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潛龍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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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潛龍在淵
時隔好多天，夜風終於想起了書沈往。
書沈往，人稱“書爺”，軒城中最出名的說書先生，南熹口中的“公子”。
不怪南熹當了煞日的長老還叫他公子，畢竟夜風當初打下剎山東頭實在沒有人手，煞日的大部分人包括南熹都是從書沈往那要來的。
她和書沈往交集不深，但當時只有他能幫這個忙，他也願意幫，你情我願的，夜風也就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而南熹的命畢竟是書沈往給的，她念舊主，“公子”稱呼不改口，夜風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可書沈往這人實在不地道，三番五次地讓南熹從她這打聽消息，偶爾甚至還通過南熹口述，外加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地瞎編她身為煞日谷主的“豐功偉績”，這夜風就不能忍了。
當下就打算趁她現在身強體壯，精力充沛殺過去和他大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不洗恥辱，誓不罷休！
但這路才走了一半，夜風就走不下去了。
她被一個乞丐攔住了去路。
那乞丐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見到她就橫趴在她眼前。
夜風起先以為是巧合，挑著眉毛就擡腿換了方向繼續走。步子落了一半，那乞丐又以同樣的姿勢滑過去趴在了她身前。
夜風表情扭曲，滿臉疑惑。
她這是……遇到碰瓷的了？
周圍逐漸有人聚過來，邊看熱鬧邊指指點點。那乞丐沒露臉，目光自然全聚在了夜風身上。
“你這是……換著地方曬太陽啊？”夜風被這麽多人看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不錯，挺好，這地方寬敞，陽光充足，你接著曬。我就不打擾了。”
這都什麽事啊？難道是書沈往派來攔她去路的？嗯……這麽沒皮沒臉，是他能幹的出來的事。
夜風幹脆自認倒黴，打算換路走，擡腳的時候步子竟然沒挪動！她低頭一看，那乞丐的手竟然又緊緊抓住了她的衣擺。
似是察覺到她停下，他換作兩指捏著衣擺，其餘三指向下一壓，像是示意她蹲下。
夜風別無他法，蹲了下去。
“你說。”
他氣若游絲，聲音沙啞：“……別急著走……幻靈……”
夜風一驚。
“你找我歸找我，也犯不著用這種丟人現眼的方式吧？”
對面茶桌上的人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幻靈，我也是出於無奈。”
“我現在叫夜風。”
他放下茶盞的當上頓了頓，擡眼看夜風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淺笑回答：“好，夜風。”
好在當時離書沈往的說書攤不遠，可能他終於有了做善事的念頭，就在那頭一拍醒木，提前開始說起了當天的話本子，把人群引得散了些，夜風才有了機會找人把這乞丐帶了回去。
她安置他的地方是明堂。在軒城內部，是煞日的一處小別院，沒什麽人知道，只有方野偶爾在其內藏點酒，平日裏也沒什麽人去。
讓夜風意外的是，這乞丐有個與外表不符，霸氣好聽的名字——潛淵。
“潛龍在淵，潛淵。”
他介紹自己的時候一本正經，反倒是夜風楞了楞。
“龍淵將軍的名字取的是潛龍在淵的含義呢！據說是先帝親自取的……”
據潛淵自己解釋，不是他非要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夜風面前，而是他從外地趕來，路途顛簸，又染了病，身體太過虛弱，失了力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爬動。
“放屁！”
夜風回頭一看，方野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從床邊經過，嘴裏罵罵咧咧的，一會又沒了蹤影。
她看向潛淵，點點頭。
“我覺得他說的對。”
潛淵低著頭無奈一笑。
“你剛到明堂時，我就找郎中給你看過，他說你無大礙。”夜風盯著他看了好久，又補了半句：“……就是該洗洗。”
她目光隨著話音落在了潛淵身上。
方才潛淵已經沐浴過，也換了身衣裳，眼下看起來清爽不少。他看起來身骨文弱，卻又不讓人感覺弱不禁風，好像眼神，身體裏都藏著力，堅定又難以撼動。
夜風更想不通了。
潛淵沒有生病，沒有外傷，那為什麽剛見到她時會是那副模樣。他有一點倒說的沒錯，他沒有氣力，支撐不起。可現在看起來卻全然不是這樣。
就好像……就好像這副身體不是他的，他一開始沒能適應一樣。
太奇怪了。
“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
潛淵還是笑：“我說了啊，我叫潛淵。”他撚著手裏的茶盞，打量著其中的綠波蕩漾，“茶不錯。”
“至於為什麽來嘛……我想著你可能用得到我，就來了。”
“那你可是想錯了，我為什麽能用得到你？”夜風冷笑一聲，目光回到茶壺上。她拿起茶壺在手中輕晃，又慢慢地往自己的茶盞裏添著茶水。
“你既然知道我是幻靈，又怎麽能覺得我還需要你？論靈力，我不缺，就算如今有天境的人想要我的命，我也是不死之身，也用不著擔心。論秘聞秘術，我有《靈史》，也用不著你——”
“——當真用不著嗎？”潛淵笑著打斷她。
“你說他們殺不了你，前提是沒有驚憂吧？雖然眼下驚憂已失，但你怎麽知道哪日不會回到他們手裏？”
夜風擡眼看他，放下茶壺。
“你知道驚憂在哪？”
潛淵聳聳肩，繼續說道：“再說《靈史》，《靈史》內容記載全憑各代幻靈心境，除了第一代餘中君，其餘人記載的能有多詳細？你自己都做不到吧。”
他這話確實沒錯。
餘中君之後各代幻靈地位逐漸沒落，在《靈史》上的記載也逐漸簡化，有些甚至只有寥寥幾字。眾人爭搶《靈史》的目的漸漸只是為了餘中君當時所記載的秘術，尤以生死二術最甚。
而夜風自己也確實沒有做好記載。
尤其是在流光境二十年前被毀之後，殘頁被夜陌他們帶走，《靈史》缺失無法添改，夜風就再沒怎麽碰過《靈史》了。前些日子從金黎手中拿回殘頁，她也還沒來得及去修覆。
“我知道的遠多於那些只言片語。”
夜風抿了口茶，“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好事，你有什麽目的？”
“我確實不是什麽純粹的善人，但現在還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潛淵一直都掛著那抹毫無波瀾的淺笑，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只需要靜靜地看著，等著，一切就會同他所想的一樣發展。
“怎麽樣，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夜風找了個沒有明顯目的性的方向，“說說先帝在世時的事吧。”
潛淵沒想到她會問這個，表情一變。
“怎麽？你不知道？”夜風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微微歪著腦袋道：“不知為什麽，上一代幻靈對當世的描述異常簡略，僅有一句話——天帝龍坳在位時，海晏河清，萬象升平。”
夜風這句話說的很慢，同時暗暗觀察對面潛淵的表情，他眼裏一時間交織了太多東西，有震驚，有苦澀。
“可據我所知，”夜風道，“上一任天帝在位時，天境可是亂象頻出啊。”
“這話就不應該問我了，那位幻靈心中所想為何可不是我們能揣測清楚的了。”潛淵的笑愈發淺了，“老揪著天境那群神的事有什麽意思，我給你講講人間的盛事。你不如聽聽？說不定聽著聽著就感興趣了呢。”
夜風沒反對，擡了擡茶盞示意他往下說。
“我要說的是華谷，真正的，最初的華谷。”
早在一百多年前，軒城出了一位天才。
這少年天資聰穎，年少有志，年紀輕輕就劍術超群，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他的父親最初也是本著讓此子振興家業，幹出一番淩雲偉業之意為他起了名，名為：華盛。
他也確實沒辜負父親的厚望。
年不及弱冠就和一群同行義事的俠士友人自立門派，號為華谷。華谷愛民鋤奸，在沒有皇室保全的年代頗受擁護，也掀起了一波分立門派，修習術法的浪潮。
幾個少年意氣風發，闖蕩江湖，偶爾還會去鄰近的城裏閑逛，最常去的就要數漓洲城了。
漓洲多江河，軒城裏不少河都是漓洲漓江的分支。些許是因為傍河而居，漓洲的女子大多清麗溫婉，常吐著細細的軟語，惹人心憐。
華盛就是在那遇見的殤輕涯。
她穿著素色衣裙站在江中的竹筏上，手拿一根長長的竹竿慢慢地劃。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像一張在風中飄搖的紙，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眼角似乎還帶著沒有幹透的淚痕。
華盛第一次徹徹底底地理解了梨花帶雨的含義。
她就站在竹筏上輕飄飄地投來一個眼神，華盛就再沒走出過那年春日的梨花雨。
華盛要娶她，他爹不同意。
傳言說是殤家惹了神怒，受了詛咒，所有和殤家有關的人都難活過半百。
華盛不信，少年的狂氣牽著他的任性。
就算是真的又何妨？他是天才，是能士，他敢和天對著幹。
成親的那日，華盛父親一直叫喊著：“華家要殤！華家要殤啊！”
華盛不聽，手裏抓著牽紅走得義無反顧。
可詛咒是真的。
遇見華盛的那日，殤輕涯父親剛剛過世。而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剛好是他的五十歲壽辰。
年少的他不管不顧的選擇，終於換來了父親五十歲壽宴時的因果。
父親死了。
華盛第一次見證親人的死亡。
他不是沒見過死亡，他見過生人的喪事，也以善之名殺過很多惡人。可當這兩個字實實在在地朝他壓來時，他是真的手足無措。
一個前一天還能張口說話，有溫度的生命竟然能這麽輕而易舉地逝去。
華盛怕了。
他伏在棺前哭的娘親只比他父親小兩歲。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逝去了。
接下來的兩年裏華盛求了很多人，奔走了很多地方，聽到了許多傳聞，才從其中抽絲剝繭出些許的可能性。
而這微末的可能性就來自於關於殤家的傳聞。
殤家行事陰詭，明面上為眾人所不齒，實則人人都妄圖從其族中所創術法裏偷學幾式，也算是大有名氣。而“殤”此字原是不做姓的，因為實在是晦氣，要麽指戰死者，要麽則是早夭之人。
據說，上古時代這世上只有天、人兩境，並無冥域，人死後鬼魂仍在世間飄蕩，與生人共存，異常混亂。
所謂：亂世出英雄。
當時世上便有這一位。本是不知名姓，殤族後人卻尊稱其為殤深冥。
殤深冥其人，法力高強，年少有志，自言：天道不待人仁，自有英雄自贖。他倒也實在聰慧，只用三年，便研制出一種術法，於天人兩境間虛空施下，但凡人死，魂魄皆被拉扯於內，只進不出。但鬼魂所入之地為何處，究竟為何貌，別說凡人，就連天神也難見，只是一貫稱其為：
冥域。
不過年少得志，卻英年早逝，實在可惜。當時人境不少人為之嘆惋，甚至奉其為為民戰死者，自立家族，冠之以“殤”姓，以示尊敬惦念。
這些自稱“殤族”之人，除自家先祖外，只信兩鬼和眾神，殤深冥是其一，另者是孟婆。殤族一經成立，四海八方能人異士爭相投奔，殤人由此壯大。
據說殤家先祖殤深冥當初締造冥域之後，人境多了一處秘境。見過的人極少，但凡是見過之人皆說其中流光溢彩，耀目非凡，因此稱之為流光境。
此境可通天境。
傳言說這秘境中有一座天梯，凡人只要從那上面走上去，就可得見天神。
續命之事或可從神處取得指點。
華盛沒功夫去擔心神明會不會幫，憑什麽幫，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些，他只想牢牢抓住一切的可能性。
而那時的殤輕涯和華盛已然育有兩女，年長的二八年歲，年幼的尚在牙牙學語。姐姐叫華枝，妹妹叫華殤。
華盛自己還要顧全家中和華谷，實在是抽不出身。
“我去吧，爹。”
華盛很久沒有和自己的女兒交流了，這兩年的日子裏，他太忙了，甚至都沒時間好好看看她。這次他難得多看了她幾眼，眼裏說不出什麽情感，只是看著她，好好看著她，在眼裏快要蒙上一層霧的時候收回了目光。
“好，你去吧。”
“好好……好，我馬上、我這就派人去找那處秘境……”
“華谷主，”告訴他消息的那人突然又叫住他，賊眉鼠眼壞笑著湊過去小聲說道：“在下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去覲見天帝這事，你最好派一個女人去，你女兒當然再好不過啦。你想想，既然是去拜天帝，那不就得拿出點誠意來？你派女人去，那就算他不應，幾聲軟語下來，不就成了嗎……”
這不就是相當於把自己女兒當做祭品了嗎！
他怎麽能做得出這種……
可他沒拒絕也沒反駁，他遲疑了。
華盛只是看著那個人，繼續聽著他得意洋洋地帶著那抹笑說著“當然啦，這只是在下的一個小小的建議……”，然後俯身行禮離開。
他竟然沒勇氣反駁，竟然有一瞬間覺得他說得……很對。
他慶幸自己不用開口，甚至慶幸華枝自薦上天梯。
他只想逃避。
事情結束了。
他不知道華枝在天境會經歷什麽，也努力地不去想。
事情結束了，已經結束了。
他努力地反覆地告訴自己，好讓自己減輕一點負罪感。
華盛母親五十歲壽宴前，華枝趕回來了。
她告訴了華盛保全之法，自己卻也永永遠遠地留在了天境。
華盛出生時他父親算了一卦，說有此子在，華家可興盛百年。
世人都說是華殤兩家聯姻，奪了華家的氣運。華家興盛八十年後一夕之間忽被滅族，而後殤家竟奇異地繁榮了二十年，又以同樣的方式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發生了什麽？”
“那說法可就多了。”
“那……然後呢？”
潛淵一笑，端著茶盞吹了吹，抿了一口，“那些說書的可從來都不一次性把故事講完，這要說完了，戲可就散場了。”
夜風翻了個白眼，“我看啊，你是講不下去了。還吹噓自己什麽都知道呢，呵，笑話。”
潛淵不理會她話裏的諷意，“總比你知道的多吧。”
看來再問下去，眼前這小子也不打算說了。算了，改天去問問那個說書的，再不濟……就難得回去一趟吧，找她師父——華枝。
天境，嵐雲殿。
華枝依舊一身絳紫，在庭院踱著步。
她輕輕扯下開得正艷的一瓣花，那朵花竟順勢散了滿地，與滿院落花重在一起。
“這天境裏，果然沒有太陽。”
“花全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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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好多天，夜風終於想起了書沈往。
書沈往，人稱“書爺”，軒城中最出名的說書先生，南熹口中的“公子”。
不怪南熹當了煞日的長老還叫他公子，畢竟夜風當初打下剎山東頭實在沒有人手，煞日的大部分人包括南熹都是從書沈往那要來的。
她和書沈往交集不深，但當時只有他能幫這個忙，他也願意幫，你情我願的，夜風也就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而南熹的命畢竟是書沈往給的，她念舊主，“公子”稱呼不改口，夜風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可書沈往這人實在不地道，三番五次地讓南熹從她這打聽消息，偶爾甚至還通過南熹口述，外加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地瞎編她身為煞日谷主的“豐功偉績”，這夜風就不能忍了。
當下就打算趁她現在身強體壯，精力充沛殺過去和他大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不洗恥辱，誓不罷休！
但這路才走了一半，夜風就走不下去了。
她被一個乞丐攔住了去路。
那乞丐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見到她就橫趴在她眼前。
夜風起先以為是巧合，挑著眉毛就擡腿換了方向繼續走。步子落了一半，那乞丐又以同樣的姿勢滑過去趴在了她身前。
夜風表情扭曲，滿臉疑惑。
她這是……遇到碰瓷的了？
周圍逐漸有人聚過來，邊看熱鬧邊指指點點。那乞丐沒露臉，目光自然全聚在了夜風身上。
“你這是……換著地方曬太陽啊？”夜風被這麽多人看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不錯，挺好，這地方寬敞，陽光充足，你接著曬。我就不打擾了。”
這都什麽事啊？難道是書沈往派來攔她去路的？嗯……這麽沒皮沒臉，是他能幹的出來的事。
夜風幹脆自認倒黴，打算換路走，擡腳的時候步子竟然沒挪動！她低頭一看，那乞丐的手竟然又緊緊抓住了她的衣擺。
似是察覺到她停下，他換作兩指捏著衣擺，其餘三指向下一壓，像是示意她蹲下。
夜風別無他法，蹲了下去。
“你說。”
他氣若游絲，聲音沙啞：“……別急著走……幻靈……”
夜風一驚。
“你找我歸找我，也犯不著用這種丟人現眼的方式吧？”
對面茶桌上的人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幻靈，我也是出於無奈。”
“我現在叫夜風。”
他放下茶盞的當上頓了頓，擡眼看夜風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淺笑回答：“好，夜風。”
好在當時離書沈往的說書攤不遠，可能他終於有了做善事的念頭，就在那頭一拍醒木，提前開始說起了當天的話本子，把人群引得散了些，夜風才有了機會找人把這乞丐帶了回去。
她安置他的地方是明堂。在軒城內部，是煞日的一處小別院，沒什麽人知道，只有方野偶爾在其內藏點酒，平日裏也沒什麽人去。
讓夜風意外的是，這乞丐有個與外表不符，霸氣好聽的名字——潛淵。
“潛龍在淵，潛淵。”
他介紹自己的時候一本正經，反倒是夜風楞了楞。
“龍淵將軍的名字取的是潛龍在淵的含義呢！據說是先帝親自取的……”
據潛淵自己解釋，不是他非要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夜風面前，而是他從外地趕來，路途顛簸，又染了病，身體太過虛弱，失了力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爬動。
“放屁！”
夜風回頭一看，方野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從床邊經過，嘴裏罵罵咧咧的，一會又沒了蹤影。
她看向潛淵，點點頭。
“我覺得他說的對。”
潛淵低著頭無奈一笑。
“你剛到明堂時，我就找郎中給你看過，他說你無大礙。”夜風盯著他看了好久，又補了半句：“……就是該洗洗。”
她目光隨著話音落在了潛淵身上。
方才潛淵已經沐浴過，也換了身衣裳，眼下看起來清爽不少。他看起來身骨文弱，卻又不讓人感覺弱不禁風，好像眼神，身體裏都藏著力，堅定又難以撼動。
夜風更想不通了。
潛淵沒有生病，沒有外傷，那為什麽剛見到她時會是那副模樣。他有一點倒說的沒錯，他沒有氣力，支撐不起。可現在看起來卻全然不是這樣。
就好像……就好像這副身體不是他的，他一開始沒能適應一樣。
太奇怪了。
“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
潛淵還是笑：“我說了啊，我叫潛淵。”他撚著手裏的茶盞，打量著其中的綠波蕩漾，“茶不錯。”
“至於為什麽來嘛……我想著你可能用得到我，就來了。”
“那你可是想錯了，我為什麽能用得到你？”夜風冷笑一聲，目光回到茶壺上。她拿起茶壺在手中輕晃，又慢慢地往自己的茶盞裏添著茶水。
“你既然知道我是幻靈，又怎麽能覺得我還需要你？論靈力，我不缺，就算如今有天境的人想要我的命，我也是不死之身，也用不著擔心。論秘聞秘術，我有《靈史》，也用不著你——”
“——當真用不著嗎？”潛淵笑著打斷她。
“你說他們殺不了你，前提是沒有驚憂吧？雖然眼下驚憂已失，但你怎麽知道哪日不會回到他們手裏？”
夜風擡眼看他，放下茶壺。
“你知道驚憂在哪？”
潛淵聳聳肩，繼續說道：“再說《靈史》，《靈史》內容記載全憑各代幻靈心境，除了第一代餘中君，其餘人記載的能有多詳細？你自己都做不到吧。”
他這話確實沒錯。
餘中君之後各代幻靈地位逐漸沒落，在《靈史》上的記載也逐漸簡化，有些甚至只有寥寥幾字。眾人爭搶《靈史》的目的漸漸只是為了餘中君當時所記載的秘術，尤以生死二術最甚。
而夜風自己也確實沒有做好記載。
尤其是在流光境二十年前被毀之後，殘頁被夜陌他們帶走，《靈史》缺失無法添改，夜風就再沒怎麽碰過《靈史》了。前些日子從金黎手中拿回殘頁，她也還沒來得及去修覆。
“我知道的遠多於那些只言片語。”
夜風抿了口茶，“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好事，你有什麽目的？”
“我確實不是什麽純粹的善人，但現在還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潛淵一直都掛著那抹毫無波瀾的淺笑，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只需要靜靜地看著，等著，一切就會同他所想的一樣發展。
“怎麽樣，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夜風找了個沒有明顯目的性的方向，“說說先帝在世時的事吧。”
潛淵沒想到她會問這個，表情一變。
“怎麽？你不知道？”夜風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微微歪著腦袋道：“不知為什麽，上一代幻靈對當世的描述異常簡略，僅有一句話——天帝龍坳在位時，海晏河清，萬象升平。”
夜風這句話說的很慢，同時暗暗觀察對面潛淵的表情，他眼裏一時間交織了太多東西，有震驚，有苦澀。
“可據我所知，”夜風道，“上一任天帝在位時，天境可是亂象頻出啊。”
“這話就不應該問我了，那位幻靈心中所想為何可不是我們能揣測清楚的了。”潛淵的笑愈發淺了，“老揪著天境那群神的事有什麽意思，我給你講講人間的盛事。你不如聽聽？說不定聽著聽著就感興趣了呢。”
夜風沒反對，擡了擡茶盞示意他往下說。
“我要說的是華谷，真正的，最初的華谷。”
早在一百多年前，軒城出了一位天才。
這少年天資聰穎，年少有志，年紀輕輕就劍術超群，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他的父親最初也是本著讓此子振興家業，幹出一番淩雲偉業之意為他起了名，名為：華盛。
他也確實沒辜負父親的厚望。
年不及弱冠就和一群同行義事的俠士友人自立門派，號為華谷。華谷愛民鋤奸，在沒有皇室保全的年代頗受擁護，也掀起了一波分立門派，修習術法的浪潮。
幾個少年意氣風發，闖蕩江湖，偶爾還會去鄰近的城裏閑逛，最常去的就要數漓洲城了。
漓洲多江河，軒城裏不少河都是漓洲漓江的分支。些許是因為傍河而居，漓洲的女子大多清麗溫婉，常吐著細細的軟語，惹人心憐。
華盛就是在那遇見的殤輕涯。
她穿著素色衣裙站在江中的竹筏上，手拿一根長長的竹竿慢慢地劃。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像一張在風中飄搖的紙，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眼角似乎還帶著沒有幹透的淚痕。
華盛第一次徹徹底底地理解了梨花帶雨的含義。
她就站在竹筏上輕飄飄地投來一個眼神，華盛就再沒走出過那年春日的梨花雨。
華盛要娶她，他爹不同意。
傳言說是殤家惹了神怒，受了詛咒，所有和殤家有關的人都難活過半百。
華盛不信，少年的狂氣牽著他的任性。
就算是真的又何妨？他是天才，是能士，他敢和天對著幹。
成親的那日，華盛父親一直叫喊著：“華家要殤！華家要殤啊！”
華盛不聽，手裏抓著牽紅走得義無反顧。
可詛咒是真的。
遇見華盛的那日，殤輕涯父親剛剛過世。而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剛好是他的五十歲壽辰。
年少的他不管不顧的選擇，終於換來了父親五十歲壽宴時的因果。
父親死了。
華盛第一次見證親人的死亡。
他不是沒見過死亡，他見過生人的喪事，也以善之名殺過很多惡人。可當這兩個字實實在在地朝他壓來時，他是真的手足無措。
一個前一天還能張口說話，有溫度的生命竟然能這麽輕而易舉地逝去。
華盛怕了。
他伏在棺前哭的娘親只比他父親小兩歲。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逝去了。
接下來的兩年裏華盛求了很多人，奔走了很多地方，聽到了許多傳聞，才從其中抽絲剝繭出些許的可能性。
而這微末的可能性就來自於關於殤家的傳聞。
殤家行事陰詭，明面上為眾人所不齒，實則人人都妄圖從其族中所創術法裏偷學幾式，也算是大有名氣。而“殤”此字原是不做姓的，因為實在是晦氣，要麽指戰死者，要麽則是早夭之人。
據說，上古時代這世上只有天、人兩境，並無冥域，人死後鬼魂仍在世間飄蕩，與生人共存，異常混亂。
所謂：亂世出英雄。
當時世上便有這一位。本是不知名姓，殤族後人卻尊稱其為殤深冥。
殤深冥其人，法力高強，年少有志，自言：天道不待人仁，自有英雄自贖。他倒也實在聰慧，只用三年，便研制出一種術法，於天人兩境間虛空施下，但凡人死，魂魄皆被拉扯於內，只進不出。但鬼魂所入之地為何處，究竟為何貌，別說凡人，就連天神也難見，只是一貫稱其為：
冥域。
不過年少得志，卻英年早逝，實在可惜。當時人境不少人為之嘆惋，甚至奉其為為民戰死者，自立家族，冠之以“殤”姓，以示尊敬惦念。
這些自稱“殤族”之人，除自家先祖外，只信兩鬼和眾神，殤深冥是其一，另者是孟婆。殤族一經成立，四海八方能人異士爭相投奔，殤人由此壯大。
據說殤家先祖殤深冥當初締造冥域之後，人境多了一處秘境。見過的人極少，但凡是見過之人皆說其中流光溢彩，耀目非凡，因此稱之為流光境。
此境可通天境。
傳言說這秘境中有一座天梯，凡人只要從那上面走上去，就可得見天神。
續命之事或可從神處取得指點。
華盛沒功夫去擔心神明會不會幫，憑什麽幫，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些，他只想牢牢抓住一切的可能性。
而那時的殤輕涯和華盛已然育有兩女，年長的二八年歲，年幼的尚在牙牙學語。姐姐叫華枝，妹妹叫華殤。
華盛自己還要顧全家中和華谷，實在是抽不出身。
“我去吧，爹。”
華盛很久沒有和自己的女兒交流了，這兩年的日子裏，他太忙了，甚至都沒時間好好看看她。這次他難得多看了她幾眼，眼裏說不出什麽情感，只是看著她，好好看著她，在眼裏快要蒙上一層霧的時候收回了目光。
“好，你去吧。”
“好好……好，我馬上、我這就派人去找那處秘境……”
“華谷主，”告訴他消息的那人突然又叫住他，賊眉鼠眼壞笑著湊過去小聲說道：“在下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去覲見天帝這事，你最好派一個女人去，你女兒當然再好不過啦。你想想，既然是去拜天帝，那不就得拿出點誠意來？你派女人去，那就算他不應，幾聲軟語下來，不就成了嗎……”
這不就是相當於把自己女兒當做祭品了嗎！
他怎麽能做得出這種……
可他沒拒絕也沒反駁，他遲疑了。
華盛只是看著那個人，繼續聽著他得意洋洋地帶著那抹笑說著“當然啦，這只是在下的一個小小的建議……”，然後俯身行禮離開。
他竟然沒勇氣反駁，竟然有一瞬間覺得他說得……很對。
他慶幸自己不用開口，甚至慶幸華枝自薦上天梯。
他只想逃避。
事情結束了。
他不知道華枝在天境會經歷什麽，也努力地不去想。
事情結束了，已經結束了。
他努力地反覆地告訴自己，好讓自己減輕一點負罪感。
華盛母親五十歲壽宴前，華枝趕回來了。
她告訴了華盛保全之法，自己卻也永永遠遠地留在了天境。
華盛出生時他父親算了一卦，說有此子在，華家可興盛百年。
世人都說是華殤兩家聯姻，奪了華家的氣運。華家興盛八十年後一夕之間忽被滅族，而後殤家竟奇異地繁榮了二十年，又以同樣的方式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發生了什麽？”
“那說法可就多了。”
“那……然後呢？”
潛淵一笑，端著茶盞吹了吹，抿了一口，“那些說書的可從來都不一次性把故事講完，這要說完了，戲可就散場了。”
夜風翻了個白眼，“我看啊，你是講不下去了。還吹噓自己什麽都知道呢，呵，笑話。”
潛淵不理會她話裏的諷意，“總比你知道的多吧。”
看來再問下去，眼前這小子也不打算說了。算了，改天去問問那個說書的，再不濟……就難得回去一趟吧，找她師父——華枝。
天境，嵐雲殿。
華枝依舊一身絳紫，在庭院踱著步。
她輕輕扯下開得正艷的一瓣花，那朵花竟順勢散了滿地，與滿院落花重在一起。
“這天境裏，果然沒有太陽。”
“花全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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