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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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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蓮

桑文軍和符紅梅是在桑洛小學二年級、桑瑞小學五年級那年的夏天正式離婚的。不過,早在前一年的秋天,兩個人當著孩子的面吵架打架早就成了家常便飯。

符紅梅拿著狐貍精的照片在奶奶面前泣不成聲,氣得奶奶本來就高的血壓更是一路飆升。

她抄起電話,勒令百十公裏之外、在鄰市工作的小兒子桑文軍一個月以內辭職,從那個地方滾回老家來。

雖說桑文軍從小備受寵溺,任性得很,但架不住老母親陳阿蓮不可撼動的權威,最終還是拖拖拉拉地收拾了全部家當從外地回來了。

桑洛的奶奶陳阿蓮十六歲就從金倉上面的市裏嫁到了當時還是鎮子的金倉,成了富戶桑家的長孫童養媳。

桑家是金倉最大的地主,良田千畝,富得流油,除了開米行賣糧食以外,還有一間竹器廠。

桑家長孫桑雲逸是典型的紈絝弟子,整日裏游手好閑,不幹正事。桑家老人安排念過幾年私塾的他在米行當管賬先生,可人們卻總能看到他在竹器廠的角落裏,心無旁騖地削竹子、做竹器,要不然就是和廠裏的長工們混在一處,影響別人做工。

老人們得出結婚,純粹就是閑出來的毛病。

俗話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然如此,幹脆結婚收收心。

他們找了托兒,以金倉縣城為圓心,打聽方圓五十公裏以內有沒有要賣女兒的窮苦人家。

還真給找到了市裏的一戶六個兒子、一個女兒的陳姓人家,窮得揭不開鍋,正在給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兒謀夫家。

若是放在三媒六聘、八擡大轎的明媒正娶裏,條件好的人家本是李家高攀不起的。

但若只是一個小小的童養媳,也就沒有那麽多講究了。

桑家不過是想找一個小女子幫孫子收收心,家裏有個女人,多少能多點兒記掛,不至於整天在外面放浪形骸。

陳家則能收到比嫁給同樣貧苦的人家要豐厚得多的彩禮。

就這樣,作為萬惡的舊社會的犧牲品,陳阿蓮被一頂薄花轎從市裏送到了金倉,從此再也沒見過自己那對沒幾年就因重病而去世的父母。

剛來金倉的時候,陳阿蓮不會說金倉話,被當地的媳婦兒和老太太們笑話了小半年。

陳阿蓮也沒念過書,只得一邊聽一邊學,靠著感覺慢慢琢磨其中的差別,免得去街上買菜的時候被攤販故意短斤少兩,回來就免不了挨一頓罵。

陳阿蓮的婆婆也就是桑雲逸的母親出生於大戶人家,從小就是驕縱的小姐脾氣。到了陳阿蓮面前,自然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

名義上是童養媳,陳阿蓮更像一個雇來的女傭,洗衣做飯、端茶送水,沒有一樣不用經手。直到二十歲那年生下大兒子,陳阿蓮嫁到桑家的前四年從來沒有上正桌吃過飯。

前面三個女兒,桑家只留下了陳阿蓮的大女兒,其他兩個年紀小的都過繼給了本家沒有生養的姨婆們。

桑洛長到十八歲那年,才第一次在奶奶陳阿蓮的葬禮上見到了兩個從未謀面的姑媽,才知道原來奶奶一共生過五個孩子,其中三個女兒、兩個兒子。

巧的是,兩個被領養的姑媽家也都是女兒,換句話說,桑洛還有幾個姐姐。唯一不變的就是她真的一個可以叫做哥哥的親人都沒有。

年輕的陳阿蓮吃過很多桑洛難以想象的苦,可是每當她用貧乏的語言覆述的時候,總引得小桑洛淚水漣漣。

起初,陳阿蓮目不識丁。新中國成立後,得益於全國掃盲運動的開展,她才學會了寫下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漢字。

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她用毫無藝術感的鄉音俚語為桑洛構築起一個離她既遙遠模糊又仿佛觸手可及的世界。

在艱難的人生裏,對世界認識得極為有限的陳阿蓮漸漸在腦海裏積累了各種各樣怪力亂神的故事,而桑洛則是她最忠實的聽眾。

上了高年級之後,桑瑞從學校老師那裏聽說了孔老夫子老人家講過“子不語怪力亂神”,便再也聽不進奶奶講的故事。

其實,桑洛也不相信神仙菩薩、狐仙野鬼,可她早就厭倦班級故事會裏翻來覆去被炒冷飯的小貓、小兔、小熊,唯有奶奶能用她樸拙的認知和語言為桑洛打開一道通往異世界的窗戶。

特別是夏日夜晚,奶奶會在院子裏支起一張藤椅,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在裊裊升起的蚊香煙霧裏給桑洛講納涼故事,時不時地瞇起眼,拿起放在腳邊的水煙壺抽上幾口,緩緩勁兒再繼續。

可是,被符紅梅發現過幾次之後,奶奶就再也沒有在給桑洛講故事的時候抽水煙了。

她以前不知道,水煙比卷煙還不好,絕對不能被小孩子吸進去,即使在室外也不行。

在二女兒被抱養的那年,陳阿蓮學會了抽水煙,因此從年輕的時候就染上了肺病。

等到她變成桑洛奶奶的時候,已經演變成了嚴重的肺氣腫和哮喘。

只要稍微走得急一些,桑洛就能聽到奶奶的肺部呼啦呼啦、風箱一樣的聲響,生命的氣息就這樣日覆一日一點一滴地流逝掉的。

早些年,在桑洛還是小毛頭的時候,陳阿蓮還沒有現在這麽虛弱。無論走到哪兒,她都隨身帶著一個銅制的水煙壺,外面用手帕包好。

桑洛從小就記性好,即使奶奶從六十歲大壽之後開始因為咳嗽到肺疼而不得不戒掉水煙,她也仍然記得從前見過的奶奶熟練將煙草填入水煙壺上方盛放煙草的碗托裏,再用柴火點燃,隨著一陣裊裊的白氣和咕嚕咕嚕的起泡聲,就著煙嘴猛吸一口的場景。

從小,桑洛就討厭卷煙的臭味,特別是去飯點吃飯時一桌子老煙槍吞雲吐霧,簡直令人深感窒息。

但她不討厭水煙淡淡的味道,有點兒像茶葉,甚至還有一點兒好聞。

奶奶戒煙後,那管銅制的水煙壺就被鎖進了櫃子裏。

桑洛每次幫奶奶打開櫃子取私房錢的時候,都能瞄到櫃子角落裏的水煙壺。

不知為何,無論在白天的自然光還是夜晚的白熾燈光下,那盞水煙壺永遠都反射著鋥亮的光芒,就好像有人每天都用砂紙打磨似的。

可是,奶奶明明已經多年沒有碰過這盞水煙壺了。家裏其他人都不抽煙,更談不上去偷用。

等到奶奶去世之後,那盞水煙壺和其他雜七雜八的破銅爛鐵一起,被桑洛的伯父和爸爸、桑武軍和桑文軍兩兄弟拾掇之後,丟到了後巷口的垃圾堆。

在一堆破爛兒裏面,水煙壺實在不像經歷了幾十年歲月的老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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