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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遺忘的記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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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遺忘的記憶(下)

沈昀十四歲,父親沈景忽然病重,沈昀匆匆回京,代替父親教兩位公主各種祭典禮儀。

說得更直白些,沈昀成了公主們打發無聊時間的工具人。

公主們的禮儀,宮內自有教習嬤嬤時時指正。

沈昀無法插手,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公主們感興趣的時候,給她們講講古書上的禮儀或者一些有關禮儀的趣事。

那年,宋桑已有六歲。

沈昀第一次到皇宮文華閣上課,只有宋桑一個人來了。沈昀詢問宮人理由,不料宋桑卻搶在宮人前面告訴沈昀,姐姐是禮儀典範,根本不用再向任何人學禮儀。

六歲的宋桑無憂無慮,活潑靈動,她認為沈昀不過是半吊子師父,根本不配教□□。於是,她讓宮人告訴姐姐,上課改了時間,這才是宋珺沒來上課的真正緣由。

而宋桑之所以這麽做的原因,是為了試一試沈昀。

“公主,想試我什麽?”

心裏想的話毫無預兆被人說出,小宋桑還沒來及得完全反應過來,就聽到“啪”的一聲,隨即便感覺手裏一陣痛意襲來。

小宋桑擡頭一看,發現沈昀手裏果然拿了一根夫子用的藤條。

沈昀又一次重覆開口,語氣嚴肅而沈凝,“公主,想試我什麽?”

此時,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用藤條打了手心的小宋桑終於反應過來,她冷著臉沈默地盯了沈昀半晌,突然提起裙角,快步向外面跑去。

宮人們在小宋桑跑出學堂門外才反應過來,忙追著叫喚,“公主,你……忽然間要去做什麽?”

頭上的環佩叮當作響,宮人在身後的呼喚,小宋桑也只當沒聽見。

小宋桑跑呀跑,眼看著就要跑到文華閣大門,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笑。

不料,這時,一個比她高大許多的人影突然擋在了她面前,也擋住了外面仿佛已經向她在招手的陽光。

“你走開!”小宋桑語氣桀驁地訓斥,她踮起腳,毫不客氣地推著沈昀。

只可惜,一點都沒推動。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如長成的大樹般不可撼動,他低頭嚴肅地看向小宋桑,“公主,是想試我能不能追上來攔下你?還是想試我到底能不能看出公主其實壓根不想學什麽禮儀,而是想趁著明媚的好天氣去花園玩耍?”

“你憑什麽反問我?”雖然又一次被沈昀當面說破了心思,但小宋桑十分傲嬌,她很快回懟道:“本公主和姐姐都不需要夫子,何況你哪有半點夫子的樣子?”

“公子認為夫子是什麽樣子?”沈昀冷靜認真地反問。

小宋桑不知不覺被他引導,“至少也得是沈祭酒那樣子,你比起沈祭酒可差遠了。還有……還有……”小宋桑邊說邊想著,突然意識到她竟乖乖回答了沈昀的話,立刻不滿地鼓起了嘴。

沈昀一直留心著宋桑的神情,這時提醒道:“公主別忘了,沈祭酒是我父親。”

“我沒忘,沈祭酒可比嚴肅古板的你,看起來儒雅有學識多了。”小宋桑理所當然地回道,末了,意識到她竟又回答了沈昀,連忙捂住了嘴。

聞言,沈昀眼中快速閃過了一抹了然,但他仍然只是淡淡問道:“公主覺得我嚴肅古板?”

小宋桑緊捂著嘴,點點頭。

沈昀低頭想了想,“好,那今日課就上到這兒。”

“你……就這樣走了?”這下,輪到小宋桑好奇了。她盯著沈昀說走就走的背影,目光中滿是疑惑。

沈昀轉身,矜持著身份,向宋桑施了半禮,暗示道:“公主,下次上課,我盡量不像今日這樣嚴肅古板。”

小宋桑揚起下巴,冷傲地看向他。

沈昀對這種小孩子的挑釁,沒有再回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忽然從外面傳來,不到片刻,宋珺便帶著一臉又愛又怨的表情走進了文華閣。

“桑桑,你……竟敢讓宮人告訴我錯誤的時間,誤了夫子的課!”

這年的宋珺也已經九歲,一舉一動間,幾乎已完全是少女的模樣,她匆匆走進閣內,看見長身玉立的沈昀,溫柔端莊的臉龐上立刻浮起了一絲尷尬的羞紅,“夫子,是學生來晚了。”

沈昀微微點頭,只說:“無事,今日的課已經結束了。公主,下次不要忘了就行。”

“是,學生謹記。”

宋珺恭敬作揖,竟似乎不敢再擡頭看沈昀一眼。

小宋桑看見姐姐這個樣子,看沈昀又不順眼了,她立刻擡頭又瞪了沈昀一眼。

沈昀沒理會,徑直走了出去。

待眼前的陰影散去,宋珺擡頭,立刻快步朝小宋桑走了過去。

小宋桑躲閃間,逮到機會,卻迅速溜出了門,邊跑邊笑著討饒,“姐姐,我錯了……我下次不敢了……反正你最後還是見到夫子了,不是嗎?”

宋珺跟著追出門,話裏帶著一絲嗔怪,“你還說?我都不敢擡頭看夫子,都是你鬧的!”

“姐姐,我沒鬧!” 小宋桑調皮地回應。

“那你還想怎麽鬧?”宋珺說著,奔跑的腳步突然頓住,“這件事幸好父王母後還不知道……”

小宋桑見姐姐停下,又聽到姐姐的嘀咕,慌忙轉回來,撲進宋珺懷中,拉著她的衣袖撒嬌道:“姐姐,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要告訴父王母後。”

“現在知道求人了?”宋珺又氣又笑地瞪了小宋桑一眼,“我看你剛剛跟夫子說話,樣子很神氣啊!”

小宋桑想起沈昀,氣呼呼道,“自然是不能讓他小看我的!”

“說你橫,你還真橫起來了!”宋珺無奈地搖了搖頭,“早知道,我就不出現,讓你直接把夫子給氣走!這樣你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樣氣呼呼了!”

哪知小宋桑卻一板一眼道:“姐姐的確疼我愛我,但姐姐也是禮儀典範,才不會不出來見夫子。這樣於禮不合。”

宋珺突然猶疑著低頭看了小宋桑一眼,“你……知道了什麽?”

小宋桑神秘一笑,將自己完全賴進姐姐懷中,“姐姐,如果你告訴我,你今晚偷偷溜出宮幹什麽去了?那我就乖乖閉嘴,什麽都不說……”

宋珺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我溜出宮了?”

小宋桑立刻傲嬌地道:“姐姐的事,我有什麽不知道的?”

兩人都不知道,她們這一番私語全意外落入了並未走遠的沈昀耳中。

沈昀覺得,兩位公主性格雖大為不同,但顯然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之後,沈昀在京都待了一年,平時在家為父親侍疾,每月按預定的時間進宮為公主們上課。

就如宋桑所說,長公主宋珺禮儀得體,幾乎挑不出任何錯,因此,長公主時不時缺幾堂課,似乎也無傷大雅。

大多時候,文華閣只有沈昀和小宋桑相對。

小宋桑時而故意刁難,命宮人將沈昀故意攔在文華閣外,而她則站在文華閣前,笑盈盈驕傲地對他說:“沈夫子,課堂之內,我敬你為夫子;但課堂之外,我乃公主,你素日從來沒對本主行過禮,今日,這禮,你怎麽也得給我補上!”

“公主,我自然可以向你行禮,但公主難道不知王後儀仗正往這邊過來,”沈昀冷靜自持地站在那兒,言語間沒有半分慌張,“待會兒,如果王後問起你為何將我攔在閣外,公主難道想聽我回答你不過是想拖延上課的時間——”

“沈昀,你休胡說!”小宋桑氣急敗壞地打斷了沈昀,冷哼道:“你別以為你總能猜出本公主的心思!”

沈昀自然不可能時時猜中小宋桑的想法,但對於從小在外游歷的沈昀來說,小宋桑的喜怒哀樂完全浮於臉上,所以,十之八九,小宋桑最後總會氣急敗壞地吼這麽一句。

小宋桑時而厭學,便也想攛掇沈昀陪著她“逃學”。

這時,小宋桑往往會故意病懨懨地趴在桌子上,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沈昀,懇求道:“夫子,我昨日在宮宴上吃壞肚子了,今日能不能提前下課?”

沈昀往往瞥她一眼,慢條斯理問:“敢問公主,昨日宮宴上吃了哪幾道菜?”

小宋桑以為有戲,實誠地報出菜名。

沈昀卻道:“公主,據我所知,昨日宮宴除了你說的千裏江山這道菜,壓根沒上你說的其他菜。”

“夫子,你是說我騙你?”

沈昀不置可否“嗯”一聲。

小宋桑立刻恨恨地跺了跺腳,故意暗示道:“我就不信夫子你不覺得無趣,給我上課肯定沒有你同祭司在外游學有趣,所以,夫子,你能不能跟我講一講你游學的事?”

“公主是想出宮?”沈昀再次毫不猶豫點破了小宋桑的心思。

小宋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仿佛這樣沈昀就沒法指摘她。

誰知沈昀很快就漠然地收回目光,也暗示道:“公主想出宮,何必來求我?”

小宋桑想起每次缺課實則是出宮了的姐姐,擔心被沈昀徹底看破,除了在心中暗暗腹誹,自然不敢再回應沈昀了。

一年四季,看似漫長,轉眼卻匆匆。

那一年的初雪,伴隨著冬至,如期而來。不久後,隨著沈景的病情逐漸好轉,沈昀終於收到了衢雲的信。

衢雲在信中說,他實在看不得沈昀在京都浪費他的人生了,他已經求得王上的允準,讓沈昀開春後便離開京都,去外地同他匯合。

收到信的沈昀幾乎掩飾不住他的興奮,他興沖沖去到父親的書房,沈景看見沈昀難得一臉喜色,嘆氣道:“你既然這樣高興,就早做準備吧。為父還記得,你五歲剛離家的那一年,衢雲祭司還總有信來,問我該如何安慰總是鬧著要回家的你,可現在……沈昀,你果然是長大了。”

沈景這一番感嘆自然是有感而發,這一年,沈昀雖然在家,卻與他並不是十分親近,沈景偶爾回想,也總覺得,他錯過了沈昀的童年,心中實在遺憾。然而,現在即使他想挽回,似乎也做不了什麽了。沈景早就看出,沈昀根本不想待在京都。

“父親……我只是……很久沒見到師父了。”沈昀隱隱能感覺父親的心緒翻湧,可是他並不擅長表述情感,那一聲溫情的父親幾乎已是他最外放的表達了。

“為父知道。你去吧。”

沈景拍了拍沈昀的肩膀,示意沈昀應當毫無掛礙地離開。

沈昀走出沈景的書房,站在廊下,發現這年冬天的第二場雪就這樣毫無預兆地來了,他看著飛飛揚揚的雪花,心中忽然充滿了離別的傷感。

第二場雪僅下了一天,京都就迎來了熱烈明亮的晴天。在久違的晴天裏,沈昀陪著父親走親訪友,出門踏雪,父子倆度過了一段溫馨平靜的時光。

此後,風雲又突變。

烏雲很快再次囂張跋扈地占據了天空,當天空沈下來的時候,這年冬天的第三場雪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地將京都的屋頂全部蓋上了一層糯糯的白色。

那是一個呵氣即可成冰,幾乎離不開暖爐的日子,也是沈昀最後一次進宮為宋桑上課的日子。

宋珺著涼生了病,因此,這最後一堂課,來的人還是只有宋桑。

那日,小宋桑像早早得了某種預示,帶了一個又重又大的包裹,獨自背負著,進了文華閣。

“夫子,你看,這是禦寒的,這是遮雨的,這種鞋子可以在雨天行走不濕腳……”小宋桑將包裹在桌上攤開,將她平時收藏的稀罕物一件一件毫不保留地直往沈昀懷裏塞,“還有這個,你看,我聽說你對氣味很敏感,春天裏還對花粉過敏,所以,你春天出門時可以戴這種帷帽……到了夏天,你和祭司肯定會去賞荷,你們可千萬別曬傷了,出門記得帶著這種傘;至於秋天……”

小宋桑在包裹裏摸索著,卻發現找不到一件適合秋天出門的物件,她漸漸變得急躁起來,就在這時,一雙寬厚的手輕輕覆上了她的手背,翻手之間,已將捂得溫熱的暖手爐熨貼地放到了她掌心裏。

小宋桑低著頭,看著手中的暖爐,低聲哀戚地道:“夫子,我找不到了……怎麽辦?”

“沒關系。”

沈昀站在小宋桑面前,同樣低頭看著她,第一次不帶打量,平靜地看著她。

小宋桑察覺到打量,擡起頭看向沈昀,有點難過地問:“可是,為什麽時間過得這麽快?夫子,你什麽時候再回京都?”

沈昀猶豫了半晌,十分謹慎地答:“或許是等我成為祭司的那一天。”

小宋桑臉上顯露出一種必須得到答案的急迫,“那是什麽時候?”

沈昀搖搖頭。

“夫子,你怎麽可以這樣?”小宋桑沒得到答案,心中難過極了,也委屈極了。

“因為,我也想做跟我師父一樣的祭司。”這是這一年來,沈昀第一次對小宋桑坦露他真實的想法,“我不願總待在京都,我希望我的腳步能夠踏遍有宋國的每一寸土地。”

“……為什麽?”小宋桑懵懵懂懂地問。此時只有六歲的她顯然不太明白沈昀的話。

因此,沈昀雖然很想告訴宋桑,但是最終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因為祭司不應該僅僅只護佑皇室,還應該保護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

小宋桑見沈昀一直沈默,心中只覺得沈昀就要永遠離開了,她或許也永遠見不到沈昀了。小宋桑不想接受這樣的事實,於是,她連忙拉住沈昀的衣袖,殷切道:“夫子,我想和你訂一個約定,你能不能答應我?”

沈昀下意識皺起眉。

小宋桑慌忙又道:“夫子,不論你哪一天再回來,我都會在京都等著你的。到時候,我會親自賀你登上祭司位。這個約定永遠沒有期限,永遠有效。夫子,你千萬別忘了。”

此後,許多年,沈昀的確沒忘了宋桑私自同他訂下的這個約定,也沒忘了宋桑最後望向他時,那雙盈盈帶笑仿佛閃著光的眸子。

只是,沈昀卻忘了,時不時應停下來,回望一下京都,以及關照一下那些影響著有宋國歷史的其他人。

譬如後來當了有宋國叛國者的嚴磬。

嚴磬第一次隨母親嚴珌回到嚴家那一年,只有四歲。沈昀聽說,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嚴珌攜著小嚴磬跪在嚴府大門前,跪了整整三日,才換得當時的嚴家族長出來。嚴珌跪行至族長面前,懇求地說:“族長,你不收留我可以,但是,請你收留小磬好嗎?小磬他只有四歲,他受不了寒冷……”

嚴家族長卻回道:“他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子,嚴家如何能收留他?更何況誰知道他有沒有遺傳你的氣運,你不記得上一代祭司給你批的命格嗎?克父克母克親族,你一出生,父母都死了。族裏是為你著想,才將你送到山裏祠堂修行。可你呢?你一心想回到京都,為此不惜跟王家那個紈絝子攪和到一起,當年就在京都鬧得滿城風雨,還差點破壞了王上和王後的婚事……族裏將你送走,已經是從輕發落了,你何必再回來?還帶著一個小禍害!”

嚴珌聞言立刻憤恨地看向嚴家族長,“族長,你也是我阿伯,你怎麽能這麽說小磬?”

嚴家族長厭惡地冷哼道:“要麽你帶他立即走,要麽我派人送你們走!反正,嚴家這門,我是不會讓你們進去的!小珌,你記住了,從你父母和全家都死於大火的那一刻,你就沒有資格再走進這裏了。”

“我沒資格?”嚴珌似乎知道再求也無望,她冷笑著站起,然後轉身面向門口圍觀的人群,大聲嚷道:“你們不過是覺得我不是一顆好棋子,生來就背負糟糕的命格,無法為嚴家帶來榮耀和利益,不如嚴琬恭敬順從,所以,你們才早早就棄了我,不是嗎?所以,你們才讓嚴琬成為了王後,不是嗎?”

嚴家族長氣得差點直接暈倒,好在嚴家下人及時扶住了他。之後,他沒與嚴珌再繼續糾纏,而是直接拂袖而去,讓人關上了嚴家的大門。

但京都中,圍觀過那場爭執的許多人都還記得,在嚴家族長關上嚴家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後,嚴珌飛速走到了小嚴磬身邊,用充滿恨意的語氣對他說:“小磬,你記住了,住在這座宅子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都是我們的仇人!”

那天,嚴珌雖然沒有對小嚴磬說起宋桑的母親嚴琬,但是後來沈昀聽說這件事後,卻猜測嚴珌一定深恨嚴琬,且認為嚴琬搶了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因為與嚴珌糟糕的命格不同,嚴琬生來也被人批命,說她註定會成為人上之人。

可惜的是,由於沈昀不太關心京都中事,當雲游在外的他知道上面的那些事時,已是嚴磬覆仇占領京都之後。

那時,宋珺公主已經以身殉國,有宋國皇室只剩下了宋桑一個人。

後來,沈昀在悔恨中,曾經仔細梳理過嚴磬的人生軌跡。

嚴磬四歲,與母親嚴珌一起到嚴家求助,被嚴家拒之門外。

嚴磬五歲,嚴珌忽然以丞相李祿外室的身份重回京都,那一年,嚴磬未出現在京都人面前。

嚴磬六歲,嚴珌堂而皇之住進李祿府邸,以美色周旋於各種宴會中,看似風光無限。京都中開始流傳嚴珌與王後不和的流言,為了平息流言,王後嚴琬曾招嚴珌進宮,然而,據說嚴珌卻當著王後的面,試圖勾引王上。於是,嚴珌被禁止再入皇宮。這一年,嚴磬依然沒有在京都露面。

嚴磬七歲,丞相李祿謀反事敗,被賜死。嚴珌與事情牽連極深,本應被處死,卻在官兵捉拿前魅惑了李祿手下的忠心暗衛,與暗衛一起逃出了京城。

嚴磬八歲,嚴珌和嚴磬都沒有在京都出現,兩人漸漸被京都中人遺忘。這一年,也正是沈昀留在京都給宋桑當夫子的那一年。宋珺時常暗自出宮,很多時候其實是去見嚴磬。當時,他們並不知彼此的身份,所以,他們也不會想到有宋國將因他們而覆滅。

嚴磬九歲到十六歲之間,沈昀猜想,他應該並不在京都,而是去從軍了。

十七歲,嚴磬以威武將軍義子的身份重返京都,因其赫赫軍功和英俊長相,忽然成為了京都少女心中的傾慕對象。

之後,嚴磬三年布局。

在嚴磬二十歲這年,他終於即將迎來與長公主宋珺的婚禮。然而,這場交織著恨意與陰謀的婚禮,早已經註定了是一場血色婚禮。

宋珺恨嚴磬利用她的感情,謀奪她的國家;而嚴磬則自始至終沒有忘記母親嚴珌臨終前嘶吼著對他說的那些話,“小磬,是嚴琬謀奪了我的人生!她明知我喜歡宋曜,卻偏偏要嫁給宋曜……而後我遇到你父親,生下你,為了讓你重返京都,我勾引李祿,可他太不可靠了……後來,嚴琬連宮都不讓我進……小磬,你得毀了嚴琬擁有的一切,毀了有宋國!”

沒有人知道,嚴珌那時目齜欲裂的神情是嚴磬永遠的夢魘。

而那些話,或許嚴珌也忘了,她早已私下裏對他說過無數次了。彌留之際,他的母親幾乎忘了所有,卻仍然沒忘記叮囑他向嚴琬覆仇,他怎麽能不滿足母親最後的遺願?

在嚴磬占據京都的第二年,沈昀終於回到京都。

有一天,嚴磬召他覲見。

然後,在那一天,嚴磬忽然告訴了他上面的事。後來,沈昀從來沒有再忘記,嚴珌死於嚴磬八歲那年,也同樣在那一年,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或蓄謀或無意,嚴磬認識了偷溜出宮的宋珺。

或許從那一年起,嚴磬就已決定利用宋珺向有宋國覆仇。

“沈祭司在想什麽?”

那一天,當沈昀想通所有事之後,便準備不再回答嚴磬任何問題。

可嚴磬顯然不允許,他語帶譏笑,嘲諷著沈昀,“沈祭司,既然你回來了,那就不應該再離開。你不覺得,有宋國滅,宋氏消亡,同你師父衢雲不在京都待著,有關嗎?”

沈昀不想同嚴磬爭辯,只道:“我並不是祭司。“

“可你不是因為衢雲在外面死了,所以耽擱了這麽久才回京都的嗎?”接著,嚴磬命令似的對沈昀道:“他不在了,你就應該繼位祭司!”

沈昀看著嚴磬空洞且放蕩的眼,堅持回道:“我不是!”

那時的嚴磬大仇得報,一身的殺伐氣質,命令一下,幾乎無人敢違背。然而因為沈昀太過堅持,始終不願繼任祭司位,嚴磬又太想看到他低頭,於是,嚴磬很快下令,將沈昀軟禁府中。

只要沈昀一日不松口繼任祭司,他就一日不能出府。

嚴磬想以權勢威逼沈昀就範,因為那時的他已什麽都不乎了,不在乎“叛國者”或“暴君”的惡名,也不在乎他到底能活到幾時。

覆仇之後,嚴磬完成了母親的遺願,卻收獲的是他空洞且無聊的人生。

或許,沈昀的反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能讓嚴磬覺得他活得仍然像個人。

但那時的沈昀又怎麽會願意去體會嚴磬的心思?

從嚴磬將沈昀軟禁在府中的那一日起,這對似是而非的君臣便開始了漫長的對峙。

在被軟禁在府中的日子裏,沈昀偶爾會想起宋桑同他的那個約定,隨後不過搖頭一笑,他認為宋桑或許早忘了,也並沒有把它當真。

可他沒想到,事實卻並不是如此。

沈昀被軟禁在府中的四年後,臨近年末的一天,嚴磬突然派人來了沈府,然後不由分說就將沈昀押上了去西山別宮的馬車。

那一年,宋桑已被嚴磬關在西山別宮五年了。

當馬車顛簸地行進在進山的山路上時,沈昀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事情卻是他所想象的最糟糕的情況——

漫長的五年軟禁後,宋桑喪失了求生的意志,但她的恨意又不允許她輕生,於是,她便想同嚴磬同歸於盡!

可誰知事情出了偏差,嚴磬並沒有出現西山別宮。反而嚴磬最忠心的下屬符天來了,他命人給宋桑灌了毒藥,想要除掉有宋國皇室的最後一人!

隨後,嚴磬才匆匆趕到,但是宋桑已無力回天。

沈昀到達西山別宮之時,宋桑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

但在沈昀一步步走向她時,宋桑還是覺得,她最後看清了三十一歲的沈昀的模樣,就是她想象中的夫子的樣子,沈穩自持,光華內斂。

於是,在意識最後潰散的那一刻,宋桑終於又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看著那個走近的模糊的影子,笑著對沈昀說出了最後的臨別遺言:“夫子,我從來沒忘了同你的約定,可你為什麽沒在五年前繼任祭司呢?那時的我,才有好的賀禮送給你;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

豐都,檔案庫。

當遺忘的記憶被定格的那一刻,沈昀終於喘著氣,跌跌撞撞地退出了檔案臺。

而當他因快要承受不住腦中突然湧進的這些記憶,即將跌倒時,聞雅天適時地伸手,撐住了他的腰。

沈昀頓時清醒,他連忙後退幾步,恭敬地轉身,朝聞雅天行了一禮。

“我以為你與葉慕不一樣,但沒想到,林氏兄妹的出現,還是引發了你的執念。”聞雅天那雙洞察一切的雙眼裏快速閃過了一絲悲憫,“沈昀,你遺忘的記憶,你已盡數記起,現在,我需要你告訴我,你的選擇。你知道,現在豐都動蕩,容榷野心泛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讓你猶豫。”

或許因為重新記起了遺忘的記憶,此時的沈昀仿佛多了一點之前的固執。他沒有猶豫,直接問道:“宋桑死後,到底還發生了什麽?”

聞雅天瞥他一眼,語聲依然淡漠而平靜,“宋桑沒有死,她闖進鬼王大殿,納蘭誠私自同她訂立了契約,與她分享鬼王的生命。一千年來,她從來沒有死過。你覺得,這個答案,你能接受嗎?”

沈昀搖了搖頭,驀然間變得激動,“那我呢?我為什麽會在所有事情結束之後選擇成為鬼差?”

聞雅天也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似在為沈昀可惜,“沈昀,很遺憾,我不知道你當時做出決定的原因。宋桑刺殺失敗後,嚴磬就從有宋國消失了,也從歷史上消失了。而你……”

聞雅天遲疑地看了看沈昀,最終還是道:“因此,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只能自己去找。”

“可如果我根本想不明白呢?”沈昀語聲一頓,神情已慢慢恢覆了平靜,他望著聞雅天,渴求道:“我現在該如何做出決定?

聞雅天沈吟了片刻,暗示道:“你不是曾經問過你師父衢雲,祭司對於有宋國到底意味著什麽?後來,你們分別時,你想告訴宋桑那個答案。雖然最後你並沒有說出口,沈昀,那難道不就是你心底的選擇嗎?”

有宋國在,祭司自當守護有宋國。因為祭司本就是為護佑有宋國設立的官職。

有宋國不在了,你寧可被軟禁,也不接受嚴磬讓你繼任祭司的提議。你心底的選擇當然是……為了能夠守護宋桑。

良久,沈昀終於朝聞雅天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聞雅天這時才似乎終於松了一口氣,“那就告訴我,你的選擇。”

“如果這是我找回遺忘的記憶應該付出的代價,”沈昀斟酌著,忽然朝豐都之外N城的方向看了一會兒,“那麽,我想,我願意聽從您的安排。”

聞雅天臉上露出感激的笑,“那就祝願我們的計劃水到渠成,以及最後的結局——如你我之願。”

然而,遺憾的是,他們兩人最後都沒能看到,六年後納蘭誠與宋桑最終重逢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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