁頓住了，又繼續問道：
那如果媽媽搬來住的話，你願意嗎？
啊？願意！榴榴不假思索，興奮地喊道，但很快又陷入糾結：嗯......爸爸，要是媽媽搬來了，你和媽媽誰說了算？
當然爸爸說了算。
太好了！這樣媽媽就不會總批評我了！
放心，所有的事媽媽都得聽爸爸的。那，你為什麽願意讓媽媽搬來呢？
因為......榴榴又低下頭，擺弄著手指頭。
因為這樣我就有爸爸媽媽了，能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你們就能一起陪著我了。
姜正仁聽到這回答，鼻尖一酸。他應該徹底信服王茹琪了。
丫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什麽也不用說，我也聽不進去，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榴榴，只要以後他能幸福快樂，就夠了。
天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後媽？
已經決定好了的，就不再說了。來吧，等你半天了。
沒過幾天，姜正仁便主動聯系了朱玉鳳。電話裏的朱玉鳳完全沒想到他會同意，激動得語無倫次。
謝謝你，正仁。
不要謝我，要不是琪琪，我和我爸媽是不會讓你來的。我就當你這幾年已經學會了知恩、感恩、報恩，以及知錯、認錯、改錯。
嗯，我會當面感謝琪琪的，也會跟爸媽誠心道歉的。
在朱玉鳳搬來之前，王茹琪就已經開始給姜正仁做心理建設了，多次叮囑他相關的註意事項。
叔，現在的問題，其實主要在你，你們之間已經不存在爭吵了，都是你單方面地發脾氣。所以你要控制住情緒，我也會提醒你的。
另外，假如實在控制不住脾氣，也不要當著榴榴的面，這一點我覺得不用我說，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王茹琪可能還不放心，又去找公公婆婆一起幫著叮囑姜正仁。
朱玉鳳搬來的前一天晚上，姜正仁說，丫頭，你說的我會記住的，但我也得給她劃一條界線。等她來了，我會告訴她的。
行，這也是應該的，但要註意語氣和用詞。
第二天是周六，朱玉鳳搬來了。最開心的就是榴榴。
他看著朱玉鳳帶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包堆滿了一地，確定媽媽真的要住進來了，於是高興地滿屋子跑：
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嘍！
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嘍！
爸爸媽媽以後放學你們要一起去接我！
大人們靜靜地看著他跑了幾圈，似乎都在反思。這時姜父喊了一聲：榴榴，去。
榴榴停了下來，像是領會到了爺爺的意思，看著王茹琪，走了過去。
小媽，謝謝你！我知道是小媽讓媽媽搬來的。榴榴居然向王茹琪鞠了一躬。
王茹琪的眼淚繃不住了，她蹲下捧著榴榴的小臉說，只要榴榴開心，我們全家就都開心！
謝謝你，琪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真的謝謝你！朱玉鳳雙眼閃現著淚光。
王茹琪還沒說話，姜正仁便插嘴進來：
確實要感謝琪琪，她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榴榴，也幫了你。有時間讓她給你講講她的想法，希望能對你有所觸動。
嗯，我知道，琪琪雖然年紀不大，但很多很多方面都值得我去學習。爸，媽，也謝謝你們的體諒。你們一直都很通情達理，而且你們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愧疚。以前的事，錯誤都在我，這個局面是我造成的。以後我在這裏，你們可以隨時批評我、教育我，我心甘情願，全都接受！而且，我也會保持邊界感的，這一點，請你們都放心。
姜正仁雖然跟朱玉鳳離婚很久了，但朱玉鳳仍保持對前公公婆婆的“爸”“媽”稱呼，老兩口也沒有反駁拒絕過，可能也還是念及舊情。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也不能改變了，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希望你剛才說的話是真心實意的，也都能做到。姜父態度也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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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家，發現父母已經把榴榴接回來了。姜正仁還沒開口，姜父便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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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姜正仁便把事情原委道了一遍。
她能敢於認錯，說明也是有所改變了。但她提的這個想法，這算什麽事？前妻來給你當保姆，天天盯著你們，她是什麽感受，你們又是什麽感受？滑天下之大稽，簡直是胡鬧！姜父說道。
所以我當場拒絕了。姜正仁顯得很淡然。
這時，榴榴從二樓跑了下來，問：爸爸，媽媽要來了嗎？我很長時間沒見到媽媽了。
姜正仁正在想該怎麽回答，王茹琪先他一步：榴榴，媽媽這幾天在忙，過幾天你就能見到媽媽了。小媽跟你保證。
晚飯後，姜正仁和王茹琪出去散步。
叔，你怎麽想的？
不用怎麽想，不同意。她今天跪下的時候，我就覺得她不只是在道歉，後面肯定還有事，果然緊接著就說想搬過來。
丫頭，你怎麽想的？別告訴我你猶豫了，這可不是發善心的時候。
叔，把你們的恩怨情仇先放下，我跟你講一些關於榴榴的事。以前沒跟你提過，現在覺得是時候告訴你了。
哦？你說。
榴榴這孩子真的特別乖，特別懂事。以前他還沒過來住的時候，我一見到他，就喜歡得不得了，而且還會心疼他。我跟你說過，我一直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搬來之後，慢慢我發現，這種心疼變成了一塊心病。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我註意到，這孩子特別會藏事。你別看他小，但他從小所經歷的，讓他和同齡孩子比起來，顯得更有心思——不太好用“成熟”來形容吧，但心事很重，很能藏得住。本來是無憂無慮的年齡，卻總是心事重重。尤其每到觸景生情的時刻，比如在街上看到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拉著爸爸媽媽的手，他的臉上就會閃現出很難形容的表情，不僅僅是羨慕、向往。但他不說出來，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不想讓我們擔心或者不高興，可我總能註意到，也能感受到。可能你們男人在這方面比較糙，從來沒有關註過。
再跟你說個事，之前也沒跟你提過。
你閉關的那段時間，有一次幼兒園舉辦親子活動，建議孩子的爸爸媽媽陪同，那天是我去的。別的小朋友家長，有爸爸去的，有媽媽去的，也有都去的。中間有個和父母互動的環節。簡單說就是，每個小朋友上臺後都需要和臺下的父母互動，需要大聲喊出“爸爸”或“媽媽”。你知道嗎，那天榴榴在臺上......
王茹琪雙手捂嘴，哽咽了。姜正仁趕緊抱住她：緩一緩，緩一緩。
那天榴榴其實在上臺前，就有些抗拒了，他表現得很懼怕參與這個游戲。但我還是鼓勵他上去，我跟他說，一會兒你要是不好意思喊小媽，你就喊媽媽。可是到了臺上，榴榴一臉茫然無措的樣子，我在下面用口型引導著他喊“媽媽”。他看著我，眼神裏全是矛盾，就是說不出話，也不喊出來。
別的小朋友都是大大方方地、大聲笑著喊爸爸媽媽的，只有榴榴呆呆地用小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聲“媽媽”就糊弄過去了，然後就趕緊跑下來了。
更讓我震驚的是，他下來以後，沒有哭，但卻流淚了。還怕我看到，側過臉偷偷擦掉了......
說到這裏，王茹琪又繼續不下去了。擡頭一看姜正仁，他也早已濕了眼眶。
叔，你能想象到嗎，一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這個年齡，喜怒哀樂應該是隨心盡情釋放的，不會遮掩的。可榴榴就能藏住，他就能憋住不哭，然後自己偷偷地抹眼淚不讓我們看到。你說孩子的內心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麽？而且我覺得這不是偶然一次的事。他一個人的時候可能經常這樣，又怕被大人察覺到，所以他已經被迫“練”出來了，已經習慣了。
那天的親子活動，榴榴很不開心。別人都是爸爸媽媽陪著去的，而他的爸爸媽媽都沒來，這還算什麽“親子”？
不僅不開心，我覺得可能還留了陰影。因為那幾個晚上，他總說夢話，喊爸爸媽媽。關於說夢話的事，我一會兒再跟你說。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掉眼淚。為了掩飾，他就總往後面看，但就是沒哭出來。說實話我是多麽希望他能大聲哭出來呀，他才這麽大就......唉。快到家的時候，他還跟我道歉說，小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當時真的......我聽了這話以後特別難受。我強忍著跟他說，你沒有錯，你能上去就已經很棒了。
我真的也不好跟孩子說是爸爸媽媽的錯，不能把這一切都推給你們兩個——雖然確實是你們造成的。我只能安慰他說他沒有做錯，不需要道歉。
丫頭，對你來說，也很有挫敗感吧？姜正仁問道。
我的感受完全不重要，我多大的人了？我就是太心疼孩子了，真的。
本來那天回去我就想告訴你的，但又怕打擾你閉關，讓你分心，就沒說。你回來後，我想了想，也還是先不說了。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也成了我一塊心病。我能感受到榴榴很希望你和朱姐都陪在他身邊。
其實榴榴搬來以後沒多久，晚上睡覺就開始說夢話了——你因為睡得死，肯定沒聽到過，我怕你難受，也沒跟你提過。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喊爸爸媽媽。尤其朱姐沒來看他的這段日子，喊得更頻繁了。而且，不是只喊“爸爸”或只喊“媽媽”，就是“爸爸媽媽”。他內心很渴望你們能同時陪著他。
剛才在家裏，你看他問朱姐是不是要來時的樣子——滿臉渴望，你還意識不到嗎。他渴望的不是媽媽來看他，而是媽媽來了以後，爸爸媽媽就都在了，你們三口之家就團聚了，他就能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了。
還記得在日本的時候嗎？我們去買特產，榴榴提出要給朱姐也帶一份。可能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希望你們倆能同時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了。他只是從來沒表達出來過，因為從小的經歷讓他意識到這不可能實現。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了，也感覺到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家庭不一樣了。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跟著的要麽是媽媽，要麽是爸爸；晚上陪他入睡的要麽是媽媽，要麽是爸爸，從來沒有機會夾在爸爸和媽媽之間入睡過，你覺得他能不渴望嗎？他只是沒跟你們說過。再看看周圍其他小朋友，每天放學都是一手拉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可榴榴從來沒有體驗過那種感覺，也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機會。你覺得他看到這樣的三口之家，不羨慕嗎？他只是不表現出來。我覺得這些畫面、這些場景在孩子的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
榴榴這種不正常的“穩重”“成熟”，讓我覺得可怕，也可憐，更可悲。真的，叔，你們兩人之間的恩怨，毀了孩子的幼年，也註定會對他以後的成長和性格產生影響。你們都欠孩子的，這不是物質條件能彌補得了的。確實以我們的條件，可以讓他從小到大都吃好的住好的，上好的學校，甚至能早早送出國，還可以給他買車買房，什麽都能。可他真正向往卻缺失的——父母共同的陪伴，卻永遠都得不到。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就當是老天補給你們的，希望你能認真考慮。
丫頭，那你不會......
叔，我知道你一定會考慮我、擔心我。但是你想，自從把榴榴接來以後，我們又是給他買好玩的，又是帶他出去玩，我們當時很自信，堅定地認為這樣他就能高高興興地成長。事實上，我們錯了。我們最初以為，只要讓榴榴離開苛刻的家庭環境，換成快樂輕松的環境，他就會變得像其他孩子一樣。剛開始他確實很開心，但其實更多的是出於對環境轉換的新鮮感，等這股新鮮勁兒褪去了，他發現自己還是生活在單親環境裏。而孩子最想要什麽，最在意什麽，他心裏是最清楚的，可他就是不說出來。就像我剛才說的，他知道那不可能實現，尤其是在我出現以後。
在我們這裏，他過得看起來很開心，但這種“高興”“開心”是表面的、短暫的。能讓他真正開心起來的事，就是爸爸媽媽同時在身邊，陪著自己長大。叔，你認清這一點吧。
你一直說，這輩子我和榴榴是你最在意的。其實你和榴榴也是我最在意的，而自從我接觸了這孩子以後，實際上我現在更在意的是榴榴——在意他的感受、他的情緒，他的成長，他以後的人生。我可以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他身上。
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只要我對孩子好，就會加深我和他的關系。但我忽略了：榴榴搬來的時候已經懂事了。他從小是跟著自己親媽的，而我對他再好，也不是親媽。母子情深，心連著心，這是割不斷的，我也替代不了的。他懂得這些。
如果朱姐的到來，真的能把榴榴身上一切偏離的、錯位的地方矯正過來，能把這幾年一切缺失的、虧欠的東西找補回來，那我寧願做這個家裏的次要角色。而我也確信榴榴不會認為我是這個家裏多餘的人。所以，不用考慮我。
丫頭，那就對你太不公平了！姜正仁雙眼流露出心疼和不忍。
叔，你還記得嗎，我們剛住到一起的時候，有一次晚上臥談，談到了我們各自想要的是什麽生活。我那時說，我不是一個看重物質的人，我註重精神滿足。現在又回到這個話題上了。你依然不能從世俗的角度來分析我。你說這對我不公平，可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公平不公平不重要，完全不是重點，甚至它可以不存在。只要榴榴以後能真正得開心快樂，那我就很滿足、很知足了。這就是我的精神享受。
叔，我再次十分確定地告訴你：孩子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媽媽，你們之間和和睦睦，偶爾小吵小鬧；在外面一手牽著你，一手牽著朱姐，那樣的場景，那樣的日常，是孩子夢寐以求的。如果你們能做到這樣，能讓孩子體會到一個完整家庭的感覺，讓他的生活早日回歸正常，也算是祛除了我的這塊心病。
姜正仁沈默良久，最終深嘆了口氣：唉，那我爸媽那裏怎麽勸說？
我去說吧。
回去以後，王茹琪把自己的想法又說給兩位老人聽——不僅是跟姜正仁說的那些，還多舉了幾個例子以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說到動情處，三人不住地哽咽、啜泣。
琪琪，你真的太心善了，你有一顆大愛之心，想問題辦事情也總能考慮到大局，把握住全局。可你作出這麽大犧牲，真的考慮清楚了嗎？不後悔嗎？
不後悔，能為孩子做這些，我覺得很值得。王茹琪態度很堅決。
嗯，這個事情，我們不多過問了。但要提醒你一點，你和朱玉鳳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不是一類人，她不像你這樣心善——至少以前不是。你要小心點，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要提防著她，也得給她劃出邊界。
你們有這個計劃，也是巧，因為正好剛才我和你媽在商量著回老家的事。我們這一輩子沒怎麽出過縣城，所有的家庭關系、社會關系都在那小小的一畝三分地上。在上海的這些日子，很多老同事、老同學、鄰居都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喝酒、打牌。在這裏，我們主要是陪榴榴玩兒，其他也沒什麽事做。這大城市人情也淡漠，跟誰都說不上話。待的時間也不短了，確實，該回去了。既然你們現在有了這個決定，那等朱玉鳳搬來，我們先觀察幾天，沒啥問題的話，我們也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
晚上姜正仁給榴榴講睡前故事。講著講著，他突然問道：
兒子，跟爸爸說實話，你想媽媽了嗎？
想了。
怎麽沒跟爸爸說過，也沒跟小媽說過？
榴榴低著頭，沒回答，。
那你離開了媽媽，來到爸爸這裏，後悔嗎？
嗯......不後悔。
你跟著媽媽的時候，開心嗎？
不開心。
為什麽不開心呢？
媽媽不讓我玩兒，總讓我做功課。
那你來到爸爸這裏以後，開心嗎？
嗯......開心。
可爸爸怎麽覺得你的回答好像也沒那麽開心呢？
......因為又見不到媽媽了。
姜正仁頓住了，又繼續問道：
那如果媽媽搬來住的話，你願意嗎？
啊？願意！榴榴不假思索，興奮地喊道，但很快又陷入糾結：嗯......爸爸，要是媽媽搬來了，你和媽媽誰說了算？
當然爸爸說了算。
太好了！這樣媽媽就不會總批評我了！
放心，所有的事媽媽都得聽爸爸的。那，你為什麽願意讓媽媽搬來呢？
因為......榴榴又低下頭，擺弄著手指頭。
因為這樣我就有爸爸媽媽了，能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你們就能一起陪著我了。
姜正仁聽到這回答，鼻尖一酸。他應該徹底信服王茹琪了。
丫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什麽也不用說，我也聽不進去，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榴榴，只要以後他能幸福快樂，就夠了。
天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後媽？
已經決定好了的，就不再說了。來吧，等你半天了。
沒過幾天，姜正仁便主動聯系了朱玉鳳。電話裏的朱玉鳳完全沒想到他會同意，激動得語無倫次。
謝謝你，正仁。
不要謝我，要不是琪琪，我和我爸媽是不會讓你來的。我就當你這幾年已經學會了知恩、感恩、報恩，以及知錯、認錯、改錯。
嗯，我會當面感謝琪琪的，也會跟爸媽誠心道歉的。
在朱玉鳳搬來之前，王茹琪就已經開始給姜正仁做心理建設了，多次叮囑他相關的註意事項。
叔，現在的問題，其實主要在你，你們之間已經不存在爭吵了，都是你單方面地發脾氣。所以你要控制住情緒，我也會提醒你的。
另外，假如實在控制不住脾氣，也不要當著榴榴的面，這一點我覺得不用我說，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王茹琪可能還不放心，又去找公公婆婆一起幫著叮囑姜正仁。
朱玉鳳搬來的前一天晚上，姜正仁說，丫頭，你說的我會記住的，但我也得給她劃一條界線。等她來了，我會告訴她的。
行，這也是應該的，但要註意語氣和用詞。
第二天是周六，朱玉鳳搬來了。最開心的就是榴榴。
他看著朱玉鳳帶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包堆滿了一地，確定媽媽真的要住進來了，於是高興地滿屋子跑：
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嘍！
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嘍！
爸爸媽媽以後放學你們要一起去接我！
大人們靜靜地看著他跑了幾圈，似乎都在反思。這時姜父喊了一聲：榴榴，去。
榴榴停了下來，像是領會到了爺爺的意思，看著王茹琪，走了過去。
小媽，謝謝你！我知道是小媽讓媽媽搬來的。榴榴居然向王茹琪鞠了一躬。
王茹琪的眼淚繃不住了，她蹲下捧著榴榴的小臉說，只要榴榴開心，我們全家就都開心！
謝謝你，琪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真的謝謝你！朱玉鳳雙眼閃現著淚光。
王茹琪還沒說話，姜正仁便插嘴進來：
確實要感謝琪琪，她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榴榴，也幫了你。有時間讓她給你講講她的想法，希望能對你有所觸動。
嗯，我知道，琪琪雖然年紀不大，但很多很多方面都值得我去學習。爸，媽，也謝謝你們的體諒。你們一直都很通情達理，而且你們越是這樣，我心裏就越愧疚。以前的事，錯誤都在我，這個局面是我造成的。以後我在這裏，你們可以隨時批評我、教育我，我心甘情願，全都接受！而且，我也會保持邊界感的，這一點，請你們都放心。
姜正仁雖然跟朱玉鳳離婚很久了，但朱玉鳳仍保持對前公公婆婆的“爸”“媽”稱呼，老兩口也沒有反駁拒絕過，可能也還是念及舊情。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也不能改變了，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希望你剛才說的話是真心實意的，也都能做到。姜父態度也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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