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筇枝
關燈
小
中
大
第五章筇枝
夜風有些疑惑，只是看著她，重覆著這兩個字，“筇枝？”
“二位這是要走啦？”那店小二這時候來得勤快，早在夜風同青梵說話時便對這邊有所註意，如今眼睛一瞥幾人要走，忙趕了過來。
南熹回頭看向他。
小二賠笑道：“南長老，您這朋友還沒結賬呢。”
“南長老的這位朋友”眉頭一挑，“可是我一口沒喝啊。”
夜風不要臉地微微俯身沖他一笑，“我只是倒在杯盞裏聞了聞，這也要結賬？”
南熹扶額無語，又來了。
谷主每次都打著“喝酒誤事”的旗號把酒杯拿起又放下，明明就是不想付賬，還總稱自己是在勤儉持家。
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強詞奪理！”這小二也是個有骨氣的，看她這態度，立刻毫不客氣地回道：“我看你是南長老的朋友這才敬你幾分，誰料想竟是個吃白飯的！給錢！不給就別想走！”
“不給。”夜風態度堅決，“你當我傻啊？這酒我一口沒喝，我要是把錢給了，你下一個人照賣不誤，那不是讓你們賺了嗎？”
小二道：“你可以帶走啊！”
夜風道：“我又不喝，帶什麽帶！”
“不喝你別要啊！”
“我想聞兩下不行嗎！”
“……”
丟人哪。
南熹一邊替自家谷主感嘆，一邊又覺得定是又要落得自己結賬的結果了，沒成想青梵卻先開口說道：“店家，酒錢我付。”
小二這才註意到二人身後的青梵，忙道：“青姑。”
“以後她來貴店討酒，就記在我賬下。”
夜風在青梵肩上拍了一下，笑道：“謝了哈。”
南熹痛心疾首，谷主，你這是在騙財！騙財！欺負青姑沒見過你的險惡用心啊！
她有充足的把握懷疑夜風就是故意的。故意拖得青姑付賬，好給她次次都來蹭酒的機會。
“無妨，”青梵沖她淺淺一笑，“現在可以跟我去拜筇枝了嗎？”
“你錢都花了，我當然去啊。”
筇枝神|的|名號，夜風不是沒有聽過。
相傳這筇枝神掌管的是雨水，因其成神前，乃是一只筇竹妖，人境才喚了他“筇枝”。
夜風到時，供桌前圍了許多人，隔著人群，她連神龕都看不見。她擠了半天，才好歹算是從人群裏鉆進去了，一擡頭就看到了擺著神龕的那張供桌。
今日神龕旁的瓷瓶裏插的是幾枝竹枝，前日的臘梅敗了，早已被收起來，卻遺了幾瓣殘花落在神眼前，有一瓣甚至被香爐壓住了一角，那神像只是笑著看，眉眼溫柔。凡人沒見過神祇，所以廟裏的神像大多都雕得呆滯兇狠，而這具不同，雖然只是木雕，也沒有匠人精心著色，但模樣靈動，仿若活物一般。
一滴露珠從一旁放著的竹枝上顫著滴落，恰好落在神龕裏神像的頭上，描摹著他的輪廓滾落。
現在夜風知道青梵為什麽非要叫她來拜這筇枝神了。
她在心裏感嘆：這神像雕得是真的像。
她是見過這位筇枝神的，眉目俊秀不說，一舉一動皆是溫柔，沒有人見過他動怒，別人氣得跳腳的事，他頂多眉頭一蹙，爾後又重歸原樣，靜得宛若竹林間的深潭幽水。
一個老人上了柱香。煙在神像面前繚繞，像凡塵裏的煙火把神拉進了人間。
夜風知道，這位老人就是青梵口中的“老人家”，姓陳。供桌是他擺的，神像也是他刻的，就連香都是他自己精心做的。
供桌剛擺上的那幾年，陳老逢人便說：“我見過筇枝神，他救過我。”當時沒人相信，都覺得這老頭異想天開，想賺香火錢，除了青姑願意委身一拜外，便再沒什麽人理會。
誰成想，這兩個人一拜就是三十年。
傳聞中曾習仙術的青梵倒是沒什麽變化，只是日漸病弱，另一個人卻垂垂老矣。
陳老不再同以前那樣大呼小叫地問眾人為什麽不相信他，只是在供桌旁守著，偶爾分周遭的乞丐一些貢果。
而軒城這地方奇怪，一連幾十年，每逢清明必將下雨，人們聽聞這筇枝神是雨司，便立了賭局看來年清明會不會下雨來辯真假。可多少年過去了，這雨還是照下不誤。於是便有人哄鬧說陳老拜的是個假神仙，說不定早就死了。
青姑和陳老是一樣的回答。
“我本就沒求那些——”
“求那東西幹嘛？”
“我求的是那個神平安無恙。”
沒救了，徹底是沒救了。
軒城人懶得再管什麽筇枝神，只有偶爾看到正在祭拜的青梵，會因其美貌駐足片刻，然後便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
夜風難得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枉他一片赤誠，只可惜筇枝神早已身死隕落。”
“但昨日夜裏他顯靈了。”青梵道。
夜風驚訝疑惑之餘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長久沒人在意的供桌旁圍了這麽多人！
可是不對啊，筇枝神的的確確是死了。
“谷主，你聽。”南熹小聲示意夜風去聽周遭人的議論，卻被青梵聽見了她的稱呼。
“你現在是煞日谷主？”青梵低聲問她。不過她到底是聰明人，見夜風面有難色，便不再追問其中詳細。
周圍吵嚷聲很大，有幾個人的聲音最大，夜風也聽得最清楚。
“哇，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可看見了！我家離這供桌近，我正準備關窗子，那閃電哢嚓一下在天上一閃——”
“閃電怎麽哢嚓？”有人打斷他問。
“意會一下！意會一下！別打斷我！”這人異常不耐煩，又接著說：“當時天上白花花的一片，我再一看，閃電又劈到供桌上了——”
“神龕上？”旁邊有人指了指。
“對對對！”說話的人異常激動，唾沫橫飛，“那閃電一劈上，唰的一下就又沒有了，我再一擡頭看天哪，雲全散了，星星都出來了！”
“是是是！老兄我也看見了！”
“這一定是顯靈了吧！”
“是！那得顯！陳老拜了大半輩子了，這王八羔子的，總算是聽見了……”
“誒，話可不能這麽說！人家畢竟是神仙，還是顯靈的，小心帶你小子上西天轉轉。”
“是，罪過罪過，哎哈哈，你說這爛嘴……”
聽這些人七七八八一說，夜風也算是多少了解了，只是她還有些想不通。
已然身隕的神為何會突然顯靈？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誒，剛我就覺得眼熟，這不是南長老嗎？”
周遭突然人聲遍起。夜風她們三人來這裏未曾遮掩，本想著趁著人多混亂擠進來，沒想到南熹還是被認出來了。
這下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了過來，夜風不著痕跡地站得遠了些，與南熹拉開距離。南熹當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便也順勢朝遠處走了幾步，裝模作樣冷臉問道：“見方長老了嗎？”
夜風邊撥開人群往出走邊對青梵道：“拜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這事你不打算深究下去？”
“我當然想，但是有心無力啊。”夜風不知什麽時候折了一枝嫩柳，在手中撚來撚去，漫不經心地說：“你想深究什麽？反正不可能是你想要的結果。竹葉青已經死了，你我心知肚明，你們再怎麽把他奉為筇枝神，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次所謂的顯靈，它最好是巧合，是偶然，否則，問題的答案就只能推向我們都不想面對的那個——天境的那幫神明又盯上我們了。”
夜風手裏的柳枝被她在手上繞作好幾圈，僅有幾片柳葉隨著料峭的春風微微晃動。
青梵怔怔地看著夜風好久，突然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的過去，南熹知道多少？”
“一概不知。”她手上的柳枝無聲滑落，夜風只是低頭看著，“正是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說什麽都不避諱。”
“姑娘，”夜風頓了一下，突然這樣叫青梵，她好久沒這麽叫了，以至於青梵起初聽到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多加保重。”
青梵看到夜風淺淺地笑了下。
她不由得想到三十年前流光境的那棵神樹下，她現在眼前的這個人歪了歪腦袋，笑著說道：
“姑娘，你真好看。”
恍若隔日。
能提醒她自己歲月變遷的，大概只是眼前這個人笑得沒有那麽開心了，她的笑被迫摻進了太多東西。
“救命啊救命救命！死人！好多死人！”
夜風正與青梵告別，忽然聽到這一聲疾呼。
她定睛一看，那是個裝束粗野的村夫，滿頭大汗，頭發亂糟糟地堆在頭上，不少亂發還膩在汗裏貼了滿臉。他看起來像受了驚，一路飛奔外加大呼小叫，此刻正好撞進了供桌周圍的人群中。
南熹尚未走遠，這村夫沖進人群恰好看見，跑得更快了。
“南長老南長老！救命啊南長老！”
人群中有人認出這是軒城城外村落的張村夫，但看著這人跪在南熹身前攔住去路，不停磕頭的樣子，又不免嘆道：“求錯了人啊。”
煞日暗月不像華谷，雖然廣為人知，但民望不高，這不單是因為谷主的行事作風，更多的是尋常人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行蹤。
“日月華”三派都在剎山，但不了解其中門道的人不但找不到路，小命都有可能丟掉。
但華谷在軒城城內是有不少據點府宅的，華谷的五位長老更是都在城內居住，所以，一般群眾百姓有點什麽事都會去求華谷中人。煞日暗月的他們找不到，也覺得其行事陰詭，不敢造訪。
此時這張村夫大抵是病急亂求醫，看到了南熹，就抓住不放了。
南熹皺著眉，遠遠地和這邊的夜風對視一眼，才從腳邊這人密密麻麻的“救命救命”中插得話口，說道：“你且講講吧。”
周圍人看見有熱鬧可聽，都慢慢擁上前來。
“請便。”夜風沖青梵點了點頭，便隨著人流擠得離張村夫近了些。她個子不高，擠得倒是方便。
“南長老，有死人啊！有好多死人！李書生還不見了……”他又急又慌，眼淚都快和鼻涕一起飛出來。
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麽東西，他明顯嚇得不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有些話還重覆好幾遍，過了好久，才總算是大概說清楚了。
昨日清明，張村夫上完墳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卻發現自己斧頭丟了，便拉了同樣剛燒完紙的同村的李書生去找。左一耽擱，右一耽擱，找到斧頭時，天已經黑了。
林密路深，再加上又是清明夜，還有怪鳥在旁亂叫，他們都有些害怕。更邪乎的是走了那麽多年的地方，他們竟然迷路了！後來不知道繞去了哪裏，反正從沒見過。
聽他描述，是一片荒涼的野地裏有一座孤零零的墳。
他害怕得哆嗦，那李書生倒來了勁，非要到跟前去看看。張村夫沒辦法，又覺得自己一個人只會更害怕，就跟上去了。
“老李，你這是做什麽？”
張村夫四十多歲的樣子，滿身橫肉，卻管那青年模樣的李書生“老李老李”叫個不停，李書生習慣了，但也氣得慌，也就不理他。
張村夫討了個沒趣，不再說話，只是縮在一旁，不時打量四周的間隙又看著李書生的動作。
他盯著那塊墓碑研究了好半天，還敲敲打打的，張村夫看著心驚，也不知道該幹什麽，索性一直盯著看了。時間長了，他站得腳有些麻，便順勢往後一靠。
直到靠上去的瞬間，他才有些崩潰地意識到：
完了，這好像是人家的墳。
可還不等他手忙腳亂心驚膽戰地再次站起來，遠遠閃到一旁，便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老、老李？”
張村夫顫顫巍巍開口，卻不得回應，四周也不見李書生的蹤影。他小心翼翼打量起四周來，發現身後竟有一棵大樹。
這樹生得高大，乍一看，仿佛上可接天，只是看起來已經一片焦黑。
樹死了。
這樹之前一定是枝繁葉茂，虬枝盤曲，現在卻只剩的焦黑的枝幹紛亂地伸向天空，像將死之人的手掙紮地向上，發出無聲的呼救，卻都是徒勞，只能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死在了原地。
張村夫看得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小步隨便挑了個方向走了幾步，大著膽子喊：“……老李！老——”
不知道踢到了什麽，他腳步一頓，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眼，卻被嚇得踉蹌著後退。
是人的頭骨。
那顆頭骨被他踢了一腳，好巧不巧地轉了個方向，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正正地對著他。
張村夫撒腿就跑。
“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他邊喊邊跑，一路上不知道踢飛多少根腿骨，又踩斷多少骨架。
這鬼地方竟然他娘的遍地都是白骨！
張村夫就這樣叫喊著四處狂奔，最後也不知跑到了哪，總之好歹算是跑出去了。
他跑出去，發現自己竟然站在那野墳的墓碑前，不過這次，他是怎麽也不敢靠近了，躲得遠遠的。
只是四周依舊沒有李書生的身影。
“南長老，救命啊！”
張村夫接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又擡起頭來抓著南熹衣擺不放。
“你先放手。”南熹喜凈，見他這樣，實在是有些不舒服。
張村夫卻說什麽也不肯放手，“南長老，那地方一定有什麽妖魔鬼怪！你要為民除害啊！老李……老李不知道還活著沒有，你要救他救我們大家的命啊！”
南熹挑眉看向他，這家夥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眼看就要給她抹到衣服上了，神色便十分不好看。
夜風正想著她要不要想個什麽招打個岔子，起碼讓那張村夫把鼻涕收一收，卻被人搶了先。
“哎哎哎，有什麽話不能放手說嗎？”
一根柳枝突然橫在張村夫面前，似是被使了術法，竟然生生把他抓著南熹衣擺的手擡開了。
來人一身黑衣，滿身酒氣，一手把那軟下來的柳枝繞啊繞，一手還不忘拿著個酒葫蘆往嘴裏倒酒。
“方野，你怎麽來了？”
這人便是煞日的另一位長老，方野。
他滿身酒氣，眼神卻清醒，只是有些懶散，“順路。”
順個鬼的路。
夜風心裏暗想，明明就是為了南熹。
真當人有眼睛看不見？
方野原本在人群外圍走得慢吞吞的，一步三搖，聽到南熹那句“你先放手”才火速趕來，甚至不惜施了個術法。
夜風就站在原地，猙獰著面容看那方野對南熹噓寒問暖。
方野：“你沒事吧？”
夜風：“嘖嘖。”
南熹：“我沒事。”
夜風：“嘖嘖。”
“……”
好久之後，方野才想起張村夫的存在，丟下句“別纏著南長老不放了，人找到了。”擡手把身後的人一扯。
也是這一扯才讓南熹註意到，他這身後還帶了個人。
那是個書生扮相，衣著簡樸的人，雖說此時有些灰頭土臉，但正是李書生。
“張兄。”
南熹指指他，問方野，“你怎麽找到的？”
“跟你這邊情況差不多。我正酒樓喝酒呢，這人失魂落魄地沖進來，大呼小叫地喊救命，講了一通，正好也聽見你們這邊吵鬧，我就順手把他帶過來了。”
南熹點點頭，方野沖周遭眾人道：“人也找到了，都散了吧！”
“那我們看到的那些死人呢？你們就不管了嗎？”李書生問。
南熹看向夜風，後者對她一擺手，便轉身離去。李書生註意到南熹的眼神，順著看去，夜風的身影卻已然沒入人流，不見蹤影。
方野滿身酒氣，十分不讓人信服地瞎謅，“昨夜不是清明嗎？靈異陰詭的事情自然就多，你們見的那個地方詭異嗎？”
張村夫連連點頭。
“這就對了！”方野扯了片柳葉入嘴，“這詭異的地方啊，一般都有秘術機關，定是生了幻象。”
張村夫撓撓頭：“……是這樣嗎？”
方野點頭：“是這樣啊。”說完，就作勢要走，南熹緊跟其後。
張村夫一副迷迷糊糊被說服的樣子，那李書生倒急了，不依不撓，踉蹌著跟上去，“你們就要這樣草草了事嗎！”
南熹他們沒回頭，倒是不少圍觀的路人張望打量。
李書生見他們不止步，自己便停下來了，只是繼續大喊道：“這是怎麽了！你們都在遮遮掩掩地藏什麽？華谷不管，你們煞日也不管？”
南熹他們依舊不做理會，倒是夜風，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回頭看了一眼，又放慢步子，回頭繼續向前走。等到南熹他們趕上她，她又邊往前走，邊湊到南熹身側小聲說了句“待會你親自去暗月一趟，告訴夜月，若是碰到這李書生求助，不必理會。”
南熹小聲稱是。
幾人走了有一會了。
“谷主，”方野壓低聲音叫了夜風一聲，賤兮兮一笑道：“餓了，咱們去吃飯唄。”
“好啊，”夜風也笑，“老規矩，你付賬。”
“我沒錢。”
“我也沒。”
“……”南熹不說話。
兩人齊齊朝南熹看了眼，又互一對視，還是夜風先開了口，“南熹，你真好看。”
方野附和：“我也覺得。”
“……”
用午膳的地方選的不大，甚至可以說有些偏，但幾人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太陽。軒城位在北方，正午時太陽就有些偏南，斜斜地照過來。
南熹沖方野嘆道：“這方野之地，竟也有一隅南陽熹微。”
方野回頭笑著看向她。
夜風略一挑眉，“……”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出現在這張桌子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夜風有些疑惑，只是看著她，重覆著這兩個字，“筇枝？”
“二位這是要走啦？”那店小二這時候來得勤快，早在夜風同青梵說話時便對這邊有所註意，如今眼睛一瞥幾人要走，忙趕了過來。
南熹回頭看向他。
小二賠笑道：“南長老，您這朋友還沒結賬呢。”
“南長老的這位朋友”眉頭一挑，“可是我一口沒喝啊。”
夜風不要臉地微微俯身沖他一笑，“我只是倒在杯盞裏聞了聞，這也要結賬？”
南熹扶額無語，又來了。
谷主每次都打著“喝酒誤事”的旗號把酒杯拿起又放下，明明就是不想付賬，還總稱自己是在勤儉持家。
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強詞奪理！”這小二也是個有骨氣的，看她這態度，立刻毫不客氣地回道：“我看你是南長老的朋友這才敬你幾分，誰料想竟是個吃白飯的！給錢！不給就別想走！”
“不給。”夜風態度堅決，“你當我傻啊？這酒我一口沒喝，我要是把錢給了，你下一個人照賣不誤，那不是讓你們賺了嗎？”
小二道：“你可以帶走啊！”
夜風道：“我又不喝，帶什麽帶！”
“不喝你別要啊！”
“我想聞兩下不行嗎！”
“……”
丟人哪。
南熹一邊替自家谷主感嘆，一邊又覺得定是又要落得自己結賬的結果了，沒成想青梵卻先開口說道：“店家，酒錢我付。”
小二這才註意到二人身後的青梵，忙道：“青姑。”
“以後她來貴店討酒，就記在我賬下。”
夜風在青梵肩上拍了一下，笑道：“謝了哈。”
南熹痛心疾首，谷主，你這是在騙財！騙財！欺負青姑沒見過你的險惡用心啊！
她有充足的把握懷疑夜風就是故意的。故意拖得青姑付賬，好給她次次都來蹭酒的機會。
“無妨，”青梵沖她淺淺一笑，“現在可以跟我去拜筇枝了嗎？”
“你錢都花了，我當然去啊。”
筇枝神|的|名號，夜風不是沒有聽過。
相傳這筇枝神掌管的是雨水，因其成神前，乃是一只筇竹妖，人境才喚了他“筇枝”。
夜風到時，供桌前圍了許多人，隔著人群，她連神龕都看不見。她擠了半天，才好歹算是從人群裏鉆進去了，一擡頭就看到了擺著神龕的那張供桌。
今日神龕旁的瓷瓶裏插的是幾枝竹枝，前日的臘梅敗了，早已被收起來，卻遺了幾瓣殘花落在神眼前，有一瓣甚至被香爐壓住了一角，那神像只是笑著看，眉眼溫柔。凡人沒見過神祇，所以廟裏的神像大多都雕得呆滯兇狠，而這具不同，雖然只是木雕，也沒有匠人精心著色，但模樣靈動，仿若活物一般。
一滴露珠從一旁放著的竹枝上顫著滴落，恰好落在神龕裏神像的頭上，描摹著他的輪廓滾落。
現在夜風知道青梵為什麽非要叫她來拜這筇枝神了。
她在心裏感嘆：這神像雕得是真的像。
她是見過這位筇枝神的，眉目俊秀不說，一舉一動皆是溫柔，沒有人見過他動怒，別人氣得跳腳的事，他頂多眉頭一蹙，爾後又重歸原樣，靜得宛若竹林間的深潭幽水。
一個老人上了柱香。煙在神像面前繚繞，像凡塵裏的煙火把神拉進了人間。
夜風知道，這位老人就是青梵口中的“老人家”，姓陳。供桌是他擺的，神像也是他刻的，就連香都是他自己精心做的。
供桌剛擺上的那幾年，陳老逢人便說：“我見過筇枝神，他救過我。”當時沒人相信，都覺得這老頭異想天開，想賺香火錢，除了青姑願意委身一拜外，便再沒什麽人理會。
誰成想，這兩個人一拜就是三十年。
傳聞中曾習仙術的青梵倒是沒什麽變化，只是日漸病弱，另一個人卻垂垂老矣。
陳老不再同以前那樣大呼小叫地問眾人為什麽不相信他，只是在供桌旁守著，偶爾分周遭的乞丐一些貢果。
而軒城這地方奇怪，一連幾十年，每逢清明必將下雨，人們聽聞這筇枝神是雨司，便立了賭局看來年清明會不會下雨來辯真假。可多少年過去了，這雨還是照下不誤。於是便有人哄鬧說陳老拜的是個假神仙，說不定早就死了。
青姑和陳老是一樣的回答。
“我本就沒求那些——”
“求那東西幹嘛？”
“我求的是那個神平安無恙。”
沒救了，徹底是沒救了。
軒城人懶得再管什麽筇枝神，只有偶爾看到正在祭拜的青梵，會因其美貌駐足片刻，然後便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
夜風難得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枉他一片赤誠，只可惜筇枝神早已身死隕落。”
“但昨日夜裏他顯靈了。”青梵道。
夜風驚訝疑惑之餘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長久沒人在意的供桌旁圍了這麽多人！
可是不對啊，筇枝神的的確確是死了。
“谷主，你聽。”南熹小聲示意夜風去聽周遭人的議論，卻被青梵聽見了她的稱呼。
“你現在是煞日谷主？”青梵低聲問她。不過她到底是聰明人，見夜風面有難色，便不再追問其中詳細。
周圍吵嚷聲很大，有幾個人的聲音最大，夜風也聽得最清楚。
“哇，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可看見了！我家離這供桌近，我正準備關窗子，那閃電哢嚓一下在天上一閃——”
“閃電怎麽哢嚓？”有人打斷他問。
“意會一下！意會一下！別打斷我！”這人異常不耐煩，又接著說：“當時天上白花花的一片，我再一看，閃電又劈到供桌上了——”
“神龕上？”旁邊有人指了指。
“對對對！”說話的人異常激動，唾沫橫飛，“那閃電一劈上，唰的一下就又沒有了，我再一擡頭看天哪，雲全散了，星星都出來了！”
“是是是！老兄我也看見了！”
“這一定是顯靈了吧！”
“是！那得顯！陳老拜了大半輩子了，這王八羔子的，總算是聽見了……”
“誒，話可不能這麽說！人家畢竟是神仙，還是顯靈的，小心帶你小子上西天轉轉。”
“是，罪過罪過，哎哈哈，你說這爛嘴……”
聽這些人七七八八一說，夜風也算是多少了解了，只是她還有些想不通。
已然身隕的神為何會突然顯靈？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誒，剛我就覺得眼熟，這不是南長老嗎？”
周遭突然人聲遍起。夜風她們三人來這裏未曾遮掩，本想著趁著人多混亂擠進來，沒想到南熹還是被認出來了。
這下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了過來，夜風不著痕跡地站得遠了些，與南熹拉開距離。南熹當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便也順勢朝遠處走了幾步，裝模作樣冷臉問道：“見方長老了嗎？”
夜風邊撥開人群往出走邊對青梵道：“拜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這事你不打算深究下去？”
“我當然想，但是有心無力啊。”夜風不知什麽時候折了一枝嫩柳，在手中撚來撚去，漫不經心地說：“你想深究什麽？反正不可能是你想要的結果。竹葉青已經死了，你我心知肚明，你們再怎麽把他奉為筇枝神，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這次所謂的顯靈，它最好是巧合，是偶然，否則，問題的答案就只能推向我們都不想面對的那個——天境的那幫神明又盯上我們了。”
夜風手裏的柳枝被她在手上繞作好幾圈，僅有幾片柳葉隨著料峭的春風微微晃動。
青梵怔怔地看著夜風好久，突然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的過去，南熹知道多少？”
“一概不知。”她手上的柳枝無聲滑落，夜風只是低頭看著，“正是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說什麽都不避諱。”
“姑娘，”夜風頓了一下，突然這樣叫青梵，她好久沒這麽叫了，以至於青梵起初聽到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多加保重。”
青梵看到夜風淺淺地笑了下。
她不由得想到三十年前流光境的那棵神樹下，她現在眼前的這個人歪了歪腦袋，笑著說道：
“姑娘，你真好看。”
恍若隔日。
能提醒她自己歲月變遷的，大概只是眼前這個人笑得沒有那麽開心了，她的笑被迫摻進了太多東西。
“救命啊救命救命！死人！好多死人！”
夜風正與青梵告別，忽然聽到這一聲疾呼。
她定睛一看，那是個裝束粗野的村夫，滿頭大汗，頭發亂糟糟地堆在頭上，不少亂發還膩在汗裏貼了滿臉。他看起來像受了驚，一路飛奔外加大呼小叫，此刻正好撞進了供桌周圍的人群中。
南熹尚未走遠，這村夫沖進人群恰好看見，跑得更快了。
“南長老南長老！救命啊南長老！”
人群中有人認出這是軒城城外村落的張村夫，但看著這人跪在南熹身前攔住去路，不停磕頭的樣子，又不免嘆道：“求錯了人啊。”
煞日暗月不像華谷，雖然廣為人知，但民望不高，這不單是因為谷主的行事作風，更多的是尋常人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行蹤。
“日月華”三派都在剎山，但不了解其中門道的人不但找不到路，小命都有可能丟掉。
但華谷在軒城城內是有不少據點府宅的，華谷的五位長老更是都在城內居住，所以，一般群眾百姓有點什麽事都會去求華谷中人。煞日暗月的他們找不到，也覺得其行事陰詭，不敢造訪。
此時這張村夫大抵是病急亂求醫，看到了南熹，就抓住不放了。
南熹皺著眉，遠遠地和這邊的夜風對視一眼，才從腳邊這人密密麻麻的“救命救命”中插得話口，說道：“你且講講吧。”
周圍人看見有熱鬧可聽，都慢慢擁上前來。
“請便。”夜風沖青梵點了點頭，便隨著人流擠得離張村夫近了些。她個子不高，擠得倒是方便。
“南長老，有死人啊！有好多死人！李書生還不見了……”他又急又慌，眼淚都快和鼻涕一起飛出來。
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麽東西，他明顯嚇得不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有些話還重覆好幾遍，過了好久，才總算是大概說清楚了。
昨日清明，張村夫上完墳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卻發現自己斧頭丟了，便拉了同樣剛燒完紙的同村的李書生去找。左一耽擱，右一耽擱，找到斧頭時，天已經黑了。
林密路深，再加上又是清明夜，還有怪鳥在旁亂叫，他們都有些害怕。更邪乎的是走了那麽多年的地方，他們竟然迷路了！後來不知道繞去了哪裏，反正從沒見過。
聽他描述，是一片荒涼的野地裏有一座孤零零的墳。
他害怕得哆嗦，那李書生倒來了勁，非要到跟前去看看。張村夫沒辦法，又覺得自己一個人只會更害怕，就跟上去了。
“老李，你這是做什麽？”
張村夫四十多歲的樣子，滿身橫肉，卻管那青年模樣的李書生“老李老李”叫個不停，李書生習慣了，但也氣得慌，也就不理他。
張村夫討了個沒趣，不再說話，只是縮在一旁，不時打量四周的間隙又看著李書生的動作。
他盯著那塊墓碑研究了好半天，還敲敲打打的，張村夫看著心驚，也不知道該幹什麽，索性一直盯著看了。時間長了，他站得腳有些麻，便順勢往後一靠。
直到靠上去的瞬間，他才有些崩潰地意識到：
完了，這好像是人家的墳。
可還不等他手忙腳亂心驚膽戰地再次站起來，遠遠閃到一旁，便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老、老李？”
張村夫顫顫巍巍開口，卻不得回應，四周也不見李書生的蹤影。他小心翼翼打量起四周來，發現身後竟有一棵大樹。
這樹生得高大，乍一看，仿佛上可接天，只是看起來已經一片焦黑。
樹死了。
這樹之前一定是枝繁葉茂，虬枝盤曲，現在卻只剩的焦黑的枝幹紛亂地伸向天空，像將死之人的手掙紮地向上，發出無聲的呼救，卻都是徒勞，只能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死在了原地。
張村夫看得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小步隨便挑了個方向走了幾步，大著膽子喊：“……老李！老——”
不知道踢到了什麽，他腳步一頓，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眼，卻被嚇得踉蹌著後退。
是人的頭骨。
那顆頭骨被他踢了一腳，好巧不巧地轉了個方向，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正正地對著他。
張村夫撒腿就跑。
“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他邊喊邊跑，一路上不知道踢飛多少根腿骨，又踩斷多少骨架。
這鬼地方竟然他娘的遍地都是白骨！
張村夫就這樣叫喊著四處狂奔，最後也不知跑到了哪，總之好歹算是跑出去了。
他跑出去，發現自己竟然站在那野墳的墓碑前，不過這次，他是怎麽也不敢靠近了，躲得遠遠的。
只是四周依舊沒有李書生的身影。
“南長老，救命啊！”
張村夫接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又擡起頭來抓著南熹衣擺不放。
“你先放手。”南熹喜凈，見他這樣，實在是有些不舒服。
張村夫卻說什麽也不肯放手，“南長老，那地方一定有什麽妖魔鬼怪！你要為民除害啊！老李……老李不知道還活著沒有，你要救他救我們大家的命啊！”
南熹挑眉看向他，這家夥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眼看就要給她抹到衣服上了，神色便十分不好看。
夜風正想著她要不要想個什麽招打個岔子，起碼讓那張村夫把鼻涕收一收，卻被人搶了先。
“哎哎哎，有什麽話不能放手說嗎？”
一根柳枝突然橫在張村夫面前，似是被使了術法，竟然生生把他抓著南熹衣擺的手擡開了。
來人一身黑衣，滿身酒氣，一手把那軟下來的柳枝繞啊繞，一手還不忘拿著個酒葫蘆往嘴裏倒酒。
“方野，你怎麽來了？”
這人便是煞日的另一位長老，方野。
他滿身酒氣，眼神卻清醒，只是有些懶散，“順路。”
順個鬼的路。
夜風心裏暗想，明明就是為了南熹。
真當人有眼睛看不見？
方野原本在人群外圍走得慢吞吞的，一步三搖，聽到南熹那句“你先放手”才火速趕來，甚至不惜施了個術法。
夜風就站在原地，猙獰著面容看那方野對南熹噓寒問暖。
方野：“你沒事吧？”
夜風：“嘖嘖。”
南熹：“我沒事。”
夜風：“嘖嘖。”
“……”
好久之後，方野才想起張村夫的存在，丟下句“別纏著南長老不放了，人找到了。”擡手把身後的人一扯。
也是這一扯才讓南熹註意到，他這身後還帶了個人。
那是個書生扮相，衣著簡樸的人，雖說此時有些灰頭土臉，但正是李書生。
“張兄。”
南熹指指他，問方野，“你怎麽找到的？”
“跟你這邊情況差不多。我正酒樓喝酒呢，這人失魂落魄地沖進來，大呼小叫地喊救命，講了一通，正好也聽見你們這邊吵鬧，我就順手把他帶過來了。”
南熹點點頭，方野沖周遭眾人道：“人也找到了，都散了吧！”
“那我們看到的那些死人呢？你們就不管了嗎？”李書生問。
南熹看向夜風，後者對她一擺手，便轉身離去。李書生註意到南熹的眼神，順著看去，夜風的身影卻已然沒入人流，不見蹤影。
方野滿身酒氣，十分不讓人信服地瞎謅，“昨夜不是清明嗎？靈異陰詭的事情自然就多，你們見的那個地方詭異嗎？”
張村夫連連點頭。
“這就對了！”方野扯了片柳葉入嘴，“這詭異的地方啊，一般都有秘術機關，定是生了幻象。”
張村夫撓撓頭：“……是這樣嗎？”
方野點頭：“是這樣啊。”說完，就作勢要走，南熹緊跟其後。
張村夫一副迷迷糊糊被說服的樣子，那李書生倒急了，不依不撓，踉蹌著跟上去，“你們就要這樣草草了事嗎！”
南熹他們沒回頭，倒是不少圍觀的路人張望打量。
李書生見他們不止步，自己便停下來了，只是繼續大喊道：“這是怎麽了！你們都在遮遮掩掩地藏什麽？華谷不管，你們煞日也不管？”
南熹他們依舊不做理會，倒是夜風，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回頭看了一眼，又放慢步子，回頭繼續向前走。等到南熹他們趕上她，她又邊往前走，邊湊到南熹身側小聲說了句“待會你親自去暗月一趟，告訴夜月，若是碰到這李書生求助，不必理會。”
南熹小聲稱是。
幾人走了有一會了。
“谷主，”方野壓低聲音叫了夜風一聲，賤兮兮一笑道：“餓了，咱們去吃飯唄。”
“好啊，”夜風也笑，“老規矩，你付賬。”
“我沒錢。”
“我也沒。”
“……”南熹不說話。
兩人齊齊朝南熹看了眼，又互一對視，還是夜風先開了口，“南熹，你真好看。”
方野附和：“我也覺得。”
“……”
用午膳的地方選的不大，甚至可以說有些偏，但幾人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見太陽。軒城位在北方，正午時太陽就有些偏南，斜斜地照過來。
南熹沖方野嘆道：“這方野之地，竟也有一隅南陽熹微。”
方野回頭笑著看向她。
夜風略一挑眉，“……”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出現在這張桌子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