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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鱗三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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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鱗三閃

杭州產絲綢,綢緞的種類和花色最是齊全,是以綢緞莊在街中間最繁華的地段,朱漆的門板,頗有高門大戶之勢,遠比旁的鋪子要敞亮又大氣得多。就連客人要去買布,都要跨上幾階臺階才能踏入那道門檻。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綢緞莊的石階上,一個穿著紅麻布斜襟上襦的小娃娃正坐在上頭哭。

白若月走過去,拍了拍他,“誰家的小娃娃,怎麽在這裏哭鼻子呢?”

那小娃娃擡起頭,一臉淚水被滿是灰塵的手抹成了大花臉,他見這姐姐生得極好看,又很面善,就說:“姐姐,我,我找不到爹爹了。”

白若月拿出帕子,給他擦臉,只擦了兩下,便瞧清楚那娃娃的長相,她忽就笑了,“哦,我曉得了。你是小蓮蓬。”

小蓮蓬一楞,“爹爹不讓我告訴旁人我的名字,那……那姐姐是怎麽知曉的?”

白若月:“你猜呢?”

小蓮蓬:“姐姐莫非是仙女下凡?”

青廣陵站在一邊,故意擺出十分嚴肅的臉來,“小娃娃可厲害了!真是仙女下凡呢!”

小蓮蓬忙捂住了嘴,又露了一點兒縫隙,問:“那叔叔應該不是仙君吧?”

“……”青廣陵明顯被噎了一下,“怎麽喊我娘子就是‘姐姐’?到了我這裏,變成了‘叔叔’?姐姐和叔叔是一個輩分麽?”

白若月捂嘴偷笑,“你別嚇到他!”

小蓮蓬撅了撅嘴,“哼!我就這麽喊!”頭撇到了一邊去。

“還有啊,”青廣陵試著讓自己溫柔些,又問:“小蓮蓬,你快說說,怎麽姐姐是仙女,我就不能是仙君了?”

小蓮蓬回答不出來,“哇”一聲又大哭起來。

白若月忙抱住他,輕拍打著他後背,哄著:“小蓮蓬不哭,不哭。叔叔是鬧你玩的。我們帶你去找爹爹,好麽?你家裏在何處,可知曉?與爹爹如何走散的?”

小蓮蓬抹著眼淚,指了指不遠處的糖葫蘆,“我……我跟著那個糖葫蘆走的。”

“你——怎麽又是糖葫蘆?”青廣陵記著,上回瞧見小蓮蓬,他也是被糖葫蘆吸引,自己棄爹爹而去跑了的。

白若月伸手推了青廣陵一把,沖他眨眼,示意他不要再說話了,會嚇到小蓮蓬。又沖著小蓮蓬笑,說:“走,姐姐帶你去買糖葫蘆。”

“不要,不是爹娘買的我不要。”小蓮蓬沒有起身,委屈巴巴地說:“姐姐,我走不動了。”

白若月笑了笑,“那我抱著你。”

“不行!”青廣陵近乎是喊了一句。

白若月和小蓮蓬同時望向他,又同時出聲:“為什麽不行?”

若月若是抱著小蓮蓬,那就沒有手給他牽了。青廣陵覺得自己要是將這個真實的原因說出來,好似小氣到要同個孩童計較,不大好。便頓了頓,說,“我抱你吧。”畢竟,他單手就可以抱住這個小娃娃。

“我不要!你沒有姐姐香!”小蓮蓬大喊大叫。

“小滑頭!小小年紀就知道姑娘香了?”青廣陵一把抱起他,不容他拒絕。小聲嘀咕,“她的香,只能我聞。”

“你說什麽?”白若月沒聽清。

“我說……我說,我高一些,抱起來他更明顯一點,容易被他爹爹瞧見。”

“嗯,有道理。”小蓮蓬點點頭。

白若月很是喜歡小蓮蓬,邊走邊逗他。路過時賣糖葫蘆的人時,說:“要三根糖葫蘆,這樣我們三人一人一個。”

“我不要。”青廣陵說。

“相公不喜歡麽?”白若月問。

“我想吃你的那個糖葫蘆。”青廣陵一手抱著小蓮蓬,一手牽起了白若月的手,這樣她就只可以買兩根,一個送給小蓮蓬拿著,一個自己拿著。

“我的糖葫蘆,不也是這架子上的?”白若月不懂。可青廣陵看著很是堅持,她只好挑了兩根,又從青廣陵的錢袋裏摸出幾枚銅板,付了錢。

小蓮蓬吃得很香,盡數忘了自己此前說,只吃爹娘買的糖葫蘆這一說。他嚼著脆脆的糖衣,看著紅紅的果子,問道:“姐姐,這叔叔真的是你的相公麽?”

白若月:“是呀。”

“那你豈不是也穿過嫁衣,跟這個紅紅的糖葫蘆一樣?”

青廣陵原先想給白若月的驚喜,竟然一下子被小蓮蓬戳破,他無奈看他,“糖葫蘆都塞不滿你的嘴麽?”

哪知白若月毫無察覺,笑嘻嘻地說:“沒穿過。你不是說姐姐是仙女下凡麽?仙女不用穿嫁衣的。”

“我聽阿爺講的故事裏,七仙女嫁人也有穿的。”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啊。”白若月只單純附和著。

“小蓮蓬!小蓮蓬!”有男子的聲音漸行漸近。

小蓮蓬忙望向聲音來處:“是我爹爹!”

如今的蓮蓬頭,當年張漁夫的兒子,已有二十多歲,他慌忙跑來,對著兩人一通感謝。他早不記得十幾年前在西湖畔遇到過白若月的事情,可他總覺得這姑娘面善,可又記不清,是不是真見過。就問:“姑娘,此前我們見過麽?”

“沒見過。”白若月笑笑,“不過定是有些緣分的,不然也不會遇到小蓮蓬。”這句倒是真的,好似冥冥之中,她與這一家人格外有緣分。

蓮蓬頭再三感謝了白若月和青廣陵,還邀請兩人到家中吃飯。

青廣陵說:“兄臺不必讓了,我和我娘子要去準備大婚之事。來日方長,我們再會吧。”

蓮蓬頭忙拱手作揖,“此乃人生大幸,恭賀兩位早生貴子了。”

別了蓮蓬頭父子,白若月才問:“大婚之事?”

“嗯。”青廣陵說:“本打算帶你去綢緞莊看看我此前幫你定的嫁衣,給你個驚喜的。沒想到竟被小蓮蓬捷足先登了。”

“要……要娶我麽?”白若月竟從沒想過這件事情。

“不然呢?”青廣陵看著她,“還是你不過想每年同我玩兩日就罷,從未想過與我成為真夫妻?”

“不是,你別誤會。”白若月眼中流露出無比肯定的表情:“我請示過我師父了,他同意我和你在一起的。所以我以為,這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不知道我們還需同凡人一樣,講些禮數。”

“那是一定的。”青廣陵笑了,“不然怎麽早生貴子呢?”

“你又亂說!”上回見小蓮蓬,他就說過這樣的浪蕩話。

哪知這回青廣陵還是一臉認真,“你若喜歡小娃娃,我們就生一個。”

此前白若月只知曉這事說起來是要羞的,可經過昨夜那番親熱,她好似漸漸通了些人事,“是不是昨夜那樣子,我們會有小娃娃?”

“不會。”青廣陵一臉無奈看著她,“我昨夜,只親了親你而已啊。”

“只親了親?”白若月氣惱了,摸了摸自己仍疼著的肩膀,“你還要怎樣?吞了我不成?”

“嗯……要吞的,如果你肯的話。”

這話說得浪蕩又不好聽,白若月又氣又惱,快步走著,將青廣陵甩在身後老遠。青廣陵笑著追上她,“娘子走錯方向了。”

白若月忙換了方向,走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因為喜服是那裏,金銀器是另一邊,都不是這個方向。”

“你怎知?”白若月問出口,才發現自己問的不對,又說:“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從前等你的時候,我早將這些鋪子逛了許多遍了。”青廣陵笑涔涔望向她,趁她不備,拉回她的手。

只這一句,白若月生生就氣不起來了。

紅嫁衣,綠羅裙,成對的金器和喜燭,就連府門口要掛的燈籠,青廣陵都貨比三家,定了此間工藝最細致、花樣最好看的。他從前的日子,是要過得多煎熬,才有大把時間,將時間都消耗在男人並不在意和擅長的采買上。

她心軟了。“我……我幾時說過要買那些東西?”

“我要買呀,”青廣陵拉著她,走回綢緞莊,拾級而上,邊走邊說:“若是說假話,那就是你是我娘子,我理應同你大婚,三書六禮一個不能少,是待你的尊重,也是我待你的真心。”

白若月以為這就是真話,蹙了眉頭,“那真話呢?”

“真話就是,我要予你最盛大的婚禮,最繁冗的禮數,要將我對你所有的企圖和示好,都賦予在這些死物上。不論是十裏紅妝,茶禮金器,還是鳳冠霞帔,珠寶首飾,它們無情感,可卻要讓你明明白白通過這些羅疊在一處的物什,真真切切地記住這一日,最好是永生難忘,或是生生世世難忘。那今後,你心裏只會有我一個,倘若你再瞧上別人,也會想著‘許再不會有人待我這般’而心生愧疚,還念著我。”

“好狠心的詛咒啊。”白若月說著難聽的話,可心裏卻被他逗笑,“原來大婚之禮,竟然是為了這樣。”

青廣陵目光沈沈,“可是後悔答應我了?”

白若月反問:“我幾時答應你了?”

“你沒有拒絕,我猜是答應我了。”

白若月沒有回答,可當綢緞莊的老板拿出鳳冠霞帔予她看時,問:“小娘子覺得這身喜服和裝束如何?”她看著那流光溢彩的衣衫和首飾,說:“人間確實有趣。”

青廣陵一笑,這意思說明娘子她答應了,便囑咐掌櫃著人送到白府去。他說:“人間有趣的地方多著呢,娘子可要於我同游?”

“哦?”白若月故意說:“我怎麽不知道呢?”

“看畫舫游船過江南,看半城煙水一城花。”

出了綢緞莊,青廣陵租了馬車,兩人奔著錢塘江走去。江邊渡口,往來行人絡繹不絕,更有送別之客,面帶依依不舍之愁。

見兩人下了馬車,有仆人走過來,對著青廣陵一拜,“廣陵公子,畫舫已備好多時。知州大人有囑咐,請廣陵公子盡情游玩便是,不急歸還。”

知州大人?那豈不是杭州府上的掌事之人?白若月聽了這一句,生了疑惑。

她盤算著青廣陵這一日采買東西的價格,遠比她留下的那一壇銀錠子要貴得多,如今他還識得知州,還能讓知州大人隨便借畫舫,不限歸期?難道……

白若月心上有些擔憂,從前聽師父說過很多妖魔鬼怪作亂人間的故事,是以為了六界平和,天庭才有六界掌司這個職位。

她擔心青廣陵用自己的妖法,於人間謀求些不當的東西。可上次離開時,他不是說他沒有靈力麽?

白若月生了疑心,見青廣陵在與那仆人聊天,便有心一試。

她站在渡口的津渡邊,離江水不過一尺距離,往來人流極多……她於身後撚起手指,喚了靈力,讓周圍路過的行人,步伐偏了兩寸,剛好擠到她身畔。

那一瞬,她看向青廣陵,故意喚他:“相公!”行人的腳步一歪,撞到她肩膀,整個人朝著江水中倒去!

青廣陵果然急了,他才望向白若月,便瞧見她要落水!他心裏只有一個想法,若月那樣的性子,定是不肯於人前使用法術,任憑自己落水去。

可他舍不得。便彈指用靈力推了不遠處停著的客舟。

那小舟不偏不倚移到了白若月身下,將她穩穩接住,躺到小舟板上。

他果然有靈力,果然會法術。他騙她。

周邊之人都忙碌於自己的事情,少有人瞧見這一幕。瞧見的人,也只是嘆息一聲“好險”,繼而又轉身各奔東西。白若月從容站起身來,一直望著青廣陵。待眼前行人換了一波,才搖了船槳,登上岸,一聲不吭,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當青廣陵見她不解的目光時,他便曉得,自己露了馬腳。於她那裏,上一回見面,自己還說了謊。他忙追過去,“娘子!若月!你等等我!”

白若月聽見了,可不但不理他,還走得更快。青廣陵只好快步跑去,整個人攔在她面前,說:“我有靈力。”

“你騙我!”

“我……我後來才發現的。”

白若月頓了頓,確實有這種可能,他在她離開後,才發覺自己身上有靈力,且靈澤和法術日漸強盛起來。可自己成人形便有法力,他如今這樣的一面之詞,讓人難辨真假。

就聽青廣陵說:“我等了你一十九個月,你這次回來,可有問過我?”

白若月想,確實自己未曾問過。心裏又嘆,那好,便如此信他。又問:“相公哪裏來的這許多銀錢?”

“我在樓外樓彈琴啊。”

“怎麽會這麽多呢?”白若月說:“即便我在仙界,可我也知曉凡間的錢如何難賺。一般人起屋造房已是難得,你還能有更多的資財置辦各種奢靡的東西?”

青廣陵明白了,娘子這是擔心他的錢“來得不幹凈”,他擡手豎起三指,發誓道:“舉頭三尺有神靈,我青廣陵發誓,我所賺的銀錢都是靠自己本事,絕對行的端做得正,不用法力坑害人人。”

白若月心裏沒有即刻相信他,也沒有想立刻原諒他,盤算著不若先回家,待明日他去樓外樓彈琴時,跟著他去瞧一瞧,便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快走幾步,甩開他。就見手腕上的銀鱗亮了亮,是白額虎在喚她回去。她腳步一停,嘆了口氣。她該走了。

青廣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指著她手腕上忽現的一抹亮色問道:“怎麽了,娘子?這是什麽?”

“銀鱗。”白若月說:“我師弟在喚我回去,定是師父出關了,要尋我。”本來還說要陪著他久一些,沒想到只一天便要離去。

她忽然很後悔,方才不該懷疑他,同他生氣。若是早知曉這便要回天庭,哪怕他是騙她又何妨呢?起碼這一刻一晌,彼此都瞧得見的,是對方最美好的記憶。

總不會弄得眼下這般境地,離別的一刻,心裏還生著氣。

她不知自己該如何表達此刻的心情,是後悔同他生氣了,是舍不得又要離開他,心裏明明想說“我舍不下你”,可又因方才氣惱著,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直癟著嘴,將不開心寫到臉上,一言不發。

她等著青廣陵來哄她,她想,若是他不肯,那便如此分開好了。可機會卻何其殘忍,她至多只能給他一念的時間做選擇。

一念間,不過一個彈指,不過一個剎那。許只是落葉被秋風卷入江畔,許只是眼睫壓下眨眼,許只是她眸中的那個公子,捉住她掌心,又十指相握的瞬間。

她才要轉身,就被青廣陵從身後攬入懷裏,他只提了近兩年間的等待中,唯一的一個要求,“那讓我再抱一下,再走。”

“街上呢,會被人瞧見的。”白若月有些害羞。

青廣陵拉著她往家跑去,“我知曉你不會在人多的地方隱身回天庭,那我們回家裏頭的院子,你從那裏走,我送你。”

白若月心裏無比清晰,他不過是在找借口,想多她待一時半刻,哪怕那短暫的時間,不過是能再多看她一眼。她由著他牽手,跟著他奔跑,直至兩人入了白府的門,青廣陵才停下來,轉身圈住她,將人靠在門板上,低聲呢喃著:“就再抱一下,若月,好麽?”

白若月咬了咬唇,她心裏哪有比他好過呢?她還是掰開了他的手,指著他手指上的一顆紅痣,喚了靈力來,紅痣亮了亮,竟然成了一個鱗片一樣的閃光,說:“我從前用銀鱗在你身上留過記號,所以我才分辨的出,西湖裏哪知青魚是你。”

她貼近他,說:“這個銀鱗用靈力去點,可以喚我。只是,我不一定能時時出現在你身邊。”

“我懂得。可你教會我如何使用銀鱗了,我便會時時喚你。”青廣陵思索了一下,說:“不若這樣,我若是用靈力喚銀鱗,它連續亮三次,就說明廣陵在想若月了。你不必立刻出現在我身邊,可你曉得,我想你了。”

白若月點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她不舍,可又不得不走。才要隱了身形,忽覺銀鱗又閃。她心裏默念著:“一下,兩下,三下。是相公想她了。”

她再也忍不住這樣的離情別緒,猛地回頭,朝著青廣陵奔去,她抱住他,仰頭親在他唇上,“你等我。”

“好,等你來時,我們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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