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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怙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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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怙惡

玄呦沒太睡著。

睡前夜風提了嘴,“幫泠夕找記憶這事要不你也一起吧?”

她提得很隨意,大概只是想著有她這個冥主跟著,很多事都會方便得多。

可玄呦朝泠夕那邊掃了一眼,今夜就再也沒能踏實睡著,腦海裏翻來覆去全都是以前的事,想了整整一夜。

·

泠夕的病不見好。

這也是當然的事,誰叫她爹娘信那算命的鬼話?可情況越是不好就越害怕、越相信……以至於不敢不信。

不相信的代價太高了。

直到有一日,玄呦瞧見那算命的照例前來,神色卻與之前大為不同。

她起初沒多在意,只是抱著吃了一半的冷硬饅頭繼續坐在井邊,邊小口吃著邊聽著他們的對話。

算命的先開的口:“有聽說華谷的消息嗎?”

玄呦爹娘茫然地搖了搖頭。

算命的對他倆的反應也沒多少意外,很快便繼續說道:“華谷在找陰孩啊!找的就是八字全陰的女嬰,給吃也給住,願意的話養她一生也沒關系!好事啊這是!”

玄呦看到她娘的視線朝她投過來,慌忙收回目光。

算命的這次倒沒說錯,華谷的消息如果是保真的話,對她來說沒準還真是件好事。吃喝不愁不說,她爹娘負擔也能輕些,也能多勻些錢來治妹妹的病了。

更何況……

玄呦擡手摸了摸自己額頭的銅錢。

……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已經不算是家了,她是爹見娘嫌的活鬼……這樣走了倒也好。

那邊的她爹娘和算命的還在說些什麽,玄呦於是走過去,對她娘說:“我願意,讓我去吧。”

她娘面露難色,大抵是怕她吃苦、突然不忍分離或是怎的,向她確認,“你真的願意?”

“嗯,當然願意。”

算命的催促道:“你看她都應了,後面的就放心交給我吧,我們抓緊時間。”

說完,就拉著玄呦進了屋子。

玄呦驚了一下,卻甩不開他的手,“你這是要幹什麽?!”

她娘聽見聲音在外面敲門。

算命的也顧不上搭理她,又扭身去推門,卻只開了條縫。

她娘在外面問道:“銅錢這是怎麽了?可是又不願意了?”

算命的好聲好氣地解釋:“不是。忘了我跟你們說過什麽?這小鬼已經不是你們孩子了,就是只活鬼,剛剛或許是你女兒突然奪了神智才說了答應,眼下這啊,是又被那活鬼纏上了!這活鬼一會指不定還要嚎多少聲,你們可得忍住了,千萬別進來!不然術法受了沖撞,可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玄呦多少算是明白了些,是她自作多情了。

“……你要幹什麽?”她看著關上門反身回來的道士,聲音平靜地重覆了她剛剛的問題。

算命的咧了一下嘴:“剖心。”

玄呦被摁在床榻上,仰面朝上。

她看著她家破舊的屋頂,上面羅著蛛網,縫隙裏還透著天光。她年幼的妹妹在另一個角落,被他們的動靜吵醒,正在嚎啕大哭。

這便是算命的提出的救她妹妹的好辦法。他要剖心換命,把陰孩的命換給泠夕,讓她得以去到華谷,治好病然後安度餘生。

可是憑什麽。

玄呦看著她妹妹安穩的睡顏,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問。

憑什麽?

說實在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問誰,可心裏就是執拗地想求一個答案。

她娘給她這個答案。

那個女人在屋外哭著說了不知道多少個對不起,然後才說了她最想說的一句話。

“……娘求求你了,妹妹、妹妹還小……她得活下去啊!娘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她明明哭得那麽愧疚。

……

“啊!!”玄呦慘叫出聲,她心口又是一疼。

算命的絕對是故意的,她不信換命的法子只有剖心這一種,只不過是順了他偏愛折磨人的惡趣味罷了!

身側的人手上力道重了些,玄呦能感覺到那柄冰涼的鐵器又往自己心口深了深,而她竟然還能活得好好地喘著氣,對這一切的感知愈發清晰。

玄呦不知道這道士使了什麽術法,沒想到他還真有點本事。

“沒想到吧?”算命的獰笑著問她,笑裏得意極了。

他空餘的那只手朝她年幼還沒發育完全的胸脯上抹了一把,她心口滿溢出來的鮮血也因此被臟亂地抹開。

玄呦喘著氣罵他,話出口一半又被心口的刺痛割斷。

“別誤會,”道士說,“只是想看你被惡心的表情。”

他手上動作不停,話也沒個完,“覺得惡心嗎……哎,這就對了,那些人也覺得惡心……裝什麽高人一等的賤樣啊。”

算命的回憶過去似的罵了句,下手更重了,玄呦又是一聲慘叫。

“……特別是華盛娶了那賤女人之後,說什麽,殤術都是歪門邪道,專會害人……關鍵那女人也信,還真順了他的意!華盛狗東西那副見到我就覺得惡心的樣兒啊……哈哈哈哈哈哈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玄呦不懂他在說什麽,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此時癲狂了魔怔了似的,像把此刻躺在這裏任他宰割的自己當成了某個仇家。

他甚至癡也似地抓起她火紅滾燙的心臟,說:“我就這樣啊,把他姐姐的心剖出來給他看,近到能讓他感受到那顆還在抽動的心的溫度,我問他,‘惡心嗎?’”

算命的學著當年的樣子,也把那顆心捧近她,熱切地問著。

“惡心嗎?”

玄呦險些要吐,但疼痛不斷地讓她清醒,她的意識在這個過程中被拉扯到了極致。

她好像看見了昨晚牛棚裏的星星。

·

玄呦暈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時間了,只知道外面很亮,屋子破舊的木門沒有關,偶爾吱呀地一響,門外的太陽掛在半山,她瞇著眼睛打量。

……天剛亮嗎?

玄呦擡手揉了揉眼睛,這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覺得渾身疼。她下意識看了看疼痛最嚴重的地方——心口,她身上還穿著剖心那天的衣裳,胸口的血跡已經幹到發褐,但好在衣服顏色深,看上去沒那麽唬人。

她四下看了看,屋內空無一人,連她妹妹也不在……是已經送走了?

哐當。

門口的井突然傳來聲音。

還有人在?

玄呦走出門去。

她娘正賣力地拉著吊水桶的繩子,“你快點啊!怎麽這麽不小心!”

“……娘,你這是在幹什麽?”

玄呦有些虛弱地問出聲,她娘卻被她這話嚇了一跳,手都一哆嗦,麻繩更拉不住了。

“你、你別過來!”聲音好像很怕她。

玄呦不明白,走得近些,“怎麽了?”

她娘卻好像更害怕了,這次不光是手了,雙腿都明顯地顫抖,甚至拖著步子往後退了退。

“別過來!”

玄呦猜,可能是那算命的對她娘說了什麽。可是說了什麽呢,能讓她怕自己怕成這樣。

她娘又要拉麻繩又要躲她,一個不留神腳下一個趔趄,身子一傾手上也卸了力,那根不知道另一頭系著什麽的麻繩就這樣飛了出去,在轆轤的輪軸上飛速地打了好多下轉,就跟著下面重物的落地一起沈了底。

同時傳出兩聲慘叫。

玄呦聽得很清楚,一聲是她坐在地上的娘,另一聲來自井底。

玄呦試著去抓過那根繩的末尾,沒抓住。

她便從井口去看——井底是她摔得稀爛的爹,和灑滿一井底的銅錢。

大概能猜得出來是怎麽回事。她爹不知道是藏錢還是取錢,這井早就不用了,廢棄了很久,連轆轤上搖繩的手柄都壞了很久沒有修,她爹竟然就敢這樣下去讓她娘徒手在上面拉著。先前她聽到的那聲哐當響,就是在井邊的裝了半桶的錢被他娘不小心踢倒了。

按理說看到她爹死樣的慘狀,她是該哭、該慘叫,最起碼也得驚訝和錯愕一會,可玄呦此刻什麽感覺也沒有。心裏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好像換了心,她就沒有情緒了。

玄呦想,說不定是那算命的不靠譜,命沒換過去,她眼下倒成了真正的活鬼。

她娘的慘叫還一聲接著一聲,甚至直接對著她罵道:“你害死了你爹,你害死了你爹!那道長說的果然是對的!你是鬼!是活鬼!你會害死我們所有人、殺掉我們……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你也該死!該死!”

玄呦看過去,聲音冷冰冰的。

“娘,爹死了。他是你殺的。”

“沒有!不是!”她娘瘋了似的大聲反駁,“我沒殺他!都怪你、怪你!你別過來,你別殺我!救命啊!救命……”

玄呦靜靜看著她發瘋。

眼前這個,和井裏那個,她好像全都不認識了。

不,或許她早就不認識了,這感覺已經出現很久了。從那算命的來她家,從她妹妹出生……一切的一切早就變了。

也許真像那算命的剖心時說的那話一樣,他不是在推卸責任,他說的是事實。

“要是他們真的愛、真的在乎,他們在第一次見到我時就不會信我。”

玄呦想,他這話還是不準確。

她爹娘是愛,是在乎的……但那個人不是她。

她知道,不該去歸咎到那個小孩,不該去恨一個孩子,但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你別過來!”

玄呦回了頭,這才發現楞神間她娘跑進了屋,手裏多了把剪刀直直沖著她。

玄呦慢慢往裏走著。

她說:“娘,你把剪刀放下,割傷自己怎麽辦?”

語氣平平,沒一點關心的意味。

玄呦快要被自己感動了。

誰聽了不說一句感天動地,都被人拿剪刀指著了,還顧得上關心呢。

她娘當然不相信她這話,握著剪刀的手顫抖著往後退,一直到背都抵上了櫃子退無可退才停下來。

“你要殺我嗎,你、你要殺我嗎!別過來,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殺了你!你……”

玄呦突然控制不住地開始大笑,她不知道這些日子裏發生了什麽,但她突然覺得,原來有些情感崩塌的那麽快。

哪怕是親情。

生死太滑稽了。

突然。

又猝不及防。

她爹和他求了一輩子的財死在了井裏,她娘惶惶然好一陣,又哭又叫地沖上來說要捅死自己,卻腳下一軟,剪刀飛起掉落傷了她自己,她又覺得玄呦會補一刀或者狠狠折磨她似的又驚又怕,腦袋不停往墻上地上撞,生生把自己撞死了。

她也知道怕啊?

她也知道自己做的這些事玄呦會恨她。

玄呦蹲在屋門口看著她溫度散盡。她身前一具屍體,身後井裏一具屍體,她自己如今也活得像具屍體。嗯,屍體和屍體待在一起,再合適不過了。

身後的太陽落下去了,寒氣泛上來。

玄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剛剛是黃昏啊。

狗屁的黎明。

·

算命的按照說好的時間來拿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這是他自己挑好的時間,對玄呦她爹娘的說法是,夜裏陰氣重,他來拿之前說好的引鬼錢,再順便做法壓壓周圍野鬼,最好再制制他家的那只小活鬼。

他隨便哼著調子走到門前的時候,發現今日竟沒人來迎他,只有屋內點了一盞孤零零的燈。

這幫貪財的老不死,他在心裏罵道,女兒都賣給華盛那狗東西換了那麽多錢了,還藏著窩著不用,連多點一盞燈都不願意,真他娘的暗!怪不得命賤呢。

“開門,我來了。”

算命的敲了兩下門,沒等來應聲,但屋內確實窸窸窣窣的有了動靜。

他語氣勉強溫和地催促道:“麻煩快些,今夜屬實是冷。”

門開了。

他急急忙忙的走進去,沒看見人,長長“欸”了聲。

玄呦後來想,她就是那個時候做了決定的。

算命的走了兩步,看見床榻上鼓鼓囊囊的被子。

只有那還沒醒的活鬼嗎?

他走近了些,想掀開看一眼。

不對啊,那門是怎麽開的?

她想,她就做一只作惡多端,死不悔改的惡鬼好了。

怙惡不悛。

永遠。

被子裏是一個女人鮮血淋漓的臉。

算命的一驚。

火就是這個時候起的。

玄呦跳起來,把他撲倒在床榻上,右手的剪刀已經紮了進去。她力氣沒算命的大,身下的人眼看又要起來,嘴裏還罵著,“小賤人,你膽子夠大!”

玄呦不敢松勁,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用過這麽大的力氣。

她握著剪刀一下一下地抽出,捅下,抽出,捅下,用牙齒狠狠地咬他,咬他肩膀,咬他脖子。

身後的火還在蔓延。

算命的掙紮著站起來,她就扯住他的腿不放,又咬又拿剪刀紮,她連罵都不罵他,不想在其他地方浪費一丁點的力氣。算命的踹她她也不松手,直到眼前的人被拉倒在地,她就把屋裏僅剩的燈油往他身上倒。

……

他終於不動了。

玄呦就爬起來,把提前準備好的蠟燭全丟到他身上。煙熏得她腿軟,她就幾乎是又滾又爬地出了屋子,給屋門落了鎖。

但玄呦還是不敢走,她怕人沒死透。

於是她就站在窗邊看,煙濃得她冒眼淚,站不住,她就跪著看。聞到血腥味和肉焦味,她就惡心,她就吐。

這是玄呦第一次殺人,也是她這一生殺過的唯一一個。

她很討厭把自己關於唯一的字眼跟那個人聯系起來,於是有人問她誰誰誰是不是你殺的,她就一律說是。

她就是惡鬼。

她爛透了。

·

她把自己搞得一片狼藉,天稍稍泛白的時候,她就抄起隨便哪個角落她爹以前丟在那的黑鬥篷披上,跑到了河邊。

那裏太早了,還沒有人。玄呦就正好在河邊洗了洗,但她沒有新的衣服穿,就只能穿那件褐色血跡和新留下的血跡交錯的衣裳,再拿寬大的鬥篷攏著,好好蓋上。

玄呦額上的銅板掉下來了。

她楞了楞,然後很快就想明白了,算命的死了,這枚銅板上的術法也不作數了。

她有些後怕的想,還好算命的會的全都是那些邪門的術法,不會別的,不然她自己可能還真搞不定他。

玄呦撿起那枚銅錢,準備眼不見心凈丟掉,猛地瞥到湖裏自己的倒影。

天亮了些,把她的面容映得更加真切。

她臉色暗沈沈的黑,像籠著邪氣,腦門上還有那銅板留下的可怖的深紅的疤。

她怔了一會,開始往臉上潑水,用力地洗,卻一點用都沒有。

……怪不得她娘怕她。

玄呦對著倒影裏的自己好半天沒作聲,她大概……真的是只活鬼吧。

她抽掉鬥篷兜帽上系的紅繩,從那枚銅板中間的孔洞穿過,定在額頭的位置,再把紅繩藏在了散落的發間。

她戴上兜帽,寬寬大大,擋得正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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