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

整個下午都沒見過18床的人影，晚飯後她才匆匆趕回了病房。臉上掛著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到自己的病床上，面朝窗外背對著大家。

病房裏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病人信息牌上顯示，她的年齡很年輕，今年也就剛過四十。但她的臉卻特別老成，皮膚幹澀毛孔粗大，是一種毒素長期堆積形成的青黑色：既不是白色，也不是黃色，而是一種黑中泛青，青中透黑的灰敗暗沈之色。

人的身體就是一臺運轉的機器，而面部的氣色就是一□□康晴雨表。中醫裏面的“望”，首先要看的就是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和面部氣色。體內的臟腑功能失調，導致陽氣不足陰寒內盛；肝氣郁滯導致氣血不通，血液內的垃圾毒素不能及時排出。

百病氣上生，看來她日常生活中沒少生氣。

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低聲打電話，有時是心平氣和的描述，有時是語調激昂的爭論，有時是情緒低落的哀嘆。

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想安慰幾句也不知從何說起。病房裏一時之間靜悄悄的，大家都停下了自己手裏的事情，目光疑惑地看著她一個人在臺上表演。

“給我看過病的每一位醫生，都強烈建議切除子宮，我也不想將來再割一遍韭菜，可他就是咬著牙堅決不同意。有時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想，幹脆死在手術臺上別下來了，要不然一睜眼還要面對將來可能發生的手術！誰知道還要一茬一茬地割多少次！”

好不容易掛完了電話，她突然雙手抱肩啜泣了起來。病房裏還沒來得及開燈，窗外的光亮把她映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那影子一動不動的，周身散發出來的那股悲傷，好似是剛剛得知身患絕癥沒救了一樣。

“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你自己千萬要想開一點！本來身體就不好，現在心情再不好，那不是雪上加霜嗎？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好好疼惜自己，還有誰會真的疼惜你？”17床虛弱地慢條斯理地勸道。

“就是，你還年輕，遇事別老一個人憋著。我們都是你的大哥大姐，說出來讓大家幫你出出主意，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17床的妹妹站在一邊幫腔。

18床匆匆抹了把臉，這才願意轉身面對大家。

“謝謝大家的關心，你們根本就幫不了我。自從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我就一天也沒有睡個安穩覺。就連每天去上班也都心思恍惚，有時別人喊我好幾遍都聽不到，為此還被領導叫去批評了好幾次。

市區的各大醫院我都跑遍了，也問過許多著名的專家，希望能有人徹底根治我的這個病。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常在想，為什麽老天爺這麽不公平，別人都健健康康好好的，偏偏讓我年紀輕輕就得上這樣的病！有時騎著電動車在路上走，我就想幹脆讓車撞死得了，這樣就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這麽糾結痛苦了。”

“你這就是鉆了牛角尖了，子宮肌瘤能是什麽大病？我也是子宮肌瘤，把瘤子切了不就完事了嗎？”17床試圖用自己的病情感化她。

“我和你不一樣，你們都是長一個兩個，我是長了一大堆，裏裏外外都滿了。我就怕像割韭菜一樣，割完這些還會再長出新的！”

“既然子宮內外全長滿了，繼續留著也意義不大。那就像我一樣，幹脆把子宮卵巢全端了，不就一勞永逸永絕後患了？”

“我也是這麽打算的，醫生都說有很大的覆發可能，建議我全部切除。可我對象堅決不同意切除子宮，為這，我倆不知打了多少次架，可就是說不通。”

“你的話他不聽，可以叫你父母出面跟他好好談一談。”

“我可不敢讓他們老倆知道，本來就身體都不好，我這一有風吹草動，那還不得擔心死？我只敢跟我姐說，她答應明天找我對象再談談。”一提到姐姐，18床的臉上稍微露出了一絲笑容，似乎姐姐就是她在這個世界的精神支柱。

“那你就放寬心，今晚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迎接後天的手術。說不定心想事成，明天你對象就同意了呢！”似乎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18床像個哭累了的孩子，終於卸去一身的鎧甲和尖刺，無比乖順地側身躺下了。

倪虹默默地瞅了劉守成一眼，劉守成不禁慚愧地低下了頭。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女人在決定做這樣的手術之前，會經歷一段多麽艱難的心路歷程，而男人在這段痛苦經歷中，又大多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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