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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殿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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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殿殤

七月初七,乞巧節,下了一整日的雨。

範無咎派人跑了兩次蓮苑,邀請白若月出門,說是他發現一個好玩的茶樓,乞巧節這日只招待帶了女眷的人,被白若月拒絕了。

聽聞這日裏的女兒家,都可以獲得長輩送的禮物。白若月在此間沒有長輩,可也有家人,她想要範青許給她的禮物。就眼巴巴望著屋檐下的雨線,不停地下啊下,乖乖在家裏等著範青許回來。

她等了一天一夜,都沒有等來範青許的乞巧節禮物,最終決定放棄了,躺上床,蒙著被子打算睡去。可因擔心著範青許,翻來覆去地,怎麽也睡不著。

三更時,蓮苑回廊裏傳來了腳步蹣跚的聲響,是範青許喝多了,醉得都走不穩路,“嗙當”一聲,摔在門口回廊處!

白若月聽見動靜,忙從床上爬起來,出門去迎他。

夜雨仍在下,卻沒瞧見公子身影。姑娘透過夜裏的雨,站在屋檐下望著 另一邊,試著喚:“公子?青許公子?”

“範青許?!”白若月喊了幾聲,都不見人,可她方才明明聽見動靜了。

雨聲細細密密下了來,雨聲那麽大,卻顯得周圍靜得可怕,“範青許,你說話啊?月兒害怕了……”

“月兒……”範青許低沈的聲音穿透雨聲傳了過來。

白若月來不及撐傘,朝著聲音跑去。姑娘的繡鞋打在水上,在院子的石板路上跑出一串水花來。

大門口的回廊處,範青許躺在地上,眼睛半睜著望著大雨如簾從天而降。他覺得很累,渾身無力的那種累,半分都不想動、累的不是身,而是是心。

“你嚇死我了!”白若月身上已經淋濕,蹲在地上,推了範青許一把。

範青許一動不動,仍是躺在地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醉得不省人事。

“我扶你起來麽?可不要睡在這裏,明日會著風寒的。”說著,白若月拽起了範青許的胳膊。

範青許尚存一點意識,曉得是月兒來拉他,順著她的力氣站了起來。

白若月攙扶著範青許,又淋了一遭,兩人入了屋。

範青許身上只淋濕了外面那層,白若月幫他脫了,把他扶到床上躺著,又去拿了布巾給他擦臉上的水珠。她本打算待將他安排好睡下,自己再去沖洗一下,可她裏外三層衣服都很輕薄,已經濕了大半。她回頭看了一眼,範青許醉的不省人事,自己也不必顧忌什麽,就將外衫脫了,只穿裏面朱紅小抹和紫紗上襦。

她擼起袖子,擰幹了布巾,坐在床沿上給範青許擦臉,見他閉著眼睛應該睡去才對,可眉頭卻是緊鎖。便問:“不是說今日欽差大人回到,可是遇到了?”

白若月沒指望一個醉酒的人能說話,她不過自言自語,還擡手去揉了揉他的眉頭。

才揉開的難過,只松了一下,又緊了回去。

“哦,皺眉頭很有意思麽?”白若月笑了,見他不說話,又自顧自說著:“別人家的姑娘,今日都有禮物。範青許,只你家的月兒沒有吧?你是不是忘了?虧我還眼巴巴等著你來。”

她一邊給他擦著臉,一邊笑著揶揄道。原本沒有禮物她是要惱了的,可見他回家了,好似比什麽禮物都好。

“我……有的。”範青許的手摸到了腰帶上,他一早出門就買了的。

“哪裏?”白若月看過去,腰上的香囊還系在上面,她動作遠比範青許快,解開香囊就去看,裏面放著一對耳墜子。“送給我的……”那耳墜子躺在她掌心時,原本驚喜的眼眸瞬間蒙了一層水霧。

那對耳墜子是水滴形的,大小與她從前的脖子上的青魚石一模一樣,只是墜子是紅瑪瑙做的,那顏色紅艷,更像是從前青魚石上的紅繩。

他在孽鏡地獄裏跟本不記得從前的事,可還會鬼使神差地買一對如紅線青石的墜子送給她……

白若月抿著唇,把要掉的眼淚憋了回去,將耳墜戴在耳朵上,嘴角彎彎,“好看麽?”又自問自答道:“一定很好看!”

“好看……”範青許半睜著眼睛,看著姑娘笑靨如望著自己,好似放心了,又閉上眼睛睡去。

白若月沒走遠,只想靠在他床沿待一會。她的手摸到了範青許的手,握在掌心裏。她不曉得為什麽要這麽做,只是覺得,自己需要他,哪怕就是這麽牽著他的手也是好的。

屋外雨好像沒有停的意思,繼續下著。絮絮的聲響讓人覺得困頓。不知不覺中,白若月趴在床沿上睡著了。

半夜,忽聽哽咽之聲傳來。

白若月揉了揉眼睛,發現是睡夢中的範青許在嗚嗚哭著。“青許,做噩夢了麽?”

夢裏的範青許沈浸在這一日的所見所聞裏根本走不出來。一早出門的他帶著兩層喜悅,一是歡欣雀躍地要給月兒買個禮物,二是聽聞欽差大人今日能到青城鎮,也許可以一見,試探一下他的為人。沒想到不過半日,盡數化作泡影。

原本他去了範府要同範縣令一同等著迎接欽差大人,沒想到才到範府,就聽說欽差的馬車還沒入易州城就遇到了暴雨,攔在驛站裏。驛站不遠處的長亭年久失修,連帶著高高的土坡一道被山洪沖毀,泥土將驛道攔住了。一兩日間是過不來了。

這也沒什麽,總歸會有雨停的那一日,總歸屆時能瞧見欽差大人。只是沒想到,範縣令拉著眾人去了望江樓……

“夢到了什麽?”床邊的白若月問道。

“不是夢……是真的……”範青許說著夢話,可也是無比真的真話。

“那你看見了什麽?”

“起初只是喝酒看舞,他們服用了七石散之後,各自去了望春樓裏的房間。沒多久,就聽見……就聽見哀嚎之聲此起彼伏。我趁亂想想去救人,卻看見……我,我不知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要去攔他們。他們,他們卻說,‘這裏就是極樂殿,每個人都是各取所需’。怎麽會呢……極樂殿,怎麽會全是悲傷和哀嚎?”

白若月看著範青許,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閉著的眼睛裏湧出了淚。

他在夢裏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整個人都變得僵硬,即便這樣,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好似承受了很大的壓力,那樣的事情壓得他快喘息不過來。

看著範青許流淚,白若月就傷心,好似她就不該讓他哭一樣。“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麽?”她想讓他說出來,起碼那樣他心裏能舒服一點,起碼自己還能幫他分擔一點。

“我看見了……”再回憶一輪那個畫面,範青許在夢裏都不願意。他猛地在床上坐了起來!

額頭的汗、眼角的淚還有他粗粗喘息的聲音讓他察覺自己還活著,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那裏什麽都沒有,不過就是灰紗的帳幔,他確似在那裏看到了一種恐懼的——絕望。

範青許明明睜著眼睛,卻好似還在夢中一樣,哽咽著,幽幽地說著:“原本共進魚水之歡的兩個人,忽然都變得面目猙獰。那個人前衣冠楚楚的人,忽然好似轉成了野獸,他拿著鞭子抽打著那個幼小無助的人,她本已經屈從與他,那人不卻不肯,卻還要爬到惡的巔峰,用刀砍傷她,用綾帶捆著她……而後……用麻繩將她……勒死了……”

單就這樣回想白日裏發生的事情,都讓人窒息。公子猛地跑下床,捂著嘴跨出房門,手扶在門框上,在門外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無法承受這樣的回想,白日所見,就是地獄酷刑。直至將膽汁都吐出來,他無力地跪在門口青石磚的地上,惆悵地望著黑夜裏的雨。

“公子……”白若月整個人楞在當場,這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世道?此前看著城中煙火人家,百姓過得祥和喜樂,該是太平盛世才對,怎麽會有這樣殘忍的事情?

她沒想到範青許這一日是這麽過來的,他一定忍得很辛苦。

不知過了多久,白若月端著一杯水來,蹲在範青許面前,將水遞給他,“古言不是有‘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總會抓到他們的錯處的,將這些惡人繩之以法,讓那些故去的人死得瞑目,讓還在飽受煎熬的人可以不再被折磨。”

範青許搖了搖頭,上一世他曾一腔熱血,覺得自己得了證據,就可以讓壞人惡有惡報,可最終,死的那個是自己。

眼下,他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將希望寄托於那個素未謀面的欽差大人,是不是也是錯的?

那種無力感猶如黑夜,快要將他吞沒,他覺得渾身都沒有知覺,“我聽見了虐打的聲音,聽見了哀嚎的叫聲,聽見了瀕臨死亡前生念的茍延殘喘,可我卻救不了她們……我,什麽都不能做,還要陪著那些兇手們飲酒作樂!我還要站在旁邊給他們寫上一首乞巧賀詞……我……”

白若月懂他,若是範青許這一遭挺身而出,他將失去接近範縣令一幹人等的機會,也就不會尋得證據將這些人抓起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的不出手,是在權衡利弊,他要找準機會,將這些惡人一擊即中。

她也明白,眼下的範青許心裏所受到的煎熬,他一方面接受不了那樣殘忍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眼前,另一方面不能接受自己的袖手旁觀。他的心,在飽受良心的譴責,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起來。”白若月抱著範青許的胳膊,拉扯著他站起來。她扶著他一步一步走回房間裏,每一步都無比堅定,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我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的。上有蒼天,下有地獄,誰能放過他們呢?”

躺在床上的範青許好似疲累至極,他這一日飽受過各種苦難和折磨後,又於夢裏痛哭了一場,如今已虛弱到再無氣力去思考。

白若月望著他癡癡傻傻地閉上眼睛,拉過被子給他蓋上,掌心落在他肩上,輕輕地拍著,好似在哄著他睡覺。直至聽見他氣息平穩,應是睡著了。才湊過去,偷偷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不要再做噩夢了,若月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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